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美(上)

秀美名秀美,可她长得既不秀也不美!尤其和姐姐秀丽比起来,那简直就

是丑,一个地地道道的丑丫头!

八十年代初期,那时候她还小,十多岁,一张大饼子脸,上面洒一些稀稀拉拉的雀斑;宽宽塌塌的鼻子,鼻孔下挂两道黄脓鼻涕,擦去了,就是两道鲜红的杠杠;下巴也整日是湿漉漉、红鲜鲜的,贴近她身边,能闻到一股子腥味!

她不上学,而是放一群鸭子,鸭子有二十来只,不大不小的麻鸭。野外各个小池塘都是她放鸭的地方,她还顺带着捞些浮萍、水浮莲;小鱼小虾回家喂;水田里的稻子收割完了,她就往水田里赶,水田里有遗拉下的稻穗,间或也有小鱼小虾、泥鳅;各种小爬虫小飞虫等等,鸭子吃得更是欢实。

村里很少有人家养鸭,所以她的鸭子养得只只肥肥壮壮,每天早晨都能在鸭棚里捡好些白白绿绿的鸭蛋,给家里增加可喜的收入。

照说,这样的孩子一定讨父母的欢心,然而不,父母不仅不喜欢她,反而厌恶她 ,就因为她长得丑!

她的姐姐秀丽,却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俊秀的脸庞,小巧挺直的鼻梁,大而亮的眼晴,长长黑黑的睫毛,眉儿弯弯,含羞带笑……姐妹两个若在一处,父母简直不忍目睹她,从不给她好脸色看,若不是自己生养的,真想把她丢了,或退回给她亲生父母去!

姐姐大她三岁,每天背着书包,欢欢喜喜去上学。秀美那个羡慕呀!她做梦都想上学,可父母不让。她只得在放鸭子的时候,没事就捡根小树枝小竹枝学着姐姐那样,在地上写字,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边写边念,写好了念好了擦掉再来……那是她晚上在姐姐处偷学来的。

白天要放鸭子,父母不让上学,那就上夜校吧,村里办了夜校哩!

夜校设在小学校里,小学校离秀美的家很近,就在斜对面,铃声一响,秀美家听得清清楚楚。

上夜校不用交学费,还免费发课本,练习本和铅笔,报个名就可以上学了。

秀美真高兴,她告诉父母她要去上夜校,可妈妈马上打断了她的话:

“不准去,上什么夜校?你给我把鸭子放好就行了!”

秀美辨解说:“我晚上念书,日里还是放鸭子,不耽误的。”

妈妈说:“不行,晚上你走了,哪个来洗碗洗锅?”

秀美赶紧说:“还是我洗,我放学后回来洗。”

她家的晚饭吃得晚,每天学校的上课铃响时,她家才吃好饭。她妈妈不喜欢干家里的活,而像个男人一样喜欢在田地里干活,而且总要干到天快黑了才回家。家里的活都是秀美和姐姐做,秀美每天在家里打扫卫生,刷锅洗碗洗衣服,拣菜洗菜,然后出去放鸭子。姐姐放了学回家烧饭烧菜,晚上写作业。

秀美以为这样说了,妈妈便会让她去了,可妈妈还是不准,还是说:“不准去,你个丑八怪,还念什么书?你念书有什么用?念了也是白念,不准去!”

爸爸也在一旁帮腔说:“你还是去镜子里照照自己吧,像你这个样,老师也不会要你的,别去丟丑了,想念书,还是做梦去吧!”

秀美好伤心,她真就去镜子里照照自己:确实不好看,没有姐姐好看,也没有其它小伙伴好看!她很恨自己怎么会这样,鼻子里老是有擤不完的鼻涕,吸进去了,一会儿又跑出来了;擤掉了,一会儿又有了!嘴巴里的涎也这样,不知不觉就淌在下巴上了……不行,她拿块湿毛巾狠狠地揩、揩了又揩:“老师真的会不要我吗?如果老师不要,那真就没法念了!”秀美哭了,她躲在院子里的鸭棚边哭,哭给鸭子听!

