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汉末年,天下大乱。
各路诸侯募兵囤粮,广招门客,皆有称霸之意。
世称卧龙的诸葛先生躬耕南阳,有汉室宗亲三顾茅庐请其出山皆遭拒绝,一时传为佳话。
文士间兴起一股隐居风气,遁入深山林海,不问世事。哀怀才不遇,叹知音难寻。
民间流传,越是博学广识,越是隐居深远,越是难请出山。
皆不愿被视作轻浮无知之人,一时间,文人暗暗角力,看谁是先耐不住寂寞的人。
当世大儒马某,跨松花江一路向北,不幸死于寒冬风雪中。
前朝遗民金某,乘船向东远渡重洋,无路可回后就地安居。
名门之后陈某,溯长江入西南群山,因道路太险无人愿访。
重臣之子曹某,携家眷往岭南丛林,迷失在深处不知所踪。
但即便是这样,也没人愿意做第一个被请出山之人。
只是都默默把屋子搬至人烟稍近处。
缺少重要谋士,诸侯默默积蓄势力,不敢冒进。
大乱之中,却又天下太平。
可有人不太平。
刘根生快要憋死了。
刘根生师从北汉儒学名家马常,自幼博览群书,五经六艺无不通晓,在同窗中也属佼佼。
本是一展才华的大好年华,可偏偏遇上这样时节。
半年前,他看同窗纷纷隐居山林饮酒作诗静待伯乐,心动不已,意欲效仿。
刘根生寻一牙人,要购置山中房屋一栋。
牙人告知,近来购房人甚多,价格飞涨,好地段更是重金难求。
刘根生盘算了盘算手里的银子。
“要是再远点呢?”
刘根生咬牙斥巨资在一深山购下房产,又备置牛车,每两月下山买些应用之物。
他以为的隐居是在幽雅青翠的竹林中与三五友人曲水流觞,放纵高歌,兴之所致,还有侍女起舞助兴。
实际上,因太过偏远,周围只有自己一户,也无余钱购置仆人,打水劈柴、洗衣做饭全要独自完成,还要提防猛兽半夜袭击豢养的鸡鸭。
刘根生不禁怀疑,这荒郊野岭,何年何月能等到伯乐上门,自己满腹经纶死在这岂不暴殄天物?
现在,刘根生只想回到城中,他渴望喧闹的人群,想念欢歌乐舞的日子。
刘根生很寂寞。
刘根生把牛车远远停在城门外,交由一老伯帮忙照看,一番乔装打扮进了城。
并未到两月之期,他这次专来寻欢作乐——自然是偷偷的。
刘根生先进饭馆。
虽然诸侯起兵已有近两年光景,但皆因帐下无谋士未挑起大战。大部分地方照例歌舞升平,百姓也安逸如常。
刘根生点了数个荤菜,又让小二拿出店内最好的陈酿。小二见这人面生,一人一大桌饭菜必定浪费,想来是阔绰的豪门公子游历至此。
看着各桌饕客举杯共乐,刘根生回想自己隐居一月有余,每日忙于过活,哪有闲暇读书,反倒是体力越练越好,不由叹息。
正吃着,耳听得身后有人聊起天下大势。
“如今袁路坐拥冀州,兵强马壮,似有图谋天下之意,周围几个诸侯心惊胆战,我看这势头,怕是整个北方都要被他吞并。”
“幽州太守公孙珪雄心勃勃,手下几员大将也不是吃素的,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啊!”
刘根生想,幽州冀州距此也不算远,要是有机会辅佐一方诸侯平定天下,必定扬名后世。
“各路诸侯蠢蠢欲动,只不过缺少得力的谋士。唉,这文人隐居,也不知是好是坏。”
“我可听说前些日子公孙珪接见了一位远来投靠的谋士孔克,本来大为兴奋。结果消息传出去,那些隐居的文人写了铺天盖地的文章骂孔克沽名钓誉,说他胸无点墨只会溜须拍马,没办法,公孙珪只得将孔克驱逐出去。”
孔克这名字刘根生是认识的,孔子二十世孙,是不是学富五车不好说,但绝不是他们口中胸无点墨之人。不过正在风口浪尖上,孔克冒天下文人之大不韪投靠诸侯,会被骂也自然。
“你就说啊,学了这么多东西,躲起来是不是太可惜了?”
“谁知道呢,不过要是真有本事的人,怎么会天天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是得有个小宅子安安静静的,话说回来,谁不想呢?”
刘根生听着几人交谈,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遭的罪,有一肚子委屈。
“几位,虽说天下文人偏爱避世,也说不准有大贤不甘寂寞,喜欢热闹的呢?”
几人聊天突然被打断,讶然看着刘根生。“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莫非也是学子?”
刘根生一时有些尴尬:“非也非也,我不过是家中有些产业的游手好闲之徒罢了,就叫我其名吧。”
几人见刘根生桌上摆满酒菜却只有一人,大觉奢靡,心有厌恶。“其名小兄弟想法独特,可饱读诗书的文人,如何愿意和百姓混在一起?”
