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久保田博二摄影作品
两位姑姑嫁上错了花轿
”上错花轿嫁错郎“,是两位姑姑的真实婚姻写照。
曾祖父这一脉,经由爷爷和叔爷爷,繁衍到第三代,共孕育七个子女。在家庭生活里,除了老幺家扬叔叔,其他六位,都没能逃离家族的命运轨迹。
爷爷这一支,大姑姑月嫦,于49年出生,小姑姑欢喜,于51年出生。我父亲出生于1954年,赶上百年难遇的洪水,周围一片泽国,曾祖父为他取名爱国。小叔出生于60年,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取名和平。
在婚姻上,他们姐弟四人,尽数覆没。
两位姑姑,因为要先紧着叔爷爷读书,没有上过一天学,均是“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自小,她们便是吃够了苦的,搭板凳上灶台煮饭,照顾年幼的弟弟,插秧,割禾,摘棉花------样样要拣得来。
同奶奶一样,两位姑姑勤劳、本分、能干,都是过日子的好手。万分不幸,同奶奶一样,她们的婆家,也是极度重男轻女。
两位姑父,无从习得对女性的“尊重”,更毋庸提及“呵护”二字。他们,都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
来源:久保田博二摄影作品
大姑姑嫁过去很多年后,大姑父待她,依然是“喊打就打,喊跪就要跪”。大姑姑回忆过往,讲:“苦水可以捏得出来。”
大姑姑天生有男子气,性格爽利,能吃苦,也敢闯。90年代后期,她与亲戚去到深圳,在新洲村安营扎寨,做起了拉皮条的生意。
她不识字,严重晕车,却能够在老家和深圳之间来回穿梭,又愣是”成功“跻身于”妈妈桑“的行业,一时之间,竟赚到不少钱。
赚到钱后,她支持女儿买地皮,盖楼,做水果生意,女儿女婿因此而有了立身之本。她花在儿子身上的钱更多,只是大多打了水漂。
她也赌博,赌得还不小。她很后悔没有在风光时,多屯些金器。她讲:“那个时候,很多人用麻布袋扛着钱去中英街买金子。”
大姑姑运气不大好,一帮亲戚,唯有她屡次被抓。她一共坐了三次牢,最后一次,也是最长的一次,她在监狱里待了五年。女婿去深圳接她出狱,她的头发几乎白完了。她决定金盆洗手,与女婿一起回到了老家。
回老家后,她也并不闲着,先是帮女儿卖水果,后来又帮忙带两个孙女。每天爬五楼,挺着老腰,上上下下好几次,对于六十几岁的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她无怨无悔,中风的那天早上,她还给上学的孙女煮了米面。
大姑父不成器。深圳的“生意”,基本靠大姑姑一个人撑着,他只管花钱,四处吹牛。他曾偷大姑姑的钱去赌博、搞“亲家母”(方言,意思指在外面胡来)。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见他脖子上挂着很粗的金项链,颇有暴发户的意象。
大姑姑坐牢,他跟没事人一样,也不管屋里人死活,照旧喝大酒,打大牌,过自己的快活日子。没钱了,就赖着女儿要,气得女儿不行。
大姑姑恨大姑父至极点。出狱后,她仿佛是要出尽心中几十年来积攒的怨气,发了狠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也不避外人。
当着他的面,她诅咒他:“你最好出门被撞死。”有一次,这诅咒竟应验了。大姑父夜里骑摩托车出门,出了车祸,摔出去老远,幸亏是撞在了垃圾堆上。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大姑父倒是安然无恙,可怜了坐在后座上的大姑姑,摔伤了腿,疼得夜里睡不着,拄了好一阵子的拐杖。
逐渐老去的大姑父,全然没了年轻时的脾气,挨了骂,也不太还嘴,只管张嘴笑。他的性格里,有种及时行乐的“洒脱”:有肉吃、有酒喝,有钱花,便万事不愁。挨骂嘛,又不会跌一块肉下来。
他们并没有离婚。
老两口,都将近七十岁了,身体都不太好,回到老屋,一起照顾九十多岁的亲家奶奶。
1米8个头的大姑父,背渐渐弯了,头发一片花白。因为高血压日趋严重,他几乎每年要住院。好一点,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洒脱”。
去年深秋,小妹回家,我们接两位姑父吃饭。母亲特地杀了一只鸭,开小火,用胡萝卜炖,香气扑鼻。大姑父极爱这道菜,可是菜放得远,他不大够得着。他索性站起来,用勺子往碗里搬。那只鸭子,他一个人,竟差不多吃了大半。
父亲向来看他不惯,向我们抱怨:“你大姑父,真正吃相难堪”。母亲讲:“你大姑父,是没有钱时戒赌博(方言,意指他好吃喝,不顾及自己身体)。”
大姑姑也很少再咬牙切齿的骂他,骂了这么多年,差不多骂够了,也骂不动了。
家庭聚会时,大姑父会开了他的“小黄车”,载着大姑姑过来,有时,也带着亲家奶奶一起来。见了面,母亲迎上去,打一声招呼:“方哥,你来了。”他眼圈一红,眼泪就跟着掉下来了。
大姑姑和大姑父,最终应了那句老话:少来夫妻老来伴。只是,母亲告诉我,他们在钱上算得很清楚。
