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等安天明回去签字,陈秋月的手术又推迟了一天。但好不容易等回的安天明,在看到陈秋月的状态后,竟没有显的多么焦急,也没特别关心,只是敷衍的问了几句。最后,还装作不经意的跟陈秋月说“工地一直没发钱,我回来的时候跟财务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
陈秋月根本没有精力去辨别安天明的话是真是假。但胡梦知道,安天明一定是在说谎。因为宋振国每个月都会按时把他的工资汇到胡梦账户里。当然,胡梦并没有要求宋振国那么做。只是结婚这么多年,宋振国已经习惯了把他所有的收入都交给胡梦打理。
但胡梦始终坚持一个原则,从来不用宋振国的钱,尤其是给陈秋月花的每一分钱,都用她自己的工资。她总觉得好像只有这样,她才算真的跟陈秋月在一起,才能安心。
胡梦始终没有拆穿安天明的谎言,她很清楚安天明的钱一定都花在了他的那些风流韵事上。她只是心疼陈秋月,觉得安天明根本配不上她。但又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安天明都是陈秋月孩子的爸爸,是陈秋月的合法丈夫。她又算陈秋月的什么呢?只要安天明跟陈秋月的婚姻存续一天,她自己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第三者罢了,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别人夫妻间的事。
她也根本没有办法将陈秋月从婚姻里解脱出来,或者说她并不能确定,陈秋月自己是否愿意走出婚姻。
因为那还是1996年的中国,同性恋不仅被定义为精神疾病,还是一种犯罪行为。所以陈秋月跟胡梦在一起时,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好在是两个女人,有时候即使关系稍微亲密一点,也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除非有人恶意中伤。
所以,即使1997年新修订的《刑法》,已经取消扣在同志身上几十年的的流氓罪。2001年的《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 也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的范围移除。社会也在朝着一个更良好、更宽容的方向发展。但根植于五千年传统文化中的世俗观念,不是一部法律,一个科学的解释就能轻易改变的。
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仍有很多人不能接受同性恋。 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同性恋里大多数人,还在忍受着来自家庭、社会的不公正待遇甚至歧视。
所以1996年的胡梦,哪里会有勇气带陈秋月走出她可悲的婚姻。自私一点来讲,那时婚姻之于她们两个人来说,无疑都是最好的屏障,只是这屏障很快也将被打碎。
如果后来不是因为胡梦最终无法忍受她必须要和安天明共同拥有陈秋月的事实、无法忍受宋振国对她的出轨视而不见,而让她产生的强烈愧疚。她们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分开,也许后来的她们会挥挥手成为朋友,也许依然选择一起,就算不能光明正大的也没关系。
陈秋月的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切片检查也显示她体内的那个瘤,只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良性肌瘤,只要术后注意调养和休息很快就会没事了。
安天明没等陈秋月出院就回西川了,即使宋振国给他批了一个月的假,他还是匆匆忙忙就走了。很显然,他并不想在家多做停留。
安天明一走,照顾陈秋月的重任还是只能由胡梦来完成,但那时候胡梦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从陈秋月生病住院,到术后出院,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胡梦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她白天上班,下班回到家要安排三个孩子的衣食起居,还要打理医院的各种琐事,甚至连陈秋月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都是她想的办法。
安天明回来后,竟然从没过问过这些问题,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一样。如果非要说他做了什么,可能就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个名字吧。就是那么一个草草的签名,就盖过了胡梦所做的一切。但胡梦没计较那么多,她觉得只要陈秋月平平安安的,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陈秋月出院后,白天没有了护工的照顾,胡梦更不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家。但是快到学期末了,学校那边也开始忙起来,她也不能总请假在家陪陈秋月。思来想去的,一下想到了她妈妈。胡梦试探性的问她妈“陈秋月出院了,她在清河城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三个孩子还小,您看能不能过去帮忙照顾几天”。