“嗯……也说不准就是有意思呢?”刘根生看几人愈发疑惑,怕身份被识破,赶忙结账离开。
用完饭刚过正午,刘根生轻车熟路来到清平乐观。
清平乐观是朝廷规定艺人聚集唱戏表演的场所,过去刘根生常和同窗来听戏,若是赶上酒劲,还会随着音乐起舞。
有数次酩酊大醉,第二日浑身酸痛,才知道自己舞了整夜。
刚进门小厮便迎上来。“客官里面请!”
引入落座,端上茶水点心,小厮又弯下腰:“这位客官第一次来,是否有喜欢的曲子点上一首?”
要在以往,刘根生肯定会点头牌清清姑娘。清清姑娘歌舞皆佳美艳无双,无人不愿听她一曲。
只是现在实在囊中羞涩。
刘根生摆摆手:“随便听听。”
小厮见这人没什么油水,扭头便走了。
少了爱听戏的文人,乐观的下午并不热闹。戏法班子意兴阑珊,火盆、铁环多次失误,往常必定一片倒好,可今天只有稀稀拉拉的笑声。
刘根生磕着瓜子,虽然比不得以前热闹,也比山里劈柴有意思多了。
“公子一个人看戏不寂寞吗?”一个女声响起,清澈如流水,婉转似莺啼,刘根生抬头瞧,竟然是清清姑娘。
“哎……清清姑娘?我就是随便听听。”
刘根生感觉清清姑娘好像扫了自己一眼。“公子既然知道小女姓名,想必是常客了,只是清清觉得公子有些面生,又有些面熟,不知如何称呼公子?”
刘根生心里一颤,喜悦清清姑娘竟然认得自己,又害怕被认得。“哈哈,清清姑娘的大名可是无人不晓,在下荥阳刘其名,游历四方偶然路过,没想真有机会一睹姑娘芳颜。”
清清姑娘微微点头致谢:“小女寻常卖艺罢了,谢过刘公子远来捧场。可惜现在天下文人隐居,清平乐观没有那般热闹了。”
刘根生听到这话又有些感慨:“文人偏爱避世,苦读圣贤书化作百无聊赖,哪里有圣贤会这样教诲的,读了书不经世济民又有何用?”
清清姑娘忽然看过来:“刘公子见地深远,想来也是读书人,敢问公子在何处求学?”
刘根生脸一红,急忙摆手:“不是,我是听人闲谈聊起,哪里读过什么书。况且,现在文人都在隐居,也就我这样游手好闲的人才喜欢出门。”
清清姑娘为刘根生斟上刚刚泡好的茶水:“小女子没什么见识,不懂隐居的道理。在我看来,若是真有心,哪里又不是隐居呢?”
刘根生微微抿了一口茶水,水中好像有一丝女子的香气:“清清姑娘的意思是?”
“隐居深林是隐居,隐居闹市就不是隐居么?若有寻常心,处处皆寻常。闹市中尚能安然自处,这不才是真正的圣贤大儒?”
刘根生细细品味这番话,没作声。
清清姑娘站起身致意:“谢过公子捧场,就让清清为公子献上一曲吧。”
刘根生听着台上的演唱入了神。恍惚间悟出一个道理,突然大声道:
“此所谓,大隐隐于市也!”
刘根生回到山里的屋子点起油灯,看着凄冷空荡的房间,有些待不住,可外面一片漆黑,不时还有几声狼嚎,更不敢出门。
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刘根生下山找到牙人,要变卖房产。
刘根生开口时还有些局促,万一被人识破怎么办。
牙人听到这话,乐得喜笑颜开。
“好好好,就知道你小子有这想法,正好有人要买呢。下午就帮你办,定钱你先拿着。”
刘根生一惊:“我的想法你知道了?”
“是啊,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见多了?”
“当然啊,你是不是还打算换个房啊。”
“这你也知道了?”
“对呀,你不是炒房的吗?”
刘根生想:这样也好。
一买一卖,刘根生大赚一笔,在城中置下一处大宅子,又买下几间门面,雇了管家仆人帮忙打理。
这回刘根生真可以游手好闲了。
不过为避开流言蜚语,刘根生对外一直用假身份。每天清晨闭门读书,不许外人入内。午饭后去街上逛逛新开的店铺,入夜前到清平乐观看清清姑娘的演出。
等时机来到,便一展身手。
刘根生觉得,这才是他喜欢的生活,谁说读书人不能喜欢热闹了?
