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是停住了,可天气却越来越冷了,就连素来不怕冷的卖煤老宋都裹上了厚厚的棉袄,颤颤地把一筐筐黑煤搬到板车上,红通通的鼻子冒着白气在花白的胡子上结下了冰渣。
家家户户都闭不出门,只有伸出来的烟囱在不停的冒着气。卖煤也算是靠天吃饭,天气越冷老宋就越是开心,也便不觉得脸上的冻疮溃烂流脓是什么事了。
最后一筐煤搬上了车,老宋长呼了一口气,摘下了冒着热气的狗皮帽子,抖了抖衣角,让冷风跑进来点,好吹干后背上的汗。按照以往接下来他肯定是要点上一根烟坐在台阶上舒舒服服的咪一会儿,可他知道自己的动作要加快了,因为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他。
他挥了一手鞭子狠狠抽在老黄牛的屁股上,那老牛凄惨的叫了一声,车轮子开始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从煤仓拉煤到镇上卖,只间还要走个十里地,而且大部分都是些山路有不少小坑,老宋很担心前面的路,今年的雪下的太大了把路面盖的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雪下的路是个什么样的。
“砰”的一声,板车突然停下了,老牛迈在空中的腿却怎么也往前踏不下去,老宋心中一紧歪头一看左边的车轮子好巧不巧陷在了一个齐小腿的雪坑中。
“我靠你娘滴鬼天,日你娘滴破坑”老宋骂着一边往牛屁股上抽了几鞭子,任凭老牛死瞪着眼干喘着气,板车也没能移半步。
老宋叹了口气,扬在空中的鞭子放了下去,脱了棉袄,自己在后面帮忙推着,他的整张脸憋红了,眉心上一个紫里发红的大冻疮突然破裂,一下子红的白的黄的脓水顺着流下来,流到了左眼眼里,疼的睁不开眼,此时车轮子已经出了雪坑一半。
“你个逼牛…你也给老子掏劲啊!”老宋大骂,奋力一推,板车终于出了雪坑。
累瘫的老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随地抓了一把雪捂在眼睛上,挤着一只眼的老宋,看到那老牛自顾自地拉了一车煤走了,怒斥了几声也不见老牛停下,生怕又陷进坑里也是不敢在休息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老宋挤着眼狠狠地抽了老牛三鞭子,边抽边骂:“个操蛋东西养了你妈的十几年,一点脑子都不长。” 老牛低着头微微呼出白汽。
到了镇上差不多是早上十点多了,老宋便扯着像是卡了一口浓痰的嗓子吆喝:“卖煤喽…卖煤喽…”
不多时就有好几家紧闭的房门打开,“老宋啊,这煤咋卖的啊?”在镇上卖米的胖婆尖着嗓子问。
老宋愣了一下,回了一声:“还是老价啊,四毛一块。”
胖婆紧了紧花棉袄子,恶狠狠的唾了一口:“娘的,今儿早上卖煤的陈黑子也来了,他妈的一块煤要六毛,是想要抠干懒人钱啊,还是老宋头实诚给我来两筐煤。”
老宋笑的合不拢嘴,手上麻利的搬下两筐煤,送到了胖婆的家门口。
每家都缺煤,临近中午一板车的煤差不多已卖完,老宋去了他经常下的馆子,头一遭点了半只烤鸭,啃着鸭腿跟个老母猪似的哼哼唧唧,头上的烂疮终于不再流脓,他心里盘算着下午赶回去再拉一趟,兴许还能卖完。
“天是那个好天,地是那个好地,天之高我人去不了,地之大我人走不完…”老宋一手牵着牛,嘴里哼着小曲,脑子还在想着明天在搞只卤水鸡吃吃。老牛低着头“哞哞”叫,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
老宋的家里离镇上不远,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已经黑透了,也开始飘了些雪花。
这间破屋子是老宋去世的爹留给他的,不说其他的单说那扇歪了一边的门,其年龄都要比老宋这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人都要大。
屋里就摆着一张床,挂着满是补丁的蚊帐,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堆在一个小角落里。
老宋摘下乌漆抹黑的手套,哈了口气,双手已经冻得发紫,烧上一壶水,他走到床头边跪了下来,那是他老爹的灵位。
“爹,饿了吧,刚买的几个大馒头来尝尝”老宋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大馒头放在小瓷碗里,接着又盛了一碗热水。“爹,吃慢点,这有水别噎着”
老宋出生在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老宋的娘生下了他就跑了,那时候到处都在闹饥荒,老宋爹带着他一路要饭要到了这里,干起了卖煤的生计,把老宋养大成人。
在老宋三十二岁那年老宋爹就走了,走之前他跟老宋说:“老子算是抱不上孙子了,你他娘的真是不让老子安心的走,个操蛋…”
老宋爹没骂完就断气了。
那时候就算是傻的哑的女人都不愿意跟老宋,一是长的太丑,二是连个像样的房子也没有,所以老宋算是打了一辈子光棍。
到是养了一头牛一直任劳任怨的跟着他“来来来,吃饭了”老宋吆喝了一声抱着一大摞干草丢进了牛棚子。
老宋抬头望了一眼天,心里有些担心,这雪下的是越来越大。
清晨六点,天还是黑的,大雪仍然在下,寒风灌进了老宋捂的紧实的狗皮帽子里,冻得老宋牙齿打架。
“个娘嘞啊,这鬼天”老宋的骂声有些发颤,红通通的鼻子流着鼻水,挥了挥鞭子打在不愿走动的老牛屁股上“个娘嘞,你这畜生比人都懒,快走!”