胡梦她妈之前见过陈秋月几次,对她印象也很不错。胡梦总跟她妈说,她自己平时一个人不喜欢做饭,总是在陈秋月家蹭。她妈本来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谢谢陈秋月呢,这次正赶上陈秋月家需要人照顾,反正她在家闲着也无聊,就答应了胡梦的请求。
胡梦妈妈照顾陈秋月也是尽心尽力,变着法的给她做一些对伤口好的滋补食物。胡梦有次开玩笑说“妈,你那么喜欢秋月,不如让她给你做女儿好了,我跟她换换”。
她妈笑着说“行啊,我愿意人家秋月妈妈还不一定愿意呢。秋月可比你脾气好多了,从不像你那样,一句话不合就发脾气。其实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不求子女多孝顺,只要跟我们说话别发脾气,和和气气的就好”。
胡梦被她妈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我脾气不好都是随我爸,以后我会注意的”。
陈秋月在一旁听的有点诧异,暗想“胡梦脾气不好?我怎么不知道?跟她在一起那么久,还从没见她发过一次脾气”。她不解的看了胡梦一眼,胡尴尬的笑笑。
有一天吃完晚饭,胡梦、陈秋月还有胡梦她妈妈,三个人坐在客厅聊天。
胡梦她妈说“秋月也好的差不多了,我后天就回去吧”。
陈秋月说“阿姨,这段时间多亏了您照顾,过几天,我一定去家里谢您”。
“那么客气干啥,你跟小梦是朋友,我也把你当女儿看待。以后你俩好好相处,有什么难处要互相帮助”。
胡梦听了她妈的话,在心里暗笑:不用您说我俩也会好好相处的,哪天您要知道我俩的关系,肯定不会这么说了。
胡梦没料到,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妈竟然真的就知道了她俩的关系。由此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怪谁呢?只怪她自己做事太大意。
原来那天胡梦下班后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一条黑鱼回来,准备让她妈给陈秋月炖黑鱼汤。一进门看到她妈正在蒸包子,就把鱼放厨房的水池里,自己陈秋月卧室了。
当时陈秋月正躺在床上休息,见胡梦回来就坐了起来,还没等胡梦坐稳,她就说“我想了想,现在身体也恢复差不多了,要不过两天我就去上班,老是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以后你就别去上班了,那么辛苦又挣不了多少钱,不如安心在家照顾孩子们的衣食起居”。胡梦说着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刚发的工资递给陈秋月,“你拿着用,别去上班了”。
陈秋月有点急了“不能再用你的了,住院的钱都还没给你”。
胡梦就把钱往陈秋月手里塞,触碰到陈秋月柔软的手,心颤了一下。俯身吻了陈秋月的额头,陈秋月顺势轻咬住胡梦的唇。
两个人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忘情的吻了起来。直到“啪”的一声,胡梦妈妈手里的锅铲掉在地上,两个人才惊慌的分开。
胡梦妈妈呆呆的看着她们俩,开始是迷茫,继而是愤怒“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胡梦有点不知所措“妈,你先别生气,先回我家,我跟你解释”。说着起身拉她妈妈回了她家,留下陈秋月一脸惊慌。
一进门她妈就摘下自己的围裙,狠狠的摔在茶几上,颓然的往沙发上一坐。胡梦没想到十几年后,她妈对这件事的反应还是那么激烈。
“说说吧,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她妈语气冰冷的问。
“我俩就是比较投缘的来的朋友”。
她妈听胡梦这么说更生气了“那你俩刚才那是在干什么”?胡梦觉得有点难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妈不依不饶的追问“你今天非得说清楚,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胡梦也豁出去了,索性把她跟陈秋月的事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我没结婚的时候就认识陈秋月了,从那时一直喜欢她到现在,现在我俩终于在一起了”。
她妈愤怒的说“冤孽,我是缺了什么德了啊。你还骗我,骗我给她做饭,你是不是把我跟你爸还有宋振国都当傻子耍”。
“我没有把你们当傻子耍,但是我真的喜欢陈秋月,我想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既然你提宋振国,那好,我跟他离婚就是了”。
“你敢,你要敢宋振国离婚,就再也别认我这个妈”!她妈说完哭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说“我傻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俩这是在犯罪啊”。
