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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我”主题写作活动。
我背着重重的书包,弓着腰从那辆蓝色宝马旁边走过。我的手攥着拳头在车身上划着,眼睛的余光瞥见那一道长长的细细的不算笔直的白线,心里一阵阵窃喜。我多么希望身后突然大喊一声,站住!小兔崽子!接着就有人扑过来扭住我的胳膊,把我打翻在地,拳打脚踢,打得我遍体鳞伤,哭爹喊娘。
可是,我等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回过头去看那辆车,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般毫无反应。我失望地把手心里钻出汗来的工笔刀扔进了路旁的排水沟里,激起的泥点子像蚂蚱一般飞落到我的鞋面和裤脚上。我一脚踢飞了一只躺在地上的薯片包装。那只绿色的袋子,被我踢得飞到了半空中,打了几个旋飘飘荡荡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家小商店门口。我正要追上去再踢,商店里走出一位穿着入时身材匀称的阿姨,牵着一个穿米黄色裙子的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模样。她的嘴里正在嚼着什么,满脸的幸福。
“妈妈,谁把垃圾扔在这里了,咱们捡起来丢进垃圾桶好吗?”小女孩说着就要去捡,她刚刚蹲下,白嫩的小胖手即将触碰到袋子的瞬间,我的脚也到了。我踢飞了袋子,也踢到了她的手。她哇哇大哭起来,粉嫩的口腔里沾着几粒没来得及咽下的淡黄色残渣,眼泪一串串滚落,就像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玻璃流淌。
我立在那里等着挨骂,可孩子的妈妈却蹲下身抱起小女孩,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拿起她的小手查看,还用嘴巴“呼呼”地吹着气。
“宝贝不哭啊,小哥哥不是故意的,一会就不疼了啊。”
我失望地对着小女孩扮了个鬼脸,连声对不起也没说就飞快地跑远了。
一口气跑到楼下,看到李奶奶正在门口猫着腰找着什么。她一手扶着老花眼镜,另一只手按在膝盖上。
“李奶奶好,您在干什么呢?”
“小宇啊,放学了?我车钥匙找不到了,刚刚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明明记得锁了车,钥匙放进口袋,一转眼就找不到了,一定掉在门口了,你小孩眼睛亮,快来帮我找找。”李奶奶像找到了救星一般,眉开眼笑地讨好我。
我耐着性子假模假样地在门口转了一圈,就推说着急回家写作业,一头钻进了楼门。
“这孩子,真滑头!”李奶奶气得在我背后骂道。
李奶奶家是一楼,路过她家的时候,我发现她家的大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黑咕隆咚的。我的脑子灵光一闪,一抬手轻轻推严了那扇门。不一会儿我就听到李奶奶在楼下大喊,是谁把门给我锁了?我没带钥匙进不去屋了,急死我了!这么晚了还得去闺女家拿钥匙,这不是添乱吗?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她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心里乐开了花。
“小宇,不会又是你吧?你最近怎么总是惹事?欠揍吧?还不快写作业去!”刚进家门的爸爸来不及换鞋就怒气冲冲站在了我身后。我急忙把脑袋缩回来,低着头弯着腰一路小跑溜回自己房间,就像老鼠见了猫。我正要关门,爸爸跟过来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瞪着眼睛开骂。
“老师打电话说,你期中考试倒数第五?你的脑子让猪啃了吗?心思都用在哪了?我和你妈妈小时候上学,谁都没有你这么菜!你到底是随了谁?”
