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虚构,解构,与重构——读《东北游记》

大约是去年,一个朋友(初高中同学,也就是说,和我一样是东北人)对我说,中文互联网语境下,黑东北蔚然成风;代表性发言,前有“东北人都是黑社会”,后有“轻工业喊麦,重工业烧烤”。稍微想一下,就觉得其实也不奇怪:“老”工业基地一直只振兴在口号里,营商环境恶劣到“投资不过山海关”,年轻人大量出走,官本位和人情社会让本地人也诟病不已。我身为东北人都能不歇气地数出来种种黑点,又何况他人呢?

然而,无论黑还是吹,甚至也包括怀旧滤镜给破败建筑镀上的一层金边,都是虚构的一种。悲观如我,甚至觉得无论是东北人还是中国其他地方的人,都无法对这一地区进行客观的评价。《东北游记》此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无疑提供了我期待中的第三者视角。作者梅英东(Michael Meyer,麦尔,或者按他自己的说法,“卖儿”)因为婚姻而有了一大批东北姻亲,他距离东北足够近;而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美国人,他又离东北足够远。看过全书,他也并没有遵循发达国家的刻板印象对发展中国家(尤其还是发展中国家里一个偏远村落)进行异域风情的描绘、或是人道主义的同情——这两者最易激起被观察对象的不满。他居住的村子,是我甚至没听过的东北一个小小角落;而他字里行间,又尽是我所熟悉的地方。随着一个外国人的足迹,我完成了一次对“东北”的解构。东北既不仅仅是1960、70、80年代令人艳羡的工业基地、城市化先锋,也不仅仅是1990、2000、10乃至现在众人指指点点的落后分子、后进典型。通过追寻东北的历史,这片土地得以重新叙述自己的故事;这座舞台上,大清、民国、军阀、伪满、日本、俄国、苏联、朝鲜、美国,彼此挨挨挤挤争先恐后地登场,才形成了今天的东北。

而这本书最吸引人的,还是封面上的那句话:“我很清楚,在东北,能够对中国的过去一探究竟。但没有料到,在荒地,我能一瞥这个国家的未来。”这个国家的未来是什么?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我想作者(和译者)之所以用的是“一瞥”,便也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未来如同海市蜃楼,高高耸立在地平线上,让人看得到却看不真,知道大致方向也知道无法抵达。作者的三姨问:“怎么就能知道一个地方已经发展得正好了呢?”与之对应的,则是作者曾经采访过的一名北京的官员:“我们完全有权利再犯一遍美国的错误。”——加宽道路、夷平四合院、增建地铁、大修高楼,把具有鲜明特色的传统城市变成由环城高速和购物城相连接、无计划扩张的毫无特色的城市——这是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犯过的错误,现在也轮到不那么发达的国家。经验和历史昭示我们的,是各民族和各政府没有从历史方面学到什么,黑格尔诚不我欺。在荒地村,作者所看到的影影绰绰的未来就是在北京正在发生的、在美国已经发生的,农业生产机械化规模化、农民离开土地成为城镇居民、农村被翻新重建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们想象中的田园牧歌。不过,谁又能说这一定不是一件好事呢?正像作者智慧的三姨说的那样,“每次改变大家都不高兴。但是不高兴的人,也是可以做出改变的。”

现在,再把铁路沿线和散落一地的地名一一拣拾起来,把哈尔滨、吉林(我是说吉林市)、长春、满洲里、沈阳、大连、旅顺、荒地、柳条边、昂昂溪,完成一次对东北的重构吧。这是一个没什么特异的地方,面临着一些与其余地方面临的大同小异的问题,这里的人想的东西和明尼苏达人想的差不多,这里的城市和世界各地的城市也很像;东北不会被捧上神坛,但也实在没必要妖魔化。最后,我想摘录全书最令人捧腹的一段话作为结尾,算是对东北人幽默感的重构吧:

友好城市运动发源于欧洲,也称城市结谊,可以追溯到9世纪。……1956年,艾森豪威尔治下的美国政府牵头成立了国际友好城市协会,……美国的城市通常有很多友好城市,但协会的网站上比较不赞成这种“滥交”。“多于一个友好城市的情况,只能在城市社区认为有必要和有足够资源去支撑多个友好关系的前提下发生。”这话令我脑海中浮现一个私人广告,抬头是急寻城市交友:单身、有魅力、性格多样的大都市寻找国外伴侣;希望建立长期联系,互相往来,互通有无;注重规模,乡镇勿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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