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掉你的鞋

我有三个姨,和三姨接触最多。

极小的时候,家里盖房子,震后,百废待兴。三姨也还小,交通不便,千山万水过来。不惜力,像男人一样抬土搬石头,就着晨风吃有点硬的馒头,姐的事儿就是自己的事儿,没有一点怨言。

三姨韧性。二十几岁我们这边学裁剪,住在我家,和我一个房间。我早就写完作业睡下,朦胧间,她还在灯下画图,晕黄的灯光下,三姨瘦瘦的身子,是一幅剪影,叫做——不服输。回去后,开班,自己做老师,一直很多年。

婚前,她常常来我家。背着一只硕大的帆布包,车站离家远,要走好远好远的路,下午,我上学,她正从道口过来,大包压得她有点佝偻,见到我立刻笑开,牙齿白的耀眼。匆忙的摘下背包,拉链就像芝麻门,里边那些馋人的宝贝争先恐后蹦出来,核桃,栗子,大枣,鱼干,一把抓给我装着,一把递给同行的伙伴儿。

小学毕业那年,三姨恋爱了。暑假我去姥姥家,她接站。瘦小的三姨骑着一辆很笨重的车,大雨倾盆,她弓着腰带我在风雨中穿,好快。急忙回到家,找出干净的带着樟脑味道的衣服我换,然后才收拾她自己,下到地窖里,拿甜瓜我吃。凉沁沁甜滋滋,我趴在炕上吃瓜,三姨踩着缝纫机做活儿,给我讲她去部队看三姨夫的事儿,说她怎么和他小吵,怎么独自在营区转,三姨夫怎么心急如焚,手足无措等在门口。她轻轻巧巧的说着,我嗯嗯啊啊的应着,她脸上幸福的笑,我至今忘不掉。

我上学,暑假,姨夫来车接我过去。十七大八的姑娘,三姨领着去做衣服,买鞋子。买那种鳄鱼皮样子的尖尖的鞋子。每一年的开学,都给拿零花。

毕业,恋爱,告别。倾盆的雨,姨夫接了去度假。

三姨的小别墅,在门房,围着一只小小的地炉,娘俩对坐,滚滚的汤水,羊肉片,虾,蘑菇白菜,粉丝。浓稠的芝麻酱,鲜香的韭菜花儿,我不用动手,我的碗总是满的。她什么也不问,只是夹给我烫好的菜,说——吃吧,吃吧,多吃点儿。

和汉堡婚后半年,才腾出时间去那边送喜,仍然住在三姨家,崭新的大红的铺盖,最明亮最大的房间,大半尼龙袋的毛爪蟹,夜半起来到处爬。好香,我一个人剥了十几只,然后拉肚子,吃了两片药,三姨心疼,去东陵的一路,都用热热的手握着我,回来才知道,我的薯条儿已经快俩月了。

孕期,我得多蠢笨啊。姨夫开车带着姨,看我N次,成筐的酸梨,成箱的核桃,红枣,栗子,山鸡蛋,海鱼,蜜饯,果干,牛奶,从山中带来,从海边带来,从他们出差的城市带回来,那么远的路,那么勤的探望。我的薯条儿出生时,鬓角的发都已经长到卷曲,眼珠乌黑闪亮,皮肤白净,这和我那时候吃了几十斤核桃,喝了几百斤牛奶不无关系。

弟弟结婚,三姨提前过来,在家里办事,到处锅碗盆盏,姨蹲在地上洗刷,大半天没有起身过。汉堡做不来这些事,只是跟着添乱,夏天,浅色长裤,油渍斑斑。换下来,三姨摁到盆里就给洗了。凉台,梧桐树下,木盆。三姨依然瘦瘦的身子,搓板上的双手上下翻飞,我要洗,她推开,说水凉,不让碰,让我照看薯条儿去,那时候,我的薯条儿不到五个月。

那年我买房。带着怨气和不甘,逞能,买。不接他们家一分钱,自己买。

三姨听到消息,提着五万就过来。她了然的看着我,塞到我手里,说——咱不委屈,咱有。

彼时,她和姨夫操持着家里的别墅,到处是窟窿。钱不是她的,但她给我找来,并且,最终转为她的,隔了好久,我拿给她,还要抽出几千,让我别屈着了。

我换单位,离得远,那一年三姨陪着一大家人去山里玩,快到山顶的时候,拽住我,硬塞给我一只信封,让我买一辆电车去。山风猎猎,三姨的鬓角有白发依稀,三姨瘦小,我几乎可以把她整个抱在怀里,可她的力气,竟然比我大,死死摁着我拒绝的手,一直到塞进背包里去,说——不声张,姨给的,就接着。