老牛哞哞叫,牛鼻子上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
赶到煤仓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老宋敲了敲门:“老李开门啊,我来拉煤了”
门打开,屋里的老李看了一眼满身是雪的老宋,颇为惊讶的说:“这鬼天还卖煤啊?你猪脑子被冻坏了吧”
“哪恁多屁话,把门打开我去拉煤”老宋抽了抽鼻水嘟囔囔的说。
老宋把煤放在板车上又多加了几根皮绳子给箍筋,老李裹着大棉被子在一旁抽着烟劝道:“这雪太大了,等雪停一会儿,再去也行啊!”
“嘿嘿,雪要停了这煤就不好卖了啊,那我先走了啊”老宋招了招手挥着鞭子赶着老牛往前走。
老李摇了摇头叹声:“也不知道你赚钱图了个什么?”一阵寒风吹得老李打了一个冷颤,丢了烟赶忙跑回屋里。
山路走了一半这里的积雪太深了,光靠牛拉根本带不动,老宋跟在后面推着,板车才勉强能走,寒风夹着雪就像鞭子抽在脸上,原本已经结了壳的冻疮又裂开了。
老牛哞哞的叫,眼珠子布满了血丝,柴瘦的牛腿子不停地在打晃。
砰的一声,板车突然歪向一边,高高摞起的煤,哗啦啦全倒下来,老宋没撑住,顺着板车一起歪倒在地上,吃了一大口雪,老宋把帽子狠狠仍在地上,起身爬起来,半车多的煤散落一地,前面的一个车轮子完全陷进了雪坑中,老宋觉得胸口有些闷,老牛倒在雪地里,不停地哞哞叫,一条牛腿的跟腱处跟被冻裂了,一道十多厘米的伤口往外涌着温热的血,浸红了大片白雪。
老宋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老牛的伤口,停在空中的鞭子又收了回来,突然感觉心脏猛地一紧“个操蛋…”还没骂完老宋眼一黑,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很快寒风卷着暴雪将他们隐没在了这条山路中。
下午五六点雪已经停了,有过来拉煤的人路过时,看到了一个大雪堆,他扒开雪只见到一头老牛蜷着身子,用肚子偎着一个已经面无血色的人。
老宋终还是被抢救了回来,医生说要不是那头牛的话老宋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而老牛因为大量流血加上寒冷,在发现之前就已经死了。
本来猪牛羊死了之后都会给镇上的屠夫宰了吃肉,老宋不肯,自己一个人用板车把老牛拉回了家,在自己屋后挖了一个大坑把老牛给埋了。
老宋站在老牛墓前自言自语的说:“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自己先跑去享福了”说着老宋的眼里已经有了些泪光,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抹眼睛“算了,你好好休息吧,下辈子别做牛了,太…累了啊”
在此之后老宋就自己一个人拉着板车去送煤了,大冬天穿个线衣在雪地里哼唧哼唧的拉着几筐煤,当然煤的价格还是没变。
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迎来的便是万物复苏的春季,当阳光普照大地,人们也便不需要依偎在家里的火炉旁。
老李察觉到老宋已经好几天没来拉煤了,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匆匆的跑到老宋家里,房门紧闭着,却并没有锁,老李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老宋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地上一大摊干了的血渍,老李顿时一惊,连忙跑过去察看,老宋早已没了气,一只手抱着老宋爹的灵位,一只手抱着一个木箱子。
木箱里都是老宋几十年卖煤赞下的钱,差不多有五万块钱,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拿着钱帮我寻一口好棺材,活着没好好享受,死了我要睡的舒服些,就埋在我家屋后那头牛旁边”这张字条是老宋拜托镇上的医生帮他写的。
其实早在入冬之前老宋就生过一场大病,镇里的医生都对此束手无策,没办法老宋只好跑去城里的医院检查一下,结果只拿到了一张病危通知书,他不识字只好让医生给他念一遍。
最后也是在放弃治疗的一栏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老宋的葬礼是老李一人为他操办的,帮他买了一口两万多的棺材,这也算是了了老宋的心愿。
剩下的钱老李也不敢拿和着老宋爹的灵位一起跟老宋下土了。
气温逐渐升高,镇上的人也逐渐都忘了老宋四毛一块的煤,他的板车锁在屋里上面已经结满了蜘蛛网。
这个世界大部分人都是生在享福,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生来就在遭罪,倒也算死后才能舒服的躺着,做千秋万世不醒之美梦,老宋如此那头老牛也是如此。
生来即悲,死后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