梦非梦,梦醒醒何非梦,人间事,虚几分真几分。
——题记(摘自河图《何非梦》歌词)
黑暗。无尽深邃的黑暗。黑暗的深渊。无尽深邃的黑暗的深渊。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就好像身上的所有感觉器官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只有灵魂,飘荡在无尽的虚空里。却又好像完全静止,从未移动过。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他发现自己还能思考,还有意识。可这该死的若有若无的意识,却让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慌,就好像宇宙刚刚诞生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诞生一样。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而现在的我,连尘土也不是。
也许一切都是偶然,也许生和死,本来就是从一场梦,到另一场梦中去。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飘散开来,那虚无的尘封着的光阴,随着一缕缕意识波的抖动而缓缓展开,露出了它们的真面目。意识波被无尽的黑暗深渊吞噬,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脱这片虚无,最终还是失败了。但他始终清醒着,他还记得,自己掌握着另一场梦,而且当意识完全崩塌的那一瞬,他还要回到那一场梦里。
“这一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一缕意识的最深处,隐隐有佛号声传来,倏忽化作一声长叹,消失在波动得愈发剧烈的意识波当中。
开始有光出现了。
“118号冷冻人孙宇,出生于2000年7月,于2075年开始冷冻休眠,冷冻级别:C级,冷冻温度:-200℃,冷冻时间:100年整。生命体征正常,脑细胞呈现低度活跃状态。即将开始人工检测,十分钟后启动唤醒程序。”
冰冷的机械音回荡在同样洒满冰冷的白色光芒的人体冷冻室里。雪白的墙面忽然打开了一道门,一个穿着笔挺的男性仿真机器人滑了进来,在贴着“118号”金属标签的冷冻柜旁站定后,便伸出四条如章鱼触须般的机械臂,轻车熟路地按着柜子上那些闪着蓝光绿光的按钮,似乎在检查冷冻人孙宇的各项身体指标。检查完毕后,机器人退出冷冻室,在温和的音乐声中,柜门缓缓打开,全副武装的孙宇坐了起来。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容貌看上去和100年前相比较几乎没有变化。
在离开地下冷冻室进入外面的世界之前,冷冻人需要先接受全面体检,然后进入长达一个月时间的“冷冻人——自然人”过渡期的训练。这里的“自然人”,是指现在在地面上正常生活的人,刚从冷冻休眠中苏醒过来的人并没有自然人的身份,也不能享受自然人的权利,在这一个月过渡期里还要受到密切监视——当然冷冻人是感觉不到的,他会在VR仿真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生活。VR场景每日都在变化,从他休眠之前的那一天起,每天将以五年为期变化一次,以让冷冻人尽快适应现在自然人的生活。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不是所有的冷冻人都能适应这一个月的过渡期。在一百年前,法律规定人体冷冻的时间上限是120年,而现在则长达500年。不能适应过渡期的冷冻人只能延长过渡期——这要他们的后代额外花钱,因为这些冷冻人当年为了让自己看到更遥远的未来,几乎已经倾家荡产了。不排除有一些买了“冷冻险”的,但只要冷冻过程中不出现意外,一般不会予以赔付。之前就有发生过类似于冷冻人苏醒后渡过不了适应期,而他的后代死活不肯认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先祖”的事实,按照冷冻之前拟订的协议,在这种情况下冷冻公司会把这些人送到月球或者火星,具体地点是由上级选定的,也就是说,地球上的人类社会是不允许这些不合格的冷冻人进入的,月球和火星上也有自然人居住,但相比之下,那里的环境会更适合这些“来自过去”的冷冻人。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孙宇醒来后就被送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进行全方位的身体检查。一切都是由人工智能操控完成的,孙宇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这么悠闲地躺在一张床上,任由各种光线在自己的身体内外来回扫射。
那道光芒最开始只是一个小点,突然之间就爆炸开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波受到了猛烈的冲击,数不尽的信息流冲进自己的意识载体当中,他感觉到了剧烈的灼热,这让他想起宇宙诞生之初的超级高温,在巨大的信息流冲击下,意识体终于无法承受,快要分崩瓦解了。可是他并没有痛苦的感觉,只是觉得有些疲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了重量,才发现自己深处在一片暗夜中的丛林里,林子的深处隐约传来木鱼声,还有那熟悉的佛号。他痴痴呆呆地跟了过去,走到一座破败的寺庙门口,看见一个僧人的身子正襟危坐,却漂浮在半空中,双眼闭着,轻轻敲着同样悬浮在空中的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他大为惊讶,便开口问僧人:“请问这是何方?我又将去往何处?”