今年,我需要周转,还是她,几次问我卡号,急着打过来给我,说——不差钱。

表弟落在京城,也要买房,首付都是天价。我这里急,就可着我。倾囊,也不惜。

三姨不笑不说话,就在此刻,我仿佛还看到她洁白的牙齿,晒着太阳。

钱不是维系亲情的纽带,真的不是。可这么多年,我的姨,真是给了我不少不少……

我不说谢,我甚至电话都不打,我只是发一个信息,说——每次遇事,都找姨,姨就给解决,真幸福。

真幸福。

这么多年,我苦恼过,失落过,伤心过,但从不凄惶。我安安稳稳的走着我的人生,我满心阳光满目春风,因为我知道,直要我一转身,他们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暖暖的笑……

记忆,芬芳了岁月~

那天在夜市走,忽然见到有人卖咸麻花,一下子整个人整颗心就穿越回了小时候。回到姥姥的小村,回到那个有着很多很多花的小院子里去了。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饮食习惯,甭说相隔百里,就是隔一扇门的两家人,大概也是有两种口味的吧。我们这边的麻花都是甜酥的,而姥姥家那里吃的麻花就是咸香味的。

那种麻花细而长,很单薄的面条扭两个股,炸出来的麻花呈半透明状,里边是中空的,大概是放了明矾的缘故,味道和油条差不多,不是很油腻,也不是很酥脆,稍微有点艮,吃的时候需要费点力气。但也正因为有嚼劲儿,才是很多人休闲时的首选吧。

那时候卖麻花的都是骑着自行车,托架上有一个很大的白色箱子,箱子里有一个超大的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麻花们,一层一层的,煞是好看。那卖者也穿一件白布围裙,围裙总不是那样白了,有着星星点点的油渍。他总是拉着长声吆喝:麻花嘞~~~又香又酥的麻花嘞~~~这时候姥姥就会擦擦永远在劳作的双手,从夹袄的口袋里摸出几块钱,推开吱嘎响的风门,出去买一掐子麻花进来,而我和表弟表妹们,一边摸着纸牌一边咔嚓咔嚓的吃麻花,真香啊。

姥姥家的大炕上长年累月的铺着席子,不是草席,是那种竹片编成的硬席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从被垛上搬下厚厚的褥子,铺着褥子睡,早上的时候,就全部都折叠好码在炕梢,那一大盘土炕就是我们的 天地了。我问过姥姥冬天的时候怎么还铺展着席子,姥姥说这间屋子长年累月的孩子不断,铺席子禁造。

还真是的,我们小时候在这盘炕上玩,不只是我和表弟表妹们,还有邻居家的小三儿小二,我们不在那儿的时候,那些婆婆婶婶的,带着自家的孙男弟女,也将那里当做一个据点,大人们盘腿坐着聊天,孩子们就在炕上闪展腾挪的折腾。

姥姥会吸烟,墙上的镜框里,还镶嵌着一张全家福,那时候的小姨还只有几岁大,抱在姥姥怀里,妈妈是老大,也还没成家,姥姥姥爷居中坐着,边上站着几个舅舅,小舅舅身子还没有椅子背高呢。姥姥穿着一件对襟大褂儿,那前襟上,就别着一只烟荷包,斜插着一只旱烟袋。

全家人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瘦,眼睛大。除了妈妈,大家表情都很严肃。

妈妈最漂亮,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笑的弯弯的,那笑意好像水纹,一圈圈荡漾开来。每当我去那里,凝视这张照片的时候,看到妈妈的笑,我都似乎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看到了那个青葱岁月里笑靥如花的女子,是何等的妙~

我有这么好的姥姥和妈妈,我要努力活得好,怎么会,让你们失望……

如果,我有时间……

你们每天早晨都是五点起床吗?起床之后带着起床气去开煤气,蓬头垢面的有没有?不知道做什么样的早餐可以让一个八年级的男孩子吃饱吃好吃营养了,立在冰箱前吹着冷风呆立三分钟才清醒,发现空空如也的有没有?儿子已经抗议再也不要吃煎蛋了,但除了煎蛋我只会白水煮蛋的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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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停啊,开一个小会去。

好容易打发两个人上班上学,还不到六点钟,回笼觉没指望,还有一摊子家务要做。厨房要收拾,地板要擦,衣服要洗。不要以为我多能干,其实我是多能攒。收拾完家务收拾自己,赶紧骑车上班。

到单位也不得闲。也许秋凉,大人们赶紧很舒适,所以都出来活动了。人家活动活动筋骨,我就几乎被扒层皮。各种有用没用的材料,很浪费纸张的有没有?敢怒不敢言的有没有,憋屈的想找人打架的有没有?我不是消极怠工,我真的很想做点儿实事,不让我做啊,整天的绣花,织锦,我这不擅女红的,干瞪眼的有没有?