胡梦看她妈哭的伤心,也不敢再说话。怔怔的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脑海里闪现过从认识陈秋月开始到现在,两个人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一帧帧画面清晰的在眼前放映,一晃就是十几年,一切却仿佛昨天才发生一样。
胡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妈终于止住哭声,语气也缓和下来,转而对胡梦循循善诱“梦啊,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啊。陈秋月她整天在家待着,什么工作都没有,她倒不用担心流言蜚语。但你不一样,你可是人民教师。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学校,你还怎么教育学生,到时候恐怕你连工作都保不住了”。
她妈的这句话一下触动了胡梦的神经,她突然有点害怕,害怕离开她热爱的工作岗位。毕竟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陈秋月,工作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胡梦想着忍不住俯在她妈腿上哭了。
她妈看胡梦哭的那么伤心,突然也有点不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跟你爸做了什么孽,把你生成这样。我跟你爸也到这个岁数也没几年好活了,你让我们安安心心的过几年吧。等我们死了,你愿意离婚就离婚,愿意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我们也管不着了”。
“妈……”
她妈语气又强硬起来“但是只要我跟你爸活一天,你就一天不能离婚”。
胡梦听她妈又提宋振国,脑子里更乱了“嫁给宋振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如果当年不是你们逼我……”。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振国这么多年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可是我对他真的没有一丁点感情,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已经想好了,等他从西川回来我们就离婚”。
“反正该说的话我也说了,你要还是非固执的离婚,我们就断绝关系,你永远也不要再进我们家门”。
十几前,她爸爸就是这么威胁她的“你要不嫁给宋振国,就永远不要进我们家门”。
胡梦感觉她一生都在受着这种威胁,不管任何时候,只要她跟父母的意见相左,得到的都是“你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
十五年前她轻易妥协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嫁给了宋振国。如果不是后来与陈秋月重逢,她可能一辈子也就那么将就着过了。但跟陈秋月在一起后,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婚姻。
其实1995年初,在天涯海角的那个下午。胡梦压抑着,想要跟宋振国说的事就是离婚。可是被宋振国打断后,那两个字终于还是没鼓起勇气说出口。后来宋振国去了西川,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来。但是这次跟她妈摊牌后胡梦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宋振国离婚。
第二天,胡梦上班走后,她妈又去找陈秋月。胡梦她妈看出了陈秋月的胆怯,开门见山的说“我希望你以后能离胡梦远一点,你们两个都是有家庭的人了”。
陈秋月鼓足了勇气说“可是我们是真心喜欢的”。
胡梦她妈冷笑一声“喜欢有什么用?你要真喜欢她,就别再纠缠她。你们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传到胡梦学校去,她工作都得丢了”。
见陈秋月没说话,胡梦她妈又说“你就算不为胡梦着想,也该为你的几个孩子想想吧。他们现在是年龄小,不懂得,可是等过几年他们长大了,听到外面流传着她们妈妈的风言风语,你让他们怎么看你”?
“阿姨,求您别说了……”陈秋月跟胡梦在一起本来就很敏感,胡梦她妈说的这些事,她不是没想到过。只是胡梦一直在安慰她,让她把心放宽点,她才自我麻醉,刻意不去想了。但被胡梦她妈这么一说,她感觉胡梦平时为她修建的钢盔铁甲,一下被她妈击的粉碎。
胡梦她妈还是不依不饶“我不说怕你想不到。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胡梦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先抛开你们的性别不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胡梦喜欢的?你应该也知道宋振国是个多优秀的男人,他长得高大英俊、有权有钱不说,最重要的是对胡梦好,胡梦跟他在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胡梦之所以跟你在一起,是因为她自己生活条件太优越、过得太安逸了。胡梦从小就善良,见不得别人过得不好,她是同情你才跟你在一起的。”