那僧人停下了手中的木鱼,看也不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这是何方?心之终极。去往何处?来处是也。”
他摇摇头,心想:这僧人大概是痴了。心中便又多了几分迷茫。
他继续往前走,忽见一老者,倒骑青牛,向西而去,原来是西出函谷而再寻无踪迹的圣人老子。老子说:“何为道?道为空,为幻,为梦,梦醒时曰:何为梦?又怎知梦未曾醒过也!”
很快,老子的身影消失了。随后,他又遇到了醉酒的李白,寻找不老药的秦始皇,用五彩石补天的女娲,开天辟地的盘古……他走过沧海桑田,离开了这颗星球,飘向了星空深处。那些具有初级智慧的生命都有着共同的困惑,遗憾的是,谁也没有找到答案。
一阵熟悉的铃声,把孙宇从美梦中惊醒。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昨晚由智能管家筛选好的职业套装,拿着牛奶和三明治就匆匆地走出家门。出了楼道就坐上了轻轨,智能管家提示,十五分钟后到达公司。
坐在轻轨上,孙宇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嚼着三明治,却感觉不出味道来。他的思想还沉浸在那场梦里,梦中的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倘若不是被闹钟和生理反应所迫,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醒来。而醒来后的他,却愈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了。
于是他气沉丹田,想要大吼一声,以试图吸引轻轨上那些或坐或站同样面无表情的人们的注意,或者伸出拳头砸向玻璃,打破面前的幻象——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那儿一跳一跳的,也不知道表示了什么。
面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尽管感官传来的信号完全真实,可他的意识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好像到了下一秒,上一秒发生的事情就成了回忆,那么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和回忆里的往事一样地不真实。
轻轨到站了,手机智能助理通过蓝牙耳机提醒他下车。随着人流走出去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他习惯性抬头看天空——蓝得耀眼,没有一丝云彩,甚至连漂浮着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看。这让他感到极度不自在。但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直到又一个夜晚的到来。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妻子打来电话,让他快点回家。“琪琪和梦梦已经做完作业了,就等你回家吃饭啦!晚上,你给她们讲讲故事吧!”
琪琪和梦梦是孙宇的两个女儿,刚上小学一年级。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非常渴望父母亲的陪伴。养两个孩子的成本,加上二线城市每个月几乎占了工资一半的房贷,这让孙宇感到不堪重负,就像被紧紧束缚在了一座狭小的围城里,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脱。
妻子是全职妈妈,拥有一手好厨艺。孙宇感觉今天没啥胃口,脑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领导交代的任务,不完成又得扣绩效。现在又是老龄化社会,社保几乎年年上涨,本来就不高的薪水又被老板压榨,却又不敢说离职。孙宇本想狠狠赌一把,但想到一双女儿天真无邪的眼睛,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都是元老级别的社畜了,早已没了梦想,有什么资格拿全家人的未来去赌博呢?
他们全家人都信佛,所以桌上基本都是素菜,就连琪琪和梦梦也养成了吃蛋奶素的生活习惯——基本除了鸡蛋和牛奶都吃素。而妻子能把素菜做得比荤菜更好吃,这段时间她开始往短视频账号上发自己的做菜视频,也许是因为缺少一些创意点或者剪辑不当,一直没能火起来,她慢慢也就放弃了。孙宇很想把自己清晨做的那个梦告诉妻子,可又担心妻子和自己一样胡思乱想,还是忍住了。
无尽的黑暗。黑暗之中的深渊。深渊之中是混沌的漩涡,漩涡之上飘荡着一层薄薄的粒子云,闪烁着迷离的微光,若隐若现。
孙宇不知道是第几次站在这片漩涡之上了。但是他永远没法接近那层漩涡,也许他可以选择放下一切,这样就能放开灵魂,让它抵达真理所在的彼岸。可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
天鹰星云的尽头,悬浮着一座寺庙。隐约传来木鱼声和佛号声,似有似无。真空是不能传递声音的,能听到它的,只有人心。
“此处乃心之终极也,万千过客皆来去匆匆。所见皆幻象,所悟及真相。何为梦?迷障也。何非梦?且看那天心圆月,不过是,你若悟,它便在。若无梦,此宇宙,便一无所有。”
最终他决定走下去,直到放下枷锁,跳进那无尽黑暗深渊中的漩涡里。
但又有谁知道,那是否又是一重迷障呢?
那个叫孙宇的男人永远地睡过去了。在他冷冻休眠的那一百年,一直在做着一场大梦。一个月后,他恢复了自然人身份,却发现所爱之人皆已远去,他的后代没有生育,他成了真正地孤家寡人。
他没再犹豫,做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选择。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此时的他,最适合拥有一切。”
俗世浮华,不过指尖流沙。梦醒不过一场空,来去皆随心。半世风流红尘走,笑风月无情,谁解其中味?
一缕微光落入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激起一片小小的量子浪花。
佛号声渐渐远去,就好像从未响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