可她不死心,她还是想念书。第二天吃好晚饭,洗好碗筷,把厨房里收拾干净了,就跑到学校去,悄悄溜进门,躲在教室的最后面,贴墙站在灯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偷偷的学。

夜校的识字班是设在学校的大礼堂里。因为教室不够用,所以大礼堂也辟出一半做了教室。

教夜校班的是蒋老师,蒋老师是一位很和蔼的老师,他四十左右年纪,瘦瘦的,中等身材,戴着眼镜,他也是学校的老师,教一年级,对待学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耐心、细心。

蒋老师那天晚上蓦然间发现后面的墙角落里站着个小姑娘,他不知道她是在干什么?便走了过去。

因为离得远,秀美很吃力地还在望着黑板上的字在心里默念默记哩,猛然发现老师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吓得赶紧要逃,却被蒋老师一把拽住了胳膊。

蒋老师厉声说:“别跑,你在这里干什么?”

秀美不敢再跑,她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蒋老师见此,便变换了口气,温和地道:“说吧,没事的,老师不怪你!”

秀美这才不怕了,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在识字,我想念书。”

蒋老师吃惊了:“你,你不上学吗?”

照说,像秀美这么大的孩子,都应该在上学才是。他的夜校班上教的都是些错过了上学年龄的中、青年人。

秀美摇了摇头:“我不上学,我要放鸭子。”

哦,蒋老师明白了,是有这样的一些父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让孩子上学,但经过老师的上门动员,基本上都上学的。可也有一些孩子,实在读不进书,天天想法逃学,久而久之,无奈的老师和家长也就放弃了!可像这个孩子一样要躲在这里偷偷念书识字的,却几乎没有。

“放鸭子是在白天呀,你晚上可以来学,这不,你已经来了,那怎么不来学校报个名,好好坐到课桌边去学呢?”

“我爸爸妈妈不准!”

“为什么不准?”蒋老师更惊讶了!

“他们说我长得丑,老师不要的!”秀美委屈起来,鼻子一酸,哭了!

“瞎说!”蒋老师气愤了,并且心疼起这个孩子,他伸出手,摸了摸秀美的头,用了更温和的语气说道:

“不哭,好孩子,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看看你怎么丑了。”

秀美赶紧“呼哧”一声,把挂下来的鼻涕吸溜进了自己的鼻腔,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蒋老师。

蒋老师借着课堂里射过来的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看了看秀美的脸,然后说:“你长得一点也不丑呀,老师一定要你的,我明天就去跟你爸爸妈妈说,叫他们让你来上学,好吗?”

“真的吗?”秀美有点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你不相信老师吗?”

秀美眨巴着眼睛不敢回答。

蒋老师说:“放心吧,我明天一定去你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好去找呀!”

秀美这下相信了:“赶紧说,我叫秀美,就住在学校对面的高坡上,你每天都从我家的坡下面走,我认识你,你叫蒋老师。”

“对、对!”蒋老师笑了,说:“好,我记下了,你叫秀美,多好听的名字。以后来上学,把鼻涕和下巴擦擦干净,记住了。今天先回家吧,啊!”

秀美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她一路蹦跳着回了家!

蒋老师果然说话算话,第二天晚上,他特意提前半小时来学校,顺路拐到了秀美家。

秀美家还没有吃晚饭,饭菜还没摆上桌,她爸爸妈妈刚回家不久,正在洗脚哩。因为队里收工后,他们还得去自家的自留地里干会儿活。

突然见蒋老师上门,夫妇俩都很诧异?因为大女儿已上初中,大儿子虽也上学,但不在蒋老师的班上。

待蒋老师道出原委,她爸爸拉下了脸来,不高兴了,指着秀美训斥道:“这个死丫头,怎个就心不死哩?日里夜里的要念书,念书,你念书有什么用?真是丑人多作怪, 居然跑到学校去搬老师来当说客,胆子倒大了嘛!”

妈妈也洗好脚从房间里走出来附和道:“看来翅膀要长硬了,想自己飞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了副什么嘴脸!”

夫妇两个一唱一和,很是恼火;一旁的蒋老师听这夫妇俩如此说自己的女儿,更是恼火,心里想:“怎么有这样的父母呢?”但他压住了自己的恼火,只是不高兴地道:

“秀美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孩子要读书是好事,家长应该支持,白天没时间,可以去上夜校,又不要你们花钱,课本纸笔也都是免费的,有什么不好?干么不让孩子去?现在是新社会,每个孩子、包括大人都有念书识字的权力,这也是政府提倡的,你们不应该阻挠!再说了,你们口口声声说她长得丑,有你们这样做父母,贬低自己的孩子的吗?就算她真长得丑,那也是你们生养的,就算她不是你们生养的,那你们既然抱养了她,也就应该善待她!……”

蒋老师义正词严,说得两夫妇哑了口,面面相觑地不知如何是好!

