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小说)

    雷声在山谷敞开的那一面远处的村庄上空震响起来。那个村子又在另一座山的下面,因此仿佛就是在那座山的山顶上空在打雷。小男孩正和他母亲在这座山山脚下一块很长的地里做活。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种植地,地势整体从山谷敞开这一面朝着没有敞开的那一面开始变高,是个坡度。这个山洼里有许多块这样的种植地,它们从谷底有层次的向着三围的山顶发展,但发展到了山腰再往上一点的部分就停止了。再往上就是密密匝匝的灌木丛。

  这块地为什么不能宽一些呢?为什么这么长呀。小男孩心里疑惑,也有些痛苦。因为他桶里的肥料施完了,又要跑回到种植地的起始端(这里堆放着马车拉来的肥料,他抬头看了看被母亲栓在右边一块荒田里的马,它已经很不耐烦了,不再吃草,而是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圈,脚下被它踩出了一个黑色的圆圈,看着很脏。马的毛色也不好,不像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雄壮,鬃毛发亮漂亮的高头大马,看着很可怜。“小灰,再忍耐一下吧,很快我们就回去了”小男孩自言自语地看着马儿说了一句。马抬起头,朝着山谷敞开那一边空旷“咴咴”叫了一声,双唇像波浪一样翻滚了一会儿,尾音处像哨子一样尖锐,小男孩最害怕这种声音,马儿们决斗的时候就会这样叫。但有时候他分不清它们是要打架还是要交配,但就算要交配它们也要先打架。)去重新装填。每一次往返的路程都会加长,而且这块地看过去,远远的,简直望不到边。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很快就要下雨了。他把红色的小桶侧翻在粪草堆上。用脏脏的小手把混杂着牲口粪便草木灰之类的肥料耙进桶里。满满的一桶,他提着走路摇摇晃晃,但他仍然可以平衡住身子向前走去。对于施肥这件事,他算得上一个有经验的老手了。他大概前年就开始正式做这件事了。

  “要下暴雨了,妈妈”,小男孩提着粪桶摇摇晃晃的从女人身边走过,又继续往前走。

  “嗯,把最后这半截掩起来就走”,女人看了看天,说着手上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山谷里回荡着的那种铲土的声音频率加快了。

  小男孩来到女人前面一点的地方,确认了一下自己刚才中断的位置,他记得有一个垄塘里他才放了一把,还缺一把半。每个塘里要放两把半,他牢牢的在心里记着这一点,这是这项工作让他得意的方面之一。要知道种出一棵土豆需要在里面放多少肥料。放太少种子营养不够长不好,放太多浪费了肥料,肥料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的。

  “找到了,就是你”往里面撒了一把半,继续他的工作。那双小手早就黑黑的很脏了,可他丝毫不介意。一边施肥,他又一边看前面,不远了,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确实有些累了,中午那会儿太阳这么大,晒得他脸都发红了,现在他那张圆圆的脸就像西红柿那样红。

  他是个听话又乖巧的孩子,他才六岁,已经读一年级了,但他已经帮家里做活了。这其实不算什么,这里很多小孩都是这样,早早的就会帮大人们做活。不过有时他也有些调皮,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他养的小狗死了,他会为它垒一座坟,并且跪在坟前哭。还有一次,他爬到了一棵柏树的顶端,拽着树尖“倏”地弹到了地上。幸亏他母亲没看到,不然非得被他吓死不可。不过,那一次,也把他吓坏了。他再也不敢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雷声越来越近,已经在头顶了。雨开始下了,大滴大滴的雨珠砸下来。他快把桶里的肥料施完了。

  “小兵,走啊,快走,先到旁边那个洞里躲躲雨”“好啊,好……啊……”他提着仅剩的那小半桶肥料紧随着母亲磕磕绊绊尖叫着跑了过去。

  这并不算个山洞,只不过是山体一个凹陷进去的地方,露出那种一层一层的青色岩石,上方有一蓬野蔷薇遮蔽着,就好像一个山洞。站在这里可以瞧见对面的那座山,那座山没有这座陡,它更平一些,因此那边被开垦出来的地更多一些,它几乎只剩下一个绿色的山尖了。在山尖往下到一块种植地之间有一节空白,那是山体滑坡造成的,它裸露着,是一层一层的板岩,白色又泛着黄。小男孩看着这些板岩,头发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妈妈,这里曾经是大海”小男孩说。“是啊”妈妈的语气里流露着她心里其实也早就这么想着的意思。“那些石头,一层一层的,证明了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甚至这些山都是在水底的,过了多少年啊才变成今天这样的……”。妈妈说。天上已经电闪雷鸣了,暴雨哗啦啦的下下来,风也很大。