陈秋月竭力反驳“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这样你比我心里清楚,你扪心自问,你俩在一起是不是都是她在帮你,你为她做过什么?你又有能力为她做什么?其实你也没多喜欢她,只是一直在利用她对你的好罢了”。胡梦她妈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拿刀扎在陈秋月心上。
如果胡梦在场,她肯定不会让她妈这么残忍的伤害陈秋月。她一定会坚定的告诉她妈,因为她爱陈秋月所以她愿意为她付出,因为她爱陈秋月所以她不需要陈秋月对她的付出给予任何回报。
但是没有胡梦在场,陈秋月彻底乱了阵脚,她终于还是被胡梦她妈的话击溃了。是啊,细想来,一直以来都是胡梦在为她付出,她从来都没为胡梦做过什么。而且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四个孩子的妈妈,有什么值得胡梦喜欢的呢。
陈秋月不知道,胡梦早在还没见过她之前,就因为她的那些忧郁的小诗对她产生了好感。后来在杨子庄的那个夜晚已经确定了对她的心意。从1981年杨子庄那一别,到1993年在清河城重逢,整整十二年的时间。她始终住在胡梦的心里,胡梦一直以为她只能是她这辈子一个无法醒来的美梦了。没想到又重逢,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胡梦怎么能不好好珍惜她,怎么舍得让她受苦。
况且胡梦为她做的所有的事,同样让胡梦自己觉得幸福,让她觉得她终于是在为自己活着,觉得自己的生命终于完整。
只不过自卑敏感的陈秋月,永远不知道胡梦对她爱的那么深沉,所以当胡梦妈妈的话轻而易举的就将她击溃了。她决定要跟胡梦分开了,如果胡梦真的会因为她丢了工作,如果她只是胡梦的负累,她愿意回到好朋友的位置
胡梦并没有被她妈的话吓到,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陈秋月却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她。后来干脆让孩子们告诉胡梦,以后别再来找她了。
胡梦怎么都无法接受陈秋月对她冷漠、疏远的现实。白天在学校上课,会暂时忘了痛苦。但是晚上一回到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再也没有理由去陈秋月家,因为陈秋月不仅自己不见她,还不让孩子们再找她补课。
胡梦以前都是去陈秋月家吃晚饭的,从那时开始她自己一个人连晚饭也不吃了,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候随便翻翻书,有时候写几行字,更多的时候则是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失神落魄的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候东方既白时,她才猛然想起自己又是一夜没睡。
有很长一段时间,胡梦觉得自己被失眠和思念折磨的快要崩溃,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甚至有一个晚上,当她翻出从前的日记,看到陈秋月那首《1978年的月亮》时,竟悄悄萌生了自杀的念头,她想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她梦里的杨子庄和年少时的陈秋月的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已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直到后来发展到连正常的工作都进行不下去,才只好跟学校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准备去深圳待一段时间。
胡梦大学的时候,除了杨云还有另一个好朋友,凌小峰。胡梦还记得当年新生报到的时候,在分班名录里,大家都以为凌小峰是个男生,谁知一见面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凌小峰来自安徽中部的大别山区,有着山里人的质朴和刚毅,性格比当时的杨云还要男孩子气。做事勇敢果断,永远有股不服输的劲头。
凌小峰大学毕业后被分回了老家,刚工作一年就辞职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没上大学之前觉得老家哪都好,但四年大学读完再回去,家乡的那一方天地却让她感到绝望”。所以在学校工作一年后她放弃了铁饭碗,先是在老家的县城做点小生意,不过小地方经济太落后,坚持了几年也没赚到多少钱。不甘心的她,在1992年深圳特区成立的时候又只身去了深圳。
