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叶 | ©苏利文

何叶十四岁发育的时候,她爸妈离婚了。爸爸是革命干部,妈妈因为小阿姨的启蒙信奉了佛主,从此各奔东西。

何叶的哥哥跟了爸,何叶跟了妈,正好是青春期,对经期的本能恐惧,对应着佛堂的庄严肃穆仪态大方,何叶感动了,继而着了迷。妈是高兴的,以至有一天哥哥告诉她何叶往生的消息,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说终于脱离苦海。

何叶从中医学院毕业,分配到中山医院。小姑娘清秀干净,待人得体,同事病人都喜欢。她左脸上有个小酒窝,笑起来不对称但是也动人。

何叶按部就班做了十年中医大夫,在病人身上扎了十年的金针,她留有清香的白大褂只更新过两次,还是主任督促的,他警告何叶,不是你勤俭节约的个人美德问题,是影响我院面貌的大是大非问题。何叶想了,这白大褂又没破,洗干净穿着合身,怎么就上纲上线到全院高度?

何叶有没有过男友没人知道,她同班同学也说不清楚,他们不晓得她大学二年级已经暗暗下了决心。那是个傍晚,在学院信件收发室,何叶被一个汗淋淋踢球的男生撞了一下,男生说对不起,你能不能快点,我有一封信要取。何叶想我挡了你的路了么?她让开了,男生取了信快步跑开。何叶愣了一会儿,显然荷尔蒙的腥气呛到她了,她把班级女生的一叠信用橡皮筋扎牢,出门沿路边走回寝室,空气里有保尔莫里亚的轻音乐,晚风吹动她的裙摆,她自己都无法解释,那一刻她决定了一生。

起初是洗澡的时候,手摸出来右乳的下方有一个硬块,她是医生。她找放射科的同学毛毛做了一次检查,明白无误。她请了长病假,她决定自己治愈身体。她开始打坐念经,节制饮食,以近乎苛刻的方法对待身体的敌人。整整三年,她和妈妈住在东安新村小屋里,除了初一十五跟妈妈去庙里烧香拜佛,她很少出门,她在佛的启示下,克服杂念,必其功于一掷。小姐妹再见她,已然瘦成筋骨,从此何叶没有胖起来过。

其间何叶认识了师父,出家人果信,论俗世岁数何叶还大师父两岁,但师父就是师父,念力修行都不是一般。师父大学毕业弃家出走到青海佛学院,跟随上师念佛,一念就是十来年。这段光景何叶正在中山医院当医生,治病救人。师父为她做原始点按摩,初见成效,肿块在缩小,胃口也开了。院长找到她,问要么上班要么离职。她毫不犹豫离了职,人事部林主任十分惋惜。五年前最后一次补贴分房,按条件何叶是够资格的,但是她不愿意填那张申请表,不想别人知道她是离婚家庭子女。

也是同道姐妹的介绍,何叶在崇明岛偏远之地租了一间农屋,有卫生和自来水,几乎寒舍。她发心念佛学习,不愿耽误光阴。师父隔月来看她,按她写的方子取来药材熬汤,点穴疏通,交流心得。她足不出户,饮食靠房东去市集带回来一点瓜果蔬菜,米饭少许。窗户打开可以看见稀疏的芦苇,远处的滩涂和再远处一条灰色的江水,听见鸡犬和突突的拖斗车开过。她供着一尊师父赠予的手掌大的金佛像,几本薄薄的经书。她天天念天天抄,斗转星移,冷暖自知。

阿弥陀佛,右乳的肿块消失了,她打败了自己身体的敌人。当她重回中山医院,见到老同学毛毛,不知是因为检查结果良好还是她人形的巨变,毛毛拉着她的手,一直哭一直哭。既然脱胎换骨,既然彰显了福报,她当然选择义无反顾。

她接受师父的指引,前往四川泸州法王寺出家。剃度那日,天空难得阳光普照,众姐妹相扶相持,香火袅袅,诵经声如水纹散开,久久不息。清凉的头顶,干爽粗粝的袈裟,何叶内心喜悦溢于言表。从此法王寺僧徒里何叶至少是最生动的一个,刻苦修行,不厌其累,因为有中医师职称,她成了最忙碌的姐妹何大夫,来驻地求医问诊的病友络绎不绝;因为有切身的体会,她从师父果信那里学到的原始点指按成了她的绝活,远近闻名,一天下来,一捱竹凳就会睡着,她要坚持做好晚课,熄灯躺下。后来大家说起那段日子,都唏嘘何叶身体刚刚恢复却又透支过度,身上阳气不够,加上氤氲的气候;在为各色人等治疗的过程中,碍于念力和功力的不足,不免感染他人浊气。她太想感恩,却操之过急。