蒋老师转向秀美,又拍拍她的肩膀说:“秀美,你是好姑娘,今天晚上就上学去,老师在学校等你!”

他又转向秀美的父母,换了温和的口气道:“秀美爸妈,让秀美去吧,她不会耽误家里的活的。”

有了老师的支持,秀美的胆子虽然大了些,但她还是不敢太逆了父母,依然在饭后小心奕奕地收拾碗筷,等到父母出门去了,才飞快地奔往学校去。

秀美的父母有一个雷动不动的习惯,就是晚饭后要出去串门。以前孩子小,夫妇俩便拖儿带女全家出动,现在大了的孩子跟得少了,他们就只带了还不曾上学的最小的儿子出去,不到儿子困得睁不开眼了,不会回来。

秀美得着这样一个机会,她仔细地洗干净自己的脸,就去学校找蒋老师报了名,领到了课本。蒋老师鼓励她要好好学习,秀美不住地点头。她感激蒋老师,虽然嘴里不会说,但却在心里发誓:我一定好好学!

课本有语文有算术,还有两个写字和算数的本子,一支铅笔,铅笔的头上还包着橡皮,甚至还有一把小小的削笔刀。

秀美如获至宝,高兴极了,双手捧在胸前,颠颠的跑回家!她也像姐姐那样找张旧报纸,小心仔细地把书包起来,又把铅笔削好,在包书的封皮上,本子上,也学姐姐的样,一笔一划,绣花似的认认真真写上自己的名字。

这可是她以前用放鸭时采来的菱角作为交换,缠着姐姐教会她写的名字。

以后每天吃好晚饭,父母带着弟弟一出门,她把来不及全部洗好的碗筷,一古脑儿塞进大饭锅里,盖上盖子,预备放学后再接着来洗,而后就赶紧往学校奔,因为上课铃早已响过了!

蒋老师了解了秀美的情况,默认了她的迟到。

秀美如饥似渴地学认字学算术,每天放鸭子时,她都带着课本,没有书包,她把姐姐用旧用破不要后,又派作了其它用场的书包,找布缝好,补丁歪歪扭扭补了好几块,针脚也是长长短短有黑线有白线,实在不好看,可比没有强啊,秀美就背着这样一只书包,白天放鸭子时背着,晚上上夜校背着,快乐地过着她的念书生涯。

学校发的本子、铅笔写完了,爸爸妈妈是不可能帮她买的,她就用姐姐和弟弟写剩下的铅笔头,写完的本子上留下的空白处,还有别人丢弃的香烟盒子,她把它们都收集起来,当作宝贝似的用针线缝成本子,用来写字算数,她把这些都当成了乐趣!

然而好景并不长,那天她把鸭子赶在一处刚翻耕过的水田里放着,自己坐在田畔下的一棵大树下读书,她正读得津津有味,不防鸭子却一只只溜进了下面的一块水田,那块水田里队里前天刚撒的稻种,正育秧苗哩!这下可不坏了大事?

当她父母得知了这一消息,又得知这是因她在读书而起,虽然鸭子一下田,立即就被人发现,招呼秀美赶走了鸭子,并没损失多少稻种,只是把播撒的稻种踩乱了,需要重新耙匀而已。可怒不可遏的父母岂能放任她?晚上回到家里,妈妈在灶门间抽一根细棍,对着她劈头盖脸、浑身上下一阵乱抽,在她裸露的脸上手上留下一道道鞭痕;这还不算完,又夺过她的书包,一阵乱撕,很快,书包变成了碎布条;妈妈又捡起书本来撕,秀美扑上去要抢回书本,妈妈更来气了,一巴掌把她打得摔倒在地上,她很快爬起来又去抢……这时爸爸来了,抢过妈妈手里的书去,只听“嚓嚓嚓”一阵响,两本课本纸页纷飞,在爸爸手里变成了躺在地上的残片……秀美伤心欲绝,坐在地上哭得双眼红肿,泪流满面,气都透不过来……

这晚上,晚饭也是不给吃的,爸爸妈妈更是下了绝对通谍:不准再上学,再去上学就打断你的腿、打死你,我们不稀罕你这个丑丫头!