凌小峰去深圳那年,他们大学同学去清河城参加毕业十年聚会,只有她缺席了。昔日的同学提起她,无不觉得她离经叛道,大家都认定,她会是所有人中混的最惨的一个。因为当时他们班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牢牢的捧着铁饭碗。大部分都在学校工作,有人已经成了学校的骨干。也有些进了地方教育局和其他机关单位的,总之,所有人的前途都是可以看的见的光明,唯凌小峰在黑暗里徘徊着。
后来凌小峰总说,在她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只有胡梦愿意帮她。她做生意的时候胡梦借钱给她,后来她赔的血本无归,没钱还胡梦,胡梦也不计较,还经常写信鼓励她。
她永远记得胡梦的好,所以1995年当她跟人在深圳合伙创办了一所私立学校,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的时候,第一个打电话给胡梦,让胡梦跟她一起干,保证工资是她在学校当老师的十倍。
胡梦当时委婉的拒绝了凌小峰的工作邀请,凌小峰也不强求,又转而邀胡梦去深圳玩,但胡梦忙着跟陈秋月在一起,一直都没抽出时间去。直到那段时间胡梦心情压抑的几近崩溃,才请了一个月的假,去凌小峰那里散心。
很多年后凌小峰还记得,那年胡梦去深圳找她,她开车去车站接胡梦,在人群里第一眼看到胡梦时她自己的那种震惊。眼前的胡梦,面容憔悴,目光呆滞,跟她记忆里那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凌小峰不知道胡梦经历了什么,但她敢肯定如果不是遭受了特别大的打击,胡梦不会变成这样。她问胡梦发生了什么,胡梦只摇摇头,然后自己一个人发呆很久。胡梦的状态让凌小峰很担心,后来终于忍不住劝说胡梦去她熟识的一个老中医那看看。
那个老中医细细的给胡梦把完脉后,担忧的告诉凌小峰,说胡梦是由于长期思虑过重,导致肝郁脾虚,需要进行较长一段时间的药物调理。当然,她自己也要想开点,把心放宽,积极配合治疗,心情不要过于忧郁。
凌小峰听医生说要进行较长时间的药物治疗,就准备让胡梦在深圳待个一年半载的,等病好了再回去。
但胡梦在深圳待不住,即使她来深圳前陈秋月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她了。她还是特别牵挂陈秋月,晚上做梦都梦到陈秋月在找她。所以半个月后她坚持要回清河城。凌小峰没办法,只得央医生给胡梦多开了几个疗程的中药带上,并且一遍遍嘱咐胡梦,如果药吃完了病还没好,一定要打电话给她,她再想别的办法。
胡梦虽然很想念陈秋月,但从深圳回去后却再也主动去找过她,不是因为放下了。而是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反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该振作起来了,即使以后得人生没有陈秋月陪伴,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胡梦开始不那么频繁的胡思乱想,每天都坚持吃药,不上班的时候就安心读书、耐心写东西,尽量克制自己对陈秋月的思念,努力不去想她,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走出来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生命就是那么奇妙,有很多事都是早已经注定了的。比如胡梦和陈秋月,也许注定缘分未了,才不会那么轻易就将对方从自己的生命中割舍出去。尽管她们都努力的想要走出彼此的生活,但上天还是不让她们那么轻松的好聚好散。
那是一个周末,胡梦像往常一样给自己煎药。她自煎药以来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煎药都要站在旁边观赏。因为药汤中翻滚的枝枝叶叶和砂锅上腾起的氤氲雾气,会让她想起那些古老而美好的诗句,例如“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那样的时刻会让胡梦觉得仿佛脱离了现实生活,一切变的安静而美好。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就那么专注的放空自己。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锅边站着,盯着锅里翻滚的药汤出神,不想电话铃声突然大作,她没防备,冷不丁的听到刺耳的铃声,吓的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转身就想去客厅接电话,但没注意围裙的带子挂在了砂锅把上。急走一步,带的砂锅一歪,一锅滚沸的药汤一下全部洒在她右腿上。砂锅也应声落地,碎成好几瓣。
那一锅滚沸的药汤让胡梦疼的差点昏厥,没支撑住的她一下摔在了地上。双手正好按在锋利的碎砂锅片上,手掌也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涓涓的顺着手指滴在洁白的地板上。那是胡梦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有种无法言说的凄凉。
胡梦缓了一刻钟,才挣扎着爬起来,到洗碗池边把手上的鲜血冲洗干净,吃力的走回客厅。在电话机旁翻出通讯录,打给了卫生室。电话接通后,她无力的说“医生,请您抽空到1102来一下,我腿烫伤了去不了卫生室”。