法王寺地处四川盆地南缘,赤水河流域川黔交界处的凤凰山下,中亚热带气候,冬干寒、夏湿热,雨季长,多集中在六到九月。因为交通不便,千余年来暮鼓晨钟,深山古寺恬静而孤傲。不幸何叶的左乳房也出现硬块,而且长势很快,旧病复发,何叶立刻就明白了。她不声张,此地离县城还远,抓药不易,何况熬药的气味过重,影响周遭姐妹的起居。只有靠意志抗争,她督促自己发奋学习加倍善行,迎接第二波挑战。在泸州的第三年冬天,第一次病倒不起,高烧不退,果信师父过来看她,说太寒了,这里不行。她告诉何叶,自己在昆明远郊正联合当地佛协修建一座观音寺,现在还是雏形。如果何叶愿意可先去昆明,在暖和一点的地方养病修行,对目前的身体有好处,她也可就近关照,一道见证观音寺落成。何叶等烧退去,收拾好行李,告别古刹,动身前往西南的昆明。师父在市郊为她租好一室一厅起居方便的公寓,从这里去观音寺工地只需四十五分钟车程。何叶到了第三个淬炼身心的陌生地,高兴的是这次离师父很近了,周身暖和了许多。

昆明四季如春,日落西下的时候尤其心旷神怡,和终年阴湿的泸州合江县简直判若两界。何叶俯首窗台,郁郁葱葱的植物和社区生活景象,又给了何叶生命的活力。她决心花时间复习,等身体有些好转,回户籍上海通过出家证书笔试。师父果信周中在工地主持建寺的日常事务,周末来看望她,她们互相鼓励,修养身心。日后当师父向何叶的哥哥说起这一段时光,漾溢着无限温情,她告诉他何叶很忙,每天打坐抄经;给泸州的众多病友回信开药方;还帮她写工程进度报告和申请批文。可是何叶的病情没有太大好转,几种方子的中药她都试服调整试服,收效式微,伴随着疼痛开始了。只有扎针,关灯以后,她脱光衣服,循着熟稔的穴位,刺进金针。只有在那个时候,浑身长刺的何叶或坐或躺,黑暗中赢得一歇安宁。她默念着经文,抵抗周身的敌人。她记得中医院针灸课老师的第一堂课,老师把金针拍进她虎口,她一身酥麻。老师凌厉地看她一眼,不言而喻。

半年后,上海中山医院的毛毛接到远在天边的何叶的电话,声音清晰语气肯定,她要毛毛帮她搞到医用吗啡。毛毛知道问题很大了,答应尽力而为。因为管制,毛毛千辛万苦搞到止痛麻醉药,交给路经上海的果信师父。在医院人头攒动的大堂,果信师父接过小布袋,合十致谢。毛毛让果信师父转告何叶,月底争取休假几天去昆明看她。果信师父轻悠悠走了,毛毛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克制疼痛是艰难的,难到何叶不敢发声,怕影响近邻,只能用哑嗓去嚎,换来短暂的平静。那种痛来自于内部,张牙五爪,撑破皮囊。汗水顺着脊背流到屁股,湮湿了床单。她不能洗澡,只能由姐妹绞热毛巾为她擦身,她的嘴唇起了水泡,浑身还是寒凉刺骨。她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体会如此不堪一击,经不起现世的折腾,她渴望自己微小如蚁如尘埃,一丝一点都不见。昆明的晚风有芭蕉的清香,窗帘搭扣吹打在窗框上,象报时的挂钟。停服中药以后,胃舒服了许多,何叶心想那魔说不定开个玩笑就走。

小时候,爸爸疼爱何叶,妈妈喜欢哥哥。爸妈离婚的时候,考虑到何叶毕竟是女孩,爸爸带着不方便。何叶比哥哥精怪,她能从爸爸枕头底下偷出来钥匙,哥哥把挂在走廊墙上的自行车扛下来,他们去弄堂里骑,左拐一圈右拐一圈,三角叉一上一下踏得风生水起。后来哥哥考到外地合肥读科大,何叶进了中医学院念针灸。各归各家长,平日里联系不多。何况一个信佛一个信党,三句话讲不到一起,不如不说,相敬如宾。

