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学生,本学期写作课我们的期末作业是以“旧时烟雨”为主题,创作一篇小说,旧时即是指近代中国到改革开放之前的那段时间。
旧时烟雨,可是旧时已远,烟雨杳然。它不知我,我更不知它。无奈之下我只好吃过晚饭到图书馆去查阅一些那时相关的资料。
说到旧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民国时期,那是中西交融的时期,那个年代的男男女女都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当然图书馆并没有如此细致的分类,我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排近现代的书架。那时人物所著的书借阅的学生可算不少,只是相关史料却已蒙尘许久。
正当我在书架前徘徊时,一位老太太走到了我的身边,她低声地询问我,能否帮她把最上层书架上的一份报纸拿下来。
我点点头,帮她把报纸拿了下来,正欲递给她,却被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张老照片,黑白色,微微泛黄,照片上面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穿着白衬衣,黑衬裤,站在一起,左边男子的手还搭在右边男子肩上,两人长相都十分帅气,只不过左边男子阳光地笑着,而右边男子的表情则稍显冷清。这张照片里的两个人看起来书卷气十足,俨然是两个旧时文人。
更吸引我的是报纸上的大标题:旧时才子上演错恋,时代造就悲剧爱情。
看到这张报纸,我的心仿佛被触动了。对呀,如果我把这两个人的故事记下来,应该是不错的素材吧。想到这里,我有点迫不及待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还站在我旁边的老太太,小声地说:“老奶奶,这张报纸能不能先借我看一下呀?”
老奶奶温柔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就站在那里看了起来。他们一生波折起伏的故事,我不过几分钟便看完了。
这张照片里的男子,左边叫顾景明,右边叫杜春和。他们是19世纪30年代出生的人,在大学相遇,都读中文系,不仅是同学,还是室友。就像他们的名字天生属于一句话里一样,他们的爱情也是上天注定的。所以他们很快相爱了,在旁人不知晓的情况下。
毕业后的近二十年来两个人都未成家,一直在大学教书,闲暇时写写文章,一路同事,生活在一起,旁人见了也只夸他们有名士之风,再感叹一句,知交难觅。
可是很快就到了文革,他们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原本在别人眼里看起来纯洁的友谊也不再纯洁起来。批斗他们的人不仅让别人侮辱他们,还让他们互相侮辱。很快他们就撑不住了,约定一同赴死。
他们死了以后,别人将他们的尸体草草地扔到乱葬岗,虽然曝尸于荒野,可到底还在一起,还是永以为好。
后来文革结束之后,他们被平反,有旧时学生为他们立了衣冠冢,合葬在一起,他们的作品也被合称为《春和景明集》,流传于世。
虽然他们终生没有光明正大地在人前牵过手,可今后他们的名字会永远排列在一起,只要文学不死,他们的名字就会永远的流传。
看完这个故事,我心里唏嘘不已,也更坚定了要把它写成小说的信念。我心里想着,就它了,我马上就开始写吧,一边嘴里不小心也说了出来。
旁边的老太太听到我说的话,问我要写什么,我一边向她解释我是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又把我想把这个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讲了出来。
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吗?我这里还有一个相似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我心想,听听也好,说不定会有更好的素材。于是跟着老太太坐到了一个偏僻角落的桌子旁,听她轻轻地说了起来。
2
同样的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人物多了一个女生。
女生的名字叫江颜,她和杜春和以及顾景明三个人是在入学的第一天认识的。
那天她拖着行李匆匆行走在校园里,一不小心,手上抱着的一摞书松散开来,《唐诗》、《宋词》坠落于地。她急忙蹲下身想要把书捡起来,却见一左一右伸出来分别伸出一只手,原来是两个不相识的男生看到她书掉了,都想帮她捡书。
书捡起来以后,三个人相视一笑,就算认识了。两个男生看她东西拿的多,说好人做到底,干脆送她到宿舍。路上她才知道,两个男生跟她一样,都是中文系的,一个叫杜春和,一个叫顾景明。听到他们的名字,她笑起来:“《岳阳楼记》里有'至若春和景明'一句,你们不会是兄弟吧。”
他们对视了一眼,也是满脸的惊讶,可惜他们之前确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也是通过这次交流才知道,对方竟然是自己那个还未谋面的室友。
一路上三个人有说有笑,很快到了女生寝室,把江颜送到寝室后,两个男生就离开了。
也就是这短短的一条路,不过十几分钟,让江颜记住了杜春和这个同班同学。
后来三个人便经常一起,图书馆,吃饭,甚至周末一起出去游玩。也就是这段时间,江颜的一颗心,遗失在杜春和身上了。
杜春和算得上一个健谈的人,但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怎么讲话,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可是该怎么说呢,她喜欢的很多东西,他都喜欢;他喜欢的,她看了之后也喜欢。这世界上,没有完全契合的两个人,能谈得来已是难得,更何况,是一个与你如此契合的人呢,让江颜怎么不心动。