照例的,爸爸妈妈晚饭后要外出串门。出门时妈妈交待大女儿:“给我看好她,不准她偷饭吃。更不准去学校里!”

又对秀美道:“锅里剩多少饭,我是有数的,回来我要发现少了,就撕烂你的臭嘴巴!”

虽然挨了打,虽然不准吃饭,可碗筷还是要洗的,锅里剩的饭要盛出来放到碗橱里去,锅也要洗干净,厨房地上也要打扫干净。这些事情一样不能少做!

秀美抽抽噎噎做好这些事,忍着肚里的饥饿,然后再把偷偷收拾好的撕下的书页一页页摊开在吃饭的桌上,抓一撮饭粒放在桌角,仔细地对照着课本,一页页用饭粒粘上去……

秀美一边粘,一边又忍不住一颗颗的往下掉眼泪,眼泪掉在书页上打湿了纸片,她又吓得赶紧擦眼泪……

一个晚上是粘不完的,她估摸着爸爸妈妈要回家了,就赶快收拾好藏起来,预备偷空再粘,先去睡觉。

那晚放学后,蒋老师来了,来敲她家的门,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姐姐和弟弟写完作业后出去找爸妈了。秀美在厨房里听到是蒋老师的声音,她不敢吭声,并赶紧关了灯,她不敢见蒋老师,她不知道见了蒋老师该说什么,也不愿让蒋老师看到她脸上、手上隆起的渗血的伤痕,只是坐在黑暗的厨房里又悄悄哭起来了!

蒋老师见秀美家没动静,也没灯光,也就走了。

秀美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终于把两本书粘好、粘完整了,又能用了;脸上手上的伤也好了,她终于又能偷偷的去上学了!

这几天里,蒋老师又来过秀美家两次,都是选在吃午饭和晚饭秀美爸妈在家时分,秀美都偷偷避开了,爸爸妈妈对蒋老师很不耐烦,他们告诉蒋老师:秀美不上学了,是她自己不愿上了,叫蒋老师以后不要再来找她了,找了也不会去,叫他不要再多事……他们连杯茶都不倒给蒋老师喝,更不叫他坐一会,只自顾吃他们的饭,言语表情之中显出很不欢迎蒋老师的姿态,蒋老师无奈,只得轻叹着走了!

当蒋老师看到秀美又出现在课堂上,他笑了,很是高兴,下课后马上走到秀美身边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课桌上那本破烂的秀美还来不及收起的书,他立刻就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用有些发颤的手拿起那本书。

书有些僵硬,也变得有些厚实,因为粘着米饭的胶质。蒋老师手摸着那本书,眼睛湿润了,他没把书还给秀美,而是一手拿书,一手取下眼镜,用手指擦了擦两侧眼角,重新戴上。然后嘱咐秀美拿好东西跟他走。

秀美没有了书包,只能用手捧着另一本书,还有一本拣来的香烟盒子纸缝成的本子和一支一寸多长的铅笔,跟着蒋老师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蒋老师用手拉过一把椅子让秀美坐下,秀美不敢坐,只是低着头站着,看着自己穿着一双破胶鞋的脚。

蒋老师便由她去,而是用手指敲了敲那本破烂的课本柔声问秀美:

“你说说,这几天怎么没来上学?这书又是怎么回事?别害怕,照实说,老师不怪你!”

秀美不敢撒谎,把事情原原本本边哭边告诉了蒋老师。最后说:“老师,我得赶紧回家,我爸爸妈妈要回家了,我的饭碗还没洗好,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我又来上学,他们会打死我的,我走了!”

秀美说完,来不及听蒋老师说上一句话,拔腿就跑,差点儿在门槛上拌倒,她挣了挣身子,头也不回,像怕蒋老师要叫回她似的,跨开大步一路狂奔而去……

蒋老师追出校门,看着秀美狂跑的背影,使劲摇了摇头,泪水再一次湿了他的眼眶!他再一次摘下眼镜,用手指抹起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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