我像一根木桩,呆呆地杵在那,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心里却很惬意。看来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终于等来了我想要的。来吧,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其实,在一年以前,我一直是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见人有礼貌,学习名列前茅。爸爸妈妈都很爱我,每天都给我做可口的饭菜,辅导我作业,陪我锻炼身体,有空就带我出去爬山,去游乐园,去看话剧,还给我买很多课外书、奥特曼、变形金刚、遥控汽车、乐高玩具。他们经常陪着我一起玩,就像我的两个好朋友。那时的我,是一个快乐的小王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幸福得令人羡慕。
可是后来,爸爸当了院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我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他的人,每天只有妈妈陪着我。和妈妈一起拼乐高、下围棋,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渐渐地对那些玩具失去了兴趣,堆在箱子里,蒙了厚厚一层灰,我连看也懒得去看一眼。
再后来,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突然在饭桌上神秘地宣布,她要去当特教学校的副校长了。那天的晚饭爸妈开心得不得了,喝着红酒吃着牛排,还摸着我的头说,儿子,看到没,爸爸妈妈就是你的榜样,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希望你将来长大后能比我们更优秀。
爸爸妈妈都在他们各自的领域做了领导,成了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他们自己也沉浸在志得意满的喜悦中,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般,风风火火地投身到事业中。做领导,就是要比别人承担更多的责任和压力,就是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工作上,自然对家人的关心和陪伴就会大大减少。
可是对于我,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被父母忽略却是一场灾难。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很远的老家,从来没有管过我。我从出生到上幼儿园之前,一直是由保姆照看。上幼儿园开始,爸妈每天都接送我,陪伴我。可是现在,我就像个没人管没人要的孤儿。我经常一睁眼,就看到闹钟上贴着一张便签:早饭在电饭锅里,自己吃,别迟到。老师让学生把考试卷子带回家找家长签字,可我只能跑到邻居家请叔叔阿姨帮忙。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说这次家长会很重要,谁的家长不来谁就去操场上罚站。我足足在操场主席台的旗杆边站了两个小时,大大的太阳都要把我烤化了。惩罚结束时,我头昏眼花,腿都不会打弯了。
爸爸妈妈回到家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陪着我玩了。爸爸谈论的永远是他的手术和领导之间的勾心斗角,而妈妈话里话外都念叨着她的同事和那些特殊学生。我就像空气一般,闷头吃饭,闷头写作业,闷头摆弄手指头。偶尔,爸妈会突然想起我来,没头没脑问一句,最近又考试没?他们好像只关心我的成绩。
那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跑了一身汗,没及时穿外套,着了凉。第二天一早,闹钟一响,我像平时一样一骨碌爬起来,却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我的心跳很快,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喉咙里像有一把小刀,咽口唾液都剌得生疼。凭直觉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也许是扁桃体又发炎了?这是我小时候落下的病根,讨厌的扁桃体,时不时地就要闹事。我硬撑着下了床,摇摇晃晃走到爸妈卧室,却发现空无一人。我又走到客厅,瘫坐在沙发里拨通了妈妈手机。
听得出来,妈妈很着急,可是她在外地交流学习,赶不回来,她让我挂了电话,盖好被子回屋等爸爸。几分钟后,我只等来了爸爸的电话,他像给病人看病一样简单地问了我几句,就让我自己去抽屉里找药,告诉我多喝水多休息,他中午才能回家看我。我的身上一阵阵发冷,皮肤像过电一样,碰一下就麻兮兮的。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发烧了。我回到爸妈卧室,拉开衣柜下面的抽屉,找到爸爸说的两盒药,又去客厅饮水机接了半杯热水,按照说明书把又苦又涩的四粒大药片吞下去。吞最后一片时,可能水有点少,药片卡在食道里,上不去下不来,我又接了一大杯热水,一大口一大口地灌,终于把药片冲下去了。我头重脚轻地走回卧室,盖好被子。我想睡一觉可能就好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难过得流出了两行眼泪。爸爸妈妈只知道工作,他们不爱我了吗?是谁在跟我抢爸爸妈妈?不行,我得夺回来!