可是再契合,男女有别,隔着朋友的纱,终难了解他的一切。江颜不得已把主意打到了顾景明身上,彼时他和杜春和已是世人眼中的室友兼好友了。
顾景明说杜春和没课的时候喜欢去剧院看话剧,但他自己懒得去买票,往往托了顾景明去买。江颜便央他买两张票,一张给顾景明,一张给自己。
“偶遇”之前,江颜已事先去看过一场,她坐在坐席上看到杜春和来的时候,便装作惊喜的样子跟他打招呼。只可惜他似乎不甚惊喜,对剧情的兴趣比对她的兴趣大。
看完戏,他们一同回学校,她神采飞扬地说自己对这部话剧的喜爱,终于他也高兴起来,像是遇到了难得的知音。
日子久了,他慢慢懂了她的心意。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还要多谢顾景明告诉她杜春和的诸多喜好,她才能了解他更多。
可惜他们之间终究不太亲密,都是学着西洋文化长大的年轻人,在一起半年,他只牵过她的手,还是一次夜雨,她突然拉起的他的手。
她也曾有过疑虑,可顾景明告诉她杜春和身边并无别的女生,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再加上,她多少也有几分觉得他天性如此的,所以虽然疑虑,但也只好多爱他几分,试图能让二人能亲近一些,别无他法。
3
古诗有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其实就是情深不寿,好物难坚。他们之间也果然如此。
一次,她新织了一条围巾,兴冲冲地想过去给他,所以走到他宿舍的时候,看到门并未上锁,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一进门,却看到在他的书桌前,两个男人牢牢地抱在一起,其中一个脸上还带着泪。一个是杜春和,一个是顾景明。
看到她进来,两个人惊讶极了,马上分开站好。杜春和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马上懂了,可是她还是不走,她看着杜春和:“我听你解释,你不说吗?”
杜春和看着她,表情淡漠:“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我跟景明,两情甚悦。”
江颜失魂落魄,喃喃道:“其实我早该懂的,没有天生一对的兄弟,只有天生一对的夫妻。”可是她犹不死心,她追问他:“既然你们,你们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
“因为你喜欢我,而且,我们比较谈得来。”是的,他跟江颜的确很说得来,她总是懂他的未尽之言,言外之意。
他曾经也以为他们能像寻常男女一样,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可是顾景明让他明白,跟你志同道合的人不一定就是你的爱人,也有可能是伙伴。反而那个处处不符合你设想的人,你未必不会爱上他。
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伤害了一个女子最无瑕的感情,他才明白,他爱顾景明,哪怕他不爱看话剧,不爱他喜欢着的文学类型,可是他爱他,哪怕这种爱情不能公之于众,可他愿意躲在俗世的外衣下爱着他。
4
昔日的三人行变成一个人,毕业后他们留在学校教书,而她离开学校一年后就嫁了人。
嫁人之后她才明白杜春和那时候的感受,哪怕她现在的丈夫很优秀,可她就是爱不起来,她总是梦见杜春和,梦见他们也曾有过一段亲近的日子,在夜晚的小河边他给她念他写给她的诗,虽然是她缠着他写的:
星光洒满河面
你却还是是抬头望天
你爱星河灿烂
而我爱你如星河永恒
其实是很俗气的一首诗,完全不是杜春和平时里的水准。那时候她以为大概人一接触到爱就会变得俗气起来,但现在想想,大概是不爱,所以才写不出平时水准的诗来。
但那又怎样,她还是爱星河灿烂,如同爱他一般。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她幸免于难,却听说他死了,跟顾景明一起死了。他们之间那段感情还是被人揭穿,不能同生,已经共死。
她无数次地想他们临死前是什么样的情景,想不到,总是想到初遇时,他们之间的相视一笑。
听说他们死后,被扔在乱葬岗,无人安葬。
她从没想到,她和他的再见,也是最后一面,竟然是这样。隔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和面目全非的人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悄悄地请了人将他们安葬,虽然没有立碑,但也不重要了。有碑虽然有身份,但也许无安宁,没有碑,虽然没人能找到他们,但也没人能打扰他们。
5
“后来呢?”我呆呆地问道。
老太太好像苦笑了一声,脸上尽是苍凉之色。她接着说:“没有后来了,此后几十年时光流转,人事全非。”
“那那个江颜呢?”我有一些不懂。
“江颜?她的日子还是如常地过,如今已苍老不堪。”
说完,老太太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我喊住了她,请她留下一个名字,等我把小说写出来,会注明素材来源的。
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的笔记本上,然后转身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夜色,她感叹了一句:“今夜星光真好啊。”
而我低下头,看到笔记本上写着两个端端正正的楷体字: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