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父母的年纪对于生活中那些带给我深刻感悟或是震撼的事情 早已见怪不怪，或许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这些也曾是困扰他们的问题吧。

一直以来，家在我心中的概念都不是单一的单位，而是大圆环绕小圆的复合图像， 小圆是我们三个人的小家，私密的空间单元，我们会在这里有更多真实的表情与心理，例如放声大哭或是背过身去谈论那些在外面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话，其实也无意伤害任何人，只是并非会让每个人都喜欢的那种对话。

在我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很享受这样的氛围，所有人都天然地那么亲近，天然地 互相关心，而我也天然地收获许多温暖、鼓励与微笑，他们围着我笑，而我因为愉悦美好的氛围在内心生出许多温柔而美妙的花朵。陶醉在这样的关系，只要我没有做错事情，那种爱与快乐就是我生活的底色，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渲染的色彩，例如姥姥家后院树影婆娑，小巷子里的人家，总有人来往，出门后顶着太阳 皱起眉头的神情，沁着汗珠的额头，背心短裤，还有那些断断续续在耳边被小声 谈起的故事，树林和麦田一样，葱茏而高挺，掩着许多关于人的故事。

不完整的故事，恍惚的身影，联想起影视剧的情节，总是让人觉得神秘而诱人。

那时候，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很少因为我的决策而改变，像是壁纸或是幕布，似乎 从来都是这样，未曾变过，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需要我的参与，奋斗，争取， 经营。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玩的时候，或许我也是他们的幕布吧，并不那么重要。 但总是那么努力地想要融入进来，假装这一切也是属于我的世界。

可是，进入少年时期时，忽然那么抗拒这种联系，那么想要在家庭生活之外开辟 出新的人际交往的天地，不想要和大人在一起，也不想参与各种聚会，似乎每个 少年都有叛逆的那种勇气和天真吧，而他们最大的自信就是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 一旦得知很难改变什么，或是得知太多既成的轨道，就变得世俗与谦卑起来。

至少我是这样的，开始进入大学之后，还是大学毕业之后，记不清了，我开始明白家庭关系中那些美好与可贵的简单与真诚后，我又一次成为了想要挤进去的人。可是这一次，没有人会围着我转，那些微笑和逗我开心的玩笑也变成了有几分正 式与严肃的建议，谈谈你的就业吧，开心点的话题变成了你和男朋友怎么样，这 已经是再好不过的话题了，大家会祝福也会笑起来，甚至会关心什么时候也会 结婚，也许是因为他们长大太久了，也看过许多孩子长大了，就忘记了长大本身 是一件有些仓促和忧伤的事，像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不是最重要的色彩，悄无声 息地伫立在那里，可你怎么也看不透它，穿不过它，看得到光影流动，却看不到 其中的图像。

我想，我终于长大了，不再听不懂你们的对话，不再成为你们的幕布，不再永远 坐在小孩这一桌吃饭，不再永远被困在作业和考试里，我像你们一样自由自在了，像个大人一样了，就像那些夜晚坐在车后座时，羡慕你们的生活一样，我也是这 样的年纪了，可是我好像没有那么开心。至少不像想象中那样，因为你们也成长 地太快了，我忘记了年龄差守恒，我忘记了我永远也追不上你们的步伐，因为不 仅仅是可以像大人那样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的确确地变成一个大人了，不会因 为我反悔就回到羡慕你们那天的模样。

我说很久没有见你们了，很久了，上次来你们家还是你们结婚那天，而一回头你 们的大孩子已经九岁了，像我第一次见到姐姐一样大，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好 像还没有走过那么久的路啊，我们已经认识这样久了吗?我说很久都没有像从前 那样一起玩了，或者说，带着我出去玩了，可是哥哥说，我没有时间啊，上班， 接送孩子，看孩子写作业，送孩子去上课，是啊，大孩子刚写完作业，小孩子就 闹着要睡觉了，多么紧凑的时间啊，那么拥挤，那么繁忙。其中间隙不再是影视 剧的插曲，而是又一个小小的家庭对生活和未来的期待，又一个好奇宝宝和他们 初为父母的忙乱不安。

我们聊些什么呢?教育、孩子、婚姻、家庭、生活的负担，现实的尺度?我们长 篇大论，高谈阔论，我们低声细语，我们交换想法，我们欲言又止，打断对方又 用倾听的眼神望向对方，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可是却怎么也无法理解对方，我们倾听对方的想法，然而转念忘却，打一个哈欠，酣睡，然后回归各自的轨道。这 场对话变得静止，被中断，被永远地搁置。就好像我们从未谈起过一样。

看着大孩子乖巧而柔软的头发散落着，被拢在旁边，两股头发和刘海是孩子执意 要留在两肩的，因为这是周末，不需要扎头发，不需要扎马尾，不需要戴什么红 领巾，今天她是成熟的女孩子，要漂漂亮亮的，像二十几岁的阿姨一样，她好想 自由自在地打扮自己啊，妈妈也不需要事事都管着自己。

大孩子向我发问，跟我聊天，分享看到的小段子和学校里发生的事，和上次相比，说话更有趣了些，也更完整了。看着她，我忽然觉察到，她是一个新的孩子呀，和我一样，和姐姐一样，和所有人一样，她的生活里有作为幕布的我们，新爸爸、 新妈妈对他来说，是从来就有的存在，就像我看着爸爸妈妈一样。

我们的家庭总会是这样的，开枝散叶，然后新的叶子也会飘向远方，枝干向远方 伸长，也许偶尔也会回头张望，也会在风的信使下回到出发的地方，可是每一株 嫩芽都有成长的愿望，每一个延申出去的枝干也会有自己生命的使命，扎根泥土，成为新的子孙的最初的地方。

新的地方会变成旧的地方，旧地方也会成为新的地方。时间让身份变得多起来，关系网络变得繁密，他们不再只是我生活里永远的团圆与热闹，我们也不再只是 是父辈树荫下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要有更多的使命了，他们开始努力地为新的 孩子搭起幕布了，他们要庇荫新的孩子了，他们成为父辈了，我们也会一样。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想挣脱成为谁的谁，成为任何关系里的一部分，可是忽然有一天，看到远方的黑暗时，却又想起，成为谁的谁原本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啊，新的关系与责任下，总会执手相伴，温暖的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