那天以后,我筹划了一系列夺回爸妈的行动。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重要,我一定要让他们重视我,像从前一样把我捧在手心里。
首先从生病不请假开始。爸爸打电话让我吃药时,特意嘱咐,让我给老师发个信息请假,说假条过后补上。我故意装忘记了,铁了心不给老师发信息。
首战告捷,中午放学时间,我终于等回了爸爸,他一进家就拿着支温度计塞到我的腋下,又用手电筒照了我的喉咙,还用听诊器听了我的心肺。做完这一切,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小感冒,吃点药就好,怎么不给老师请假?害得我被数落!我偷笑了一下,幸亏没被发现。
为了引起爸妈对我的重视,我开始迟到、旷课、甚至逃学,我不写作业,考试的时候故意答错,让自己的成绩直线下降。我的异常引起了老师的连锁反应,请家长,吃偏饭,苦口婆心给我讲道理,找同学帮助我。爸妈觉得我给他们丢了脸,一看到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和蔼可亲的妈妈,和颜悦色的爸爸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我要么见不到他们,要么见到的就是两张横眉冷目、嘴角扭曲,肌肉紧绷的面孔。面对他们的愤怒和责骂,我不敢还口,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我领教过爸爸的铁脚和妈妈的铁拳,我那小身子骨再也不想承受。我想到过要重新变成好学生,可是我发现已经没有可能,我真的成了差生,我从年级前五滑落到班级倒数第五,任凭我怎么努力也追不回去。我哭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小声向爸妈保证,下次一定考好。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保证是那么苍白。爸爸撕碎了我的卷子,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红着眼睛咆哮着冲出家门。妈妈哭着,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作孽呀!我自己是老师,还是校长,自己的孩子却管不好,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我一头碰死算了。妈妈把半杯茶水像定点投篮一般呼啦一下掷向我的游戏机,屏幕发出一声闷哼,瞬间碎了一地。
我吓得一激灵,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我不敢看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无声地流淌,我连擦都不敢。过了好久,我听到妈妈说,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妈妈站起身,理了一把头发,最后幽怨地望了我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爸爸妈妈都走了,硕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半天我才踱步到门口,把家门关上,回到床上躺着。我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他们要是不回来,那我怎么办?那一晚,过得特别慢,我总感觉房间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有许多面目狰狞吐着红舌头的小鬼想要抓我。我缩成一团,把头蒙在被子里,双手紧紧抓着被角。
天亮了,我从冰箱找了点剩饭,胡乱吞下去,背着书包去上学。放学了就去小区里的超市买点方便面火腿肠。我一个人生活了一个多星期,寂寞和孤单让我变得沉默寡言,校服早已脏得不成样子,同学们见了我都会故意躲开。我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没人喜欢没人要的孩子,我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一个九岁的孩子,除了犯点错吸引爸妈注意,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我变本加厉地变坏,我就不信爸妈会真的不管我。我故意用刀子划人家的豪车,我抢小朋友的零食,玩具,我欺负楼下的李奶奶,我虐待路上的小动物,我用篮球砸碎老师办公室的玻璃。我希望被人家暴打,打成重伤,甚至被警察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爸妈回到我身边。我试了很多办法,但是都无济于事。我真成了没人管没人要的野孩子。
那天,我灵机一动,装病怎么样?最好能装一种能够危及生命但又不是很严重的病。最好是装爸爸能够亲自给我治疗的病。爸爸是外科医生,大多数时候是用手术刀治病。怎么样才能让爸爸用手术刀给我治病呢?我一头钻进了爸爸的书房,从书架上一本一本地寻找,终于看到了希望。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计划。我跑到爸爸工作的医院门口,趁人不备突然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双手捂着小腹哎呦哎呦地叫唤着。医院的门卫认识我,急忙把我抱起来送到急诊室。急诊室的接诊医生小王阿姨惊讶地发现是我,立即给我爸爸打了电话。我被迅速推进急救室,爸爸也火速赶来,用手按压我的肚子。问我这里疼吗?我装出很痛苦的样子点点头,他每按一处我就尖叫一声,头上的汗和眼里的泪,就像下雨一样汩汩地冒出。一番诊断过后,爸爸严肃地说,急性阑尾炎,立即手术!