开会,一二三说清楚,到点下班不行吗?不行。

一二三之后是123之后是ABC之后是abc……非要熬到一小时之后还不让走,你倒是管饭啊,人家几个拍肩搭背迤逦而去,我睁着已经有点迷离的眼睛,蹬着小车子直奔超市啊。看着琳琅满目,纠结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赶回家,开火煮饭,一刻不停勉强凑出两菜一汤,累瘫了看什么都重影了要睡着了,小爷儿和大爷回来了。伺候那俩人吃喝之后,你以为我就可以歇着了吗?否!我还要陪读。

非常幸福的有没有?

虽然我早就知道薯条儿并不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但我爱他不行。我都恨不得替他坐在教室里听讲,我最会听话听音了,可以排除几乎一切不必要的信息,取我所需。可他,虽然是亲儿子,但未必得我全部真传啊。所以,我现在,不仅是一个母亲,还需要是他的家教。一对一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有没有?

但我很吃力。

我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不是吹,那些理科,小玩儿一样。怎么现在就玩不转了呢?N多奥数,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但我不能放弃。

让那小子去上辅导班儿,人多且乱,效果不明显。我亲自上阵带着,还有些起色的。于是,辅导班就改到周六去,平时晚上就我带了。我不会的,我就看书,自学,上网,查资料,打电话,咨询专业人士。一不留神,十点半是早的。然后,紧忙着洗漱,休息。不失眠的话,觉应该是够了的。但这个年纪,总是需要辗转一下才睡着。然后几乎只是迷糊了一下,天就亮了。

我没有要求他多拔尖,我也没有奢望有个天才儿童。我只是不想后悔。

我既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也不想薯条儿将来后悔。我们俩就这样绑着成长吧。

综上,我真的很忙。一天天的。

忙到我无暇他顾。

你们大家都不忙,那就替我好好写字吧。

看你们的字,成了我难得的休闲时刻。

脱掉你的鞋

我想,没有人不喜欢溪水吧。

那些清澈的,调皮又温和的水流,从山上淙淙而下,沿着尺把宽的鹅卵石铺成的水渠泱泱而行,而你就走在旁边,看的着水底的卵石,听得见水流的欢歌,摸得到水纹的细腻,你怎么还忍得住?还等什么呢?脱鞋吧~

我就脱了。

我的鞋子特别好脱,两只脚轻轻一踮,它们就乖乖地留在地上了,而我的双脚,已经一秒钟也不耽误地踏进水里去啦。

那一刻,所有的烦闷和不安,以及莫名的焦躁全都不见了,一股沁凉从脚底直达头顶,就是醍醐灌顶吧。我的眼里只有青山绿水,我的心里只有轻缓柔美。双手撩起清水泼向不肯脱鞋下水的那俩人儿,我的笑在唇边自然绽开。

年近不惑怎么了?没人下去怎么了?光脚丫子又怎么了?

走在溪水里,它们荡涤的不只是走了半天山路的脚趾头,还有我的灵魂,还有我的红尘,还有我那些疲惫不堪的江湖岁月。

都被哗啦啦的溪水带走了。

那一刻,我轻松地想要飞。

踩水,踏步,溅起水花无数。蹲下去,掬一捧山溪扑面而来,仰起脸,让山风吹干,一个崭新崭新的我出现了。

我的薯条儿拿着手机咔嚓咔嚓帮我抓拍,汉堡提着我那双鞋子走在我身边,一劲儿喊我快点上去,小心抽筋儿。

我怎么会听他的呢?

玩自己的水,让他提着鞋走去吧。

大概因为都是陌生人,他也少了尴尬吧,倒是没有惯常的那种不耐。

好吧,我必须把握机会。

真好~

我撺掇让他也脱了鞋下来走一走,他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不会享受。不会抓住机会享受的人,真的是一个很呆的人。

反正,我不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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