来源:久保田博二摄影作品
小姑姑这一辈子,几乎是复制了奶奶的性格和命运。
同奶奶一样,她也做得一手好饭菜。多年来,她抱病在身,依旧将房前屋后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善良,对人极好,却也同样脾气暴躁。跟家人讲话,讲几句不对头,她情绪就来了。她的心里,始终漾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怨愤。
她有三高、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常年头痛、胃痛、失眠、全身无力,可以说是“百病缠身”。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与她的性格有关,更与小姑父多年来对她的极度压制脱不了干系。
她和姑奶奶嫁到了同一个地方,两人的婆家,只隔了不到十来个屋。她会嫁给小姑父,完全是因为姑奶奶嫁到了那里,因为两家人“相熟”。
小姑父算是旧时代的“秀才”。小姑姑嫁给他时,他是小学老师,后来做到校长,直至教育体制变革,他们作为民办老师,集体下岗。
他懂得许多旧礼,思维也顽固的停留在了旧时代。小姑姑生第四胎时,他怕是女儿,根本不肯管,听说生了个儿子,喜不自胜,掉转头就跑去买鞭炮和老母鸡。
在他眼里,“儿子才是自家的”,这种观念至今未变,尽管儿子给予他的回报很有限。
二表姐离婚后,不得已将女儿寄养在外婆家。小姑父会同二表姐算帐,算账本是合理合情,但小姑父会算得格外清楚,水费、电费、生活费,一笔笔,丝毫不漏。每年过春节,家中大小开支,超过上万元,基本全由二表姐承担。小姑父从不会开口跟儿子讲:“你也应该承担一些”。
我去小姑姑家,小姑父礼性很强,饭菜必定要招呼周到。只是,我常见他板着脸数落人,为很小的事情。他基本不做家务,当然更不做饭,也不会。
前段时间,小姑姑病重,有中风的症状,她入院接受治疗,我们去看她。去到家里,我掌勺做饭,小姑父有些局促,他完全不知道姜蒜放在哪里。麻烦到我,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母亲跟我讲:“小姑姑要是先走了,你小姑父就要过苦日子。你小姑姑再不舒服,也得起来给他做饭。”
小姑父不许小姑姑管事,也不许她管钱。有一次,他将钱藏在房梁上,想起来时,钱已经被老鼠啃坏了。还是用母亲的话讲:“小姑父的钱,你小姑姑根本见不着。”前几年,小姑姑收了卖棉花的四百块钱,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场翻脸。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感情自然是差到极点。很早之前,夫妻俩便分床而睡。他们几乎没有沟通,因为一讲话,就要吵架。怨恨积累久了,便大打一架。
2016年春节,才大年初三,二表姐在清晨紧急呼叫我,告诉我小姑姑小姑父在早上动了刀。我赶到时,祖孙三代女人,坐在一起哭。小姑姑的眼睛,被小姑父用手指抠伤了,肿得厉害,还泛着血丝。
小姑姑和二表姐,向我控诉她们在这个家中的种种遭遇。我提议她们召开家庭会议,将问题摊开来讲,她们觉得有道理,又不了了之。她们有一种强烈的心理:在这个家,她们讲话是算不得数的。
我怕小姑姑眼睛出问题,讲带她去看医生,她不肯。我又建议她出门走亲戚,放松心情,她觉得丢脸,也不肯。僵坐在床上,直喊“全身疼”,又愤懑不已,索性丢了这条命才好。
小姑父不声不响,买了红霉素眼膏,又去医院里开了点药回来。我第一次尝试跟小姑父交心,小姑父直点头。
可是,2017年的春节,在我们家的饭桌上,他们依旧为了一桩小事恶言相向。此时,他们都是奔七的老人了。
小姑父绝非恶人,他这一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马上就七十岁了,还在充当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小姑姑生病,他尽可能带她做治疗,只是,他不懂得照顾人。小姑姑打针时,要坐到床上去。她自己挪不动腿,让小姑父帮忙,小姑父只抬了一只腿到床上,人便走了。小姑姑讲:“他脑子里没有那根弦。”
在他们这个家里,除了轻度“智障”的三表姐和二表姐17岁的女儿,人人都活得很压抑。大概不会有人和小姑父去探讨他在这种“压抑”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只能瞥见他常年刻板的表情。
若时光能够流到1984年,小姑父心里是会有笑容的。那一年,儿子5岁,清俊可爱,他是受人尊敬的校长。作为代表,他和众多热血澎湃的中青年一起,串游全国,去北京观礼小平阅兵。
我只是特别心疼小姑姑。作为一个女人,她这一生,几乎不曾得到过小姑父的片刻温柔,却依旧要带着伤害和怨恨跟他走完此生。人生一个“悲”字,她用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