毛毛来昆明见到何叶,略有吃惊,何叶没想象中不堪,气色甚至好过她们上一次见面。她们象久别的亲人,不忍心不计较不遮掩,家徒四壁毛毛有思想准备,病情发展到无可救药毛毛没有思想准备。乳头都溃烂了,毛毛帮着何叶上药,毛毛只能轻轻嘟囔,侬啊侬啊。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连惋惜都很奢侈。她们直接把吗啡涂在患处,拿保鲜膜捆搏住胸口镇痛。何叶一头汗,毛毛也一头汗,何叶讲毛毛侬可以不走么?精神好的时候,何叶带毛毛出门去附近走走,看街边店铺本地人做鲜花饼,新鲜玫瑰花去蒂,花瓣摘散,加入砂糖轻轻揉搓,再加蜂蜜调味,留花香去苦涩,封好发酵两三天成馅;然后猪油、水、面粉制作油皮和酥皮,酥皮在里油皮在外包入玫瑰馅,轻压成饼;在饼皮表面刷一层蛋清,用竹签戳几个洞,避免烘烤时变形破碎,中火入炉烘烤三十分钟,取出自然冷却就做好了。何叶看毛毛吃得忘乎所以,心里欢喜。果信师父派车载她俩去过一次观音寺工地,那也是何叶第一次见识到真实的蓝图,虽然还只有木架圆柱和砖石,四周的山丘和丛林离天很近,那天有点累她们却很愉快。毛毛走后不久,何叶的病情不可逆转地恶化,慢慢她不能自如地控制身体,慢慢出现间歇性神智恍惚。两位姐妹轮番倒照顾她,师父果信也频密地过来安慰。她咬紧牙关,殊死抵抗,感觉左乳就要爆开了。

观音寺大殿的主梁择日架上去了,据师父描述那日众多善男信女自愿前来祝贺,也有政府各级官员,大家喜气洋洋。何叶正奄奄一息,她自觉时日不多,纸笔写好了遗嘱:一是所有财产捐赠观音寺;二是往生后二十四小时不要移动她;第三等火化后通知她哥哥。最后三日她选择不进食,师父来给她做引导,姐妹们在一旁诵经助念。

哥哥在陆家嘴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他接到一个来自昆明的陌生电话,是果信师父打来的,告诉他何叶已经往生,请速来昆明办理火化事宜。那是午后,从公司巨大的玻璃幕墙看出去,一番未来新世界的景象。哥哥打电话给太太,要她赶紧订最近的机票。傍晚他和太太已经在飞往昆明的途中,他勉强打了个磕冲。其实成人以后他们甚少来往,他结婚典礼何叶也没来参加,托亲戚送来礼金还给新娘一条鄂尔多斯羊绒围巾。现在他要代表亲属去处理后事,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住在庙里的妈妈。

果信师父派的车直接把他们拉到医院停尸房,认明尸身确是何叶,有当地公安做了笔录。然后去辖区派出所,查验亲属关系证明,法医鉴定无外力损伤或侵害。在没有病历证明的特殊情况下,哥哥签名确认是久病不治自然死亡。当地街道开出通知,殡仪馆答应明日一早来领取遗体。如此复杂的事务得以顺利完成,全因果信师父在当地的人脉和一众兄弟姐妹的菩萨心肠。当晚他们住在何叶租住的房间,已经清理干净,一张何叶在法王寺的彩色照片和燃香的小香炉供在客厅的桌上。果信师父周到得体地过来作陪,大家围坐下来,烧水喝昆明普洱茶,果信师父告诉哥哥何叶走得安详,面色红润,头顶温热,手脚柔软。因为天气炎热,只能四周放些冰块,二十四小时后托警方熟人关系,把遗体送进医院停尸房冷藏。何叶没有特殊嘱咐,终了叹了一口气,头微微侧向左边,师父几次想扶正还是不能。说话间,果信师父目光游移到天花板方向,说她来了。哥哥和太太回头看,却是什么都没看到。没事,她跟你们打个招呼。果信师父说。

次日火化。哥哥在外边等了九十分钟。果信师父出来交給哥哥一枚小透明袋,里面有蓝绿色小晶粒,师父说挑出来何叶的舍利子,带几颗回去留作纪念吧,其他的就留在观音寺了,连同何叶的心愿。哥哥和太太踏上回上海的班机,一天一夜,办完了妹妹何叶的后事回家。


2019年10月10日  秋园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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