刘根生在清平乐观喝着酒。
一队从北边来的艺人们正在表演,看模样是草原上的民族,个个人高马大;音乐不似中原,有着草原特有的豪迈壮阔;歌者的唱腔也不如清清姑娘婉转,像是怒吼,听着野蛮,却让人热血沸腾。
整个清平乐观气氛不同以往,在音乐中被激发,每个人都格外兴奋。
演奏到中途,艺人全都上场跳了起来,抖着身体,晃着脑袋,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中了邪。
刘根生看得目瞪口呆,但是又好像被触动了什么,特别想一起舞动。
“公子若是愿意,可上台共舞。”清清姑娘忽然出现在身边,今天的她装束一反常态,换下宽袍大袖,衣裙更收身,显得玲珑有致。
“我哪里会跳舞,清清姑娘玩笑了。”
清清姑娘嫣然一笑:“刘公子的舞蹈清清可是有幸见过数次了。”
刘根生这才知道,自己早就被认出了。
“公子不必担心,清清从未告诉旁人。”
刘根生作揖:“谢过清清姑娘了。”
“能隐居闹市,公子果真是当世大贤,不知可否赏光共舞?”
“清清姑娘有意自当作陪,可这音乐的确闻所未闻。”
“这是北方狄人的曲,叫狄乐,不求舞步精准,而是要人抒发内心情感,把压力郁闷释放出来,跳过之后倍感轻松,被称为’蹦狄’。”
刘根生随着清清姑娘上台,乐观里已跳成一片,自己酒劲上头,也随着蹦起来。
第二天,刘根生不记得自己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不过到是没有如往常一样浑身酸痛,想来可能是山上劳作强健了体魄。
回想昨夜在台上乱跳,刘根生很羞耻,自幼读过的圣贤书不许自己做这样有伤风化的事情。
还是要修身齐家,静待伯乐。
接下来几天刘根生没有再去乐观,可他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
看起来就是普通文人的生活,读书、读书、读书,静候伯乐上门。
但刘根生很寂寞,那次“蹦狄”难以忘怀。
哪怕再有一次呢。
家里的仆人来禀,清清姑娘邀请自己赴晚宴。
听说那群狄人要走了,走之前有最盛大的欢送会。
刘根生很犹豫。
但还是去了。
就当圣贤动了情。
不得不说,草原上人都太能喝了,怪不得朝廷打不赢。
刘根生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醉到蹦不动了。
当众人蹦到忘情时,一群不速之客闯进清平乐观。
刘根生看不太清,但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其中一个人指着刘根生大喊:“早就听说有个学子天天在乐观跳舞,就是你吧!”
“我?……天天?……嗝……”
音乐声变大了,另外的人不得不嗓门更大一点:“真是毫无廉耻之心,你作为文人,怎么在城中这样胡闹!”
“嗝……我怎么……怎么胡闹了?”
音乐声更大了,接下来说话的人有些破音。
“看古今圣贤,真正有学识的人隐居深山静待伯乐,哪有你这样的,又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几人说着就揪住刘根生的衣服要把他拖下台。
“放手!”刘根生大吼一声,奋力挣开,柴果然没白劈。
音乐停了。
想起自己在山中的遭遇,刘根生气血上涌,感觉一定要说点什么发泄一下。
“你们到底懂什么!”刘根生指着台下的人斥责道。“你们就知道隐居,隐居能对天下有屁的帮助!你们隐啊,你们避啊,你们一辈子都不要见人了吧!”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敢说话。
“要是真有那救世济民的心,在哪不一样!要是不学无术,在哪不一样!我这叫大隐隐于市!”
乐观的骚动吸引不少人进来围观。
“今天大家都在,我就给你们讲讲这天下大势,首先是冀州袁路……”
刘根生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
头痛欲裂。
好像喝了很多酒,又吐了很多酒,中间发生很多事。
他匆匆赶到乐观时清清姑娘刚从台上下来,见到他莞尔一笑。
“清清姑娘,昨日实在抱歉。”
“公子何须道歉?”
“醉后胡闹,说了什么全然忘记,千万不要怪罪。”
“哎呀,那太可惜了。”
“可惜?”
“公子昨夜慷慨激昂论道天下形势,说得那几个学子哑口无言,忘记了岂不可惜?”
“我说了天下形势?”刘根生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完了,那群人是之前的同窗学子,要传出去,怕是世间文人口诛笔伐跑不掉了。
“公子有真才实学,恕清清无礼,公子若只是天天在乐观,才是真的埋没了,不如觅一良主,成不世之功。”
“我脸都丢尽了,还找什么良主。”刘根生越想越怕,自己还是回深山的好,盘下的门店赚了些钱,不过可能也追不上飞速上涨的房价。
这次怕是要买长白山的房子了。
“公子莫慌,你昨晚可不是你自己。”
“不是我自己?”
“公子洋洋洒洒说完天下形势后,作了句震惊全场的诗: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隐者刘其名’!”
没过多久,各路诸侯使者陆续到了,都是一个目的——
请刘其名出山。
当世大贤隐者刘其名在清平乐观论天下形势,消息如野火般传遍天下。
大隐隐于市。
各方诸侯都希望能将他纳入麾下,以图天下。
文人们从未听闻这个名字,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不过连这样的圣贤都出山了,自己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不出山,反而显得敝帚自珍。
一次“蹦狄”,拨动了历史的轮盘。
逐鹿天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