那天刚好是王宁接的电话,她知道1102是胡梦家,挂了电话就赶紧带着药箱上楼了。王宁看到胡梦手上有好几道血口,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打湿帖在额头上,衬衣也被汗浸透了,狼狈的样子让她心酸。
王宁赶紧把胡梦扶到床上,试图帮胡梦把裤子褪下,但右腿上起的水泡已经跟裤子粘在了一起。她只好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条毛巾,轻轻敷在胡梦右腿上,如此反复了几次,想要把粘连处分开。
胡梦有点着急,说“王医生,不如直接帮我把裤腿剪了吧”。王宁只好又找剪刀把胡梦的一整条裤腿剪了下来。
王宁看到胡梦右腿上大面积的水泡已经肿的发亮,就决定先不去医院,由她自己处理。她先用酒精棉蘸了碘伏,在水泡边缘擦试了几遍。然后用针管把水泡里的水一点点抽干净,最后轻轻涂上药膏。处理完水泡,又处理手上的伤口,先用双氧水把伤口里的砂锅碎片清理干净,擦上消炎药水,然后包扎。等处理完一切后王宁才去卫生间洗了一条热毛巾出来,帮胡梦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谢谢你,王医生”。
“胡老师,您别这么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你把医药费算算吧”。
“不用了胡老师,还按上次宋医生说的那样吧,月底我们跟财务统一结就行了,对了胡老师您这是怎么烫啊,那么严重”。
“我刚才在厨房煎药呢,电话响了,我着急接电话,没注意把砂锅带翻了”。
“那我去把厨房收拾下吧”。
“不用不用,王医生,已经够麻烦你了”。
“没事的,一会就好” 。
王宁说着就去厨房收拾东西了,胡梦心里着实很感动。但那一刻她多希望陪在她身边,帮她做这一切的人是陈秋月。压抑了好久的思念,在那一刻又爆发了。
王宁收拾好厨房、拿出两盒药膏,又嘱咐了胡梦几句才走。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恰巧碰到陈秋月从外面回来,陈秋月笑笑算作是跟王宁打招呼了。
王宁知道陈秋月和胡梦关系好,就说“安嫂,胡老师被烫伤了,你快去看看吧”。
陈秋月听王宁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焦急的问“她怎么会烫伤?严重吗”?
“烫伤面积挺大的,我刚帮她处理完”。
“我去看看”,陈秋月说着直接跑去了胡梦家。她着急的用力敲门,可是等了好一会门也没开,她以为胡梦不想见她,只好先回家做饭,准备做完饭再过来。
陈秋月心里挂念着胡梦,做饭的时候也心神不宁的,一不小心还把碗打碎了两个,这下更心慌了。
陈秋月一做好饭就赶紧盛了一盒给胡梦送去。这次胡梦家门没锁,她推门就进去了,也没打招呼就直奔卧室。胡梦愣了一下,一时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么看着陈秋月傻笑。
陈秋月看到王宁在喂胡梦喝汤,她端着饭就有点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陈秋月的忐忑王宁都看在眼里,但她丝毫没有要帮着缓解气氛的意思。反而还说“胡老师,您这腿短时间里也好不了,您别下地活动太多,最近几天我都会过来给您送饭,您有什么别的事也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不用麻烦你了王医生,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胡梦跟王宁说着话,眼睛却忍不住看向陈秋月。只见陈秋月紧咬下唇,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紧紧端着饭盒的手微微有点颤抖,满脸的窘迫和委屈。胡梦看在眼里有点心疼,就对王宁说“王医生,谢谢你还给我送吃的来,你也在这忙一下午了,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胡梦话音刚落,还没等王宁开口,陈秋月先说“你跟王医生再聊会吧,孩子们快放学了,我先回家,改天再过来看你” 。胡梦一听陈秋月要走,心情瞬间低落到谷底。想说点挽留的话,可是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
陈秋月刚转身要走,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疏远胡梦,她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很多次她想主动去找胡梦,跟胡梦和好。可是一想到胡梦她妈说的话,她就忍了下来,她以为只要自己忍着不去找胡梦,就可以把她忘了。
但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如果她真的可以那么轻易就忘了胡梦,为什么一听到胡梦烫伤的消息时,就什么都不顾了,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前途事业,她只想陪在胡梦身边好好照顾她。