我被推进了手术室,直到打麻药,我还沾沾自喜。我终于见到了爸爸为我担心的样子,看来我的计谋得逞了。我躺在手术台上,任凭冰冷的手术刀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肌肤,虽然没有痛感,我还是很难受,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我体内不停地撕扯,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淌,耳朵里、脖颈里,都灌得满满的。我在心里说,爸,我错了,等我好了,我一定变回乖孩子,努力学习,不再淘气。
我的阑尾就这样被无情地割掉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心疼地守护在我床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我不敢动,害怕一动妈妈就会离开我。我闭着眼睛,感受着妈妈的爱抚。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听到爸爸轻声对妈妈说:“去我宿舍睡一会吧,你看了他一夜,别累病了。”
“我不累,我一定要等儿子醒来。”
“唉,是咱们这段时间,忽略了孩子啊。”
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哗哗地淌个不停。
“小宇,小宇,你醒了吗?”
我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劲,才叫出一声妈。
“小宇,还疼吗?”爸爸也俯下身子,轻声问道。我摇了摇头,泪水再次喷薄而出。
“爸,妈,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听话,好好,学习。”我呜咽着,含混不清地说着。
“好好躺着,再过一个小时你才能吃东西,我给你准备好了小米粥。”爸爸放下保温桶,走到床边,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爸爸在左,妈妈在右,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我仿佛回到了从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去动物园,去博物馆,去电影院,去天文馆......
出院那天中午,爸爸妈妈和我像从前一样,坐在客厅里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妈妈把嫩嫩的鸡蛋羹一勺一勺舀到我碗里,慈爱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吞下。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儿子,吃完饭咱爷俩杀一盘,看看你最近有没有长进。电视里突然播放了一个豪车被划的事件,我急忙慌乱地低下头快速往嘴里扒拉饭。
在和爸爸下围棋的时候,心事重重的我连输三盘,爸爸看出了我的异常,用恳切的目光盯着我,我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实情。爸爸沉默了片刻,突然一把把我揽进怀里,下巴顶着我的头顶。我跟着爸爸出了门,来到那条街上。我一眼认出了那辆宝马,蓝盈盈的好像大海的颜色。
爸爸在车上找到车主电话,五分钟后,一位大腹便便地叔叔呵气带喘地跑来。
“您好,您的车前段时间是不是被人划过?”
“是啊,划得挺厉害的, 我报了警,一直没抓到人呢。”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爸爸,一脸狐疑。
“不好意思,是我儿子不小心划的,我带着他给您道歉来了。”
那个人却好像没听见一样,眼睛还盯在爸爸身上,过了好几秒钟,他歪着头用手指点着爸爸说:“你,你是不是二院的钟大夫?”
“对,你,认识我?”爸爸也愣了。
“您好您好您好,您大概忘了吧?五年前我急性阑尾炎,是您力排众议救了我的命啊!”他激动得双手握住爸爸的手,不停地摇晃,眼里还闪现出一些晶莹。
“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怎么样,现在身体没事吧?看你这肚子,可要减减肥呀。”
“行,我听您的,以后少吃肉少喝酒,减肥。”
“你的车是我儿子给划的,你看需要多少钱,我赔偿你。”
“不用不用,小孩子淘气不懂事,我有划痕险,不用您赔偿。”
“那怎么行呢?小孩子犯了错都是我们大人管教的不好,赔偿还是要的,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的。”
二人僵持不下,我灵机一动,突然毕恭毕敬地面向胖叔叔站好,深深地弯下腰去。
“叔叔,我错了,对不起,我想为您擦车,可以吗?”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把头转向我,看了看我,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好主意,就这么办,你替我擦一次车就当是补偿了。”
那位叔叔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掸子和毛巾递给我,又拿出折叠水桶,去前面的小商店接了半桶水。我们三个人像好朋友一般,一边悉心地擦洗着宝马,一边热络地聊天,金色的夕阳笼罩着我们,暖遍了我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