所以在看到王宁喂胡梦喝汤的时候,她心里才会酸的发痛,觉得委屈又难过。其实她听出胡梦是想让王宁先走,但那一刻她突然又没了勇气单独面对胡梦,才推说家里忙先出来了,只是转过身的一瞬间,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陈秋月回到家后,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哭了好久,眼睛都哭肿了。那天是她三十五岁生日,以前每年的生日都是胡梦陪她过得,她觉得自己特别孤独,突然就好想胡梦,想的快要发疯了。她很担心胡梦,可又不敢去胡梦家,她担心万一王宁晚上会留在胡梦家。
胡梦那晚彻夜未眠,除了烫伤部位火烧般的疼痛,更多的是因为陈秋月的转身离开让她备受打击,她觉得自己从没那么脆弱过,脆弱的想要抓住一切东西才能让自己有安全感。
那晚跟她俩一样辗转难眠的还有王宁,王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要对胡梦好。当她注意到胡梦看陈秋月的眼神的时候,甚至有点嫉妒,她被自己的嫉妒心吓了一跳。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别走上歪路。因为从小她爸给她灌输的概念就是,一切有违常理的事都是在走歪路。王宁不敢再想胡梦,为了不让自己陷的太深,她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陈秋月。
“安嫂,昨天的事,对不起”。
陈秋月装作没听懂王宁在说什么,王宁也不介意,继续说“胡老师的烫伤面积太大,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擦点药膏慢慢养着,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有你照顾她我就放心了”陈秋月勉强笑笑说。
“你别误会,我是想说,我平时上班也忙,不能总过来看胡老师,还是您帮忙照顾她吧”。
陈秋月想王宁前一天还信誓旦旦的说照顾胡梦的事由她来,这会不知道为什么又这么说,所以不敢贸然答应。但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王宁说不说,她都会悉心照顾胡梦。
胡梦当时没接到那个导致她烫伤的电话, 但是当夜刺耳的铃声又把她从沉思里惊醒。胡梦艰难的起床,还没到客厅铃声就断了。过一会又响起来,胡梦接起电话,喂了两声,没人应答,接着响起忙音,显然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胡梦觉得有些奇怪,谁会大半夜的没事打电话还不出声。第二天胡梦躺着没事,就想去翻翻来电显示。但是刚一动腿上的伤口就扯的生疼,恰好敲门声响起,她只得忍着痛先去开门。
陈秋月正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胡梦有点惊喜“你怎么来了”?
“胡梦,我……”
“快进来,快进来”。胡梦拉过陈秋月的手。
“昨天我不该赌气就走的”。
“没关系,你能来就好”。
“王医生说她最近有点忙,以后我来照顾你吧”。
“真的?太好了。”胡梦有点喜出望外,“那又要辛苦你了”。
陈秋月轻声说“照顾你,我愿意” 。
至此,两个人终于又和好如初。陈秋月每天根据王宁的叮嘱按时给胡梦清理伤口、擦洗换药。变换着口味给胡梦做吃的、帮胡梦洗衣服,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以前的亲密状态。其实跟胡梦分开的一个多月陈秋月也觉得煎熬,经过这次胡梦烫伤的事,她真的不想再跟胡梦分开了。
在陈秋月的悉心照顾下,不到半个月时间胡梦的腿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胡梦好之后,就跟陈秋月商量,想请王宁吃饭,毕竟这段时间王宁帮了不少忙。陈秋月说她不想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王宁对她怀有敌意,就算没有敌意,也不是特别友好。
但是胡梦说,如果陈秋月不去,就她跟王宁两个人会太尴尬。陈秋月答应跟她一起去,为了活跃气氛,干脆把孟钰也叫上了。
本来一行四个人刚好,不会太吵闹也不会太尴尬。吃饭时说说笑笑,气氛也很轻松。但是吃着吃着,其他三个都发现王宁脸色有点变了,胡梦和陈秋月也没觉察出什么。只有孟钰看出了端倪。原来胡梦待客礼数周到,会贴心的为在坐的每个客人布菜。但是唯独清蒸鱼上来的时候,胡梦单单只夹给了陈秋月。而且不是直接夹给她,而是先把鱼夹到自己面前的餐盘里,仔细的把鱼刺挑除后,才给陈秋月吃。陈秋月吃的时候,她还紧张的看着,好像生怕陈秋月会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一样。
王宁心里暗想“她又不是小孩,都三个孩子的妈了,吃鱼还会卡住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之看到胡梦对陈秋月那么好,她就不开心。胡梦那宠溺的眼神和亲昵的举动,让她觉得酸酸的。她是在吃醋吗?怎么可能呢?她有什么好吃醋的?况且她、都是要结婚的人了,她未婚夫对她又那么好。王宁不敢再想下去,匆匆吃了几口饭,想赶紧结束。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胡梦跟陈秋月恩爱的样子,也终于相信了外面那些关于胡梦和陈秋月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