  小男孩有些冷,身体在发抖。“你冷吗?”妈妈关切地问他。小男孩摇摇头,他把目光移到了不远处马儿站的那块田里。“马真可怜,妈妈。”小男孩说。“这时候也顾不得马了……”妈妈说,为了安慰小男孩。小男孩似乎并不满意妈妈的说法,但也无能为力。他有些想哭。想到这里曾经被水淹没着,这些高大的山,连同这些植物们,又想到马儿站在暴雨里受苦。就更难过了。

  “妈妈,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啊?”小男孩认真但也有些害怕的看着母亲说。这个问题中的某些东西让他害怕,但也让他好奇。女人把头上那块粉红色和白色相间的头巾拿下来,它有些潮湿了。她把她重新整理了一下又戴到了头上。女人没上过什么学,认识的字不到十个,她所有知道的科学知识几乎都来自有空的时候看看电视节目,电视节目里的人怎么说的,她就怎么相信。现在她茫然的看着小男孩,小男孩能够看到母亲被日复一日的烈日灼伤而变古铜变黑的皮肤,以及脸上的灰尘。女人朝洞外啐了一口痰,那口白色的痰冒着泡,被啐到了地垄上,地里现在变成了一片泥泞,黄水顺着地沟哗哗地流着,很快就将痰液带走了。

  女人很心疼自己的孩子,她爱她这个小儿子。就像一头母牛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着他。她尽力的保护着他,不让他受一点伤害,就算需要自己的生命她也绝对不会犹豫一下。虽然他们的日子过得艰难,在这个偏远的农村里,没有钱,却又无缘无故的欠着远处城市里别人的钱。也不是无缘无故,女人心里清楚,自己没有钱去买肥料,买种子。但为了过生活,就不得不去借贷,借了就必须要还。但也让生活更艰难了,买了化肥,买了种子,买了牛马,这些东西是不会生出钱来的,这地里的土豆,到了收成的时候,挖回去喂猪,人也吃,也没有多少可以卖的。可以卖猪,但猪养到一半死了,病了。一切都打了水漂。到头来,欠的钱更难还上了,但也无法什么也不做的呆着,那样会越来越贫穷。但继续来地里,在这里挖,那里铲的,也铲不出个金子来啊。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来地里的时候,心里闷得慌,就坐在地里哭,但哭也不是办法。她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做事。为了小男孩,也许小男孩未来可以改变这种现状,尽管这种希望如此渺茫,可毕竟是希望啊。她不能失去他。而且她经常做梦梦见小男孩长大了,当官了,做老板了,她舒舒服服的躺在明亮宽敞的大房子里,城里的房子有阳台,在阳台那里有一个躺椅,她舒服的躺在阳光下。一家人其乐融融。

  “谁知道人为什么要来这个世上啊,都说人是猴子变的,世界上先是有了猴子,后来才有了人吧……我也不知道,我听电视里是这么说的……你说呢,你说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女人目光柔和的看着她的小儿子。她看见小儿子白白嫩嫩的脸被夏日毒辣的太阳晒得变了色,心疼,但也想,这是一种历练,让他吃到这样的苦,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他长大了就会努力的逃离这种生活了,日子就会好过了……小男孩转着黑黑的灵动的眼睛思考了一下说:“为什么猴子变成了人就需要劳动,而那些猴子却不需要劳动呢?既然变成了人这样辛苦,为什么猴子会变成人。或者你看妈妈,现在还是有猴子,为什么有些猴子变成了人,而另一些却没有呢?”这样的提问对女人来说是艰难的,思考起来头疼。她继续听儿子讲下去。“也许人是突然就来到世界上的,就像我们在电视里看的那些魔术一样,原本空空的,突然一下就变了一个人出来,这个世界就有了人了”。女人被儿子的可爱逗笑了,感觉一天的疲惫少了很多。

  雨下得小了许多,只有零星的雨丝在飘着了,山谷里一眼望去黄黄一片,山上的小河道里轰隆隆的流淌着混浊的黄水。女人和小男孩从洞里出来,开始收拾农具,马还栓在那里,浑身湿透了,身上冒着蒸汽。不一会儿他们就收拾好了。女人挑着粪箕,扛着锄头,粪箕里放着小男孩的红色小桶走在马儿的后面。小男孩牵着马儿走在前,一摇一晃的朝着山谷敞开的那一面走出去。山谷里又空无一人,只有黄色的水在小河道里隆隆的响着,最明显的还是那黄白色的板岩,过去,不知道是多少亿年前,这里在在水下。你听过水里的寂静吗?

  二十年过去了,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循着一条上学路在走。但他始终不知道自己要走去何方,他小时候是那种乖巧的人,长大了他是那种老老实实的人。他的母亲么,还健在,已经老了,还住在村里,父亲他是有的,陪着她的母亲住在那里。他的母亲常说啊,你就是个老实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老实人。他不是。他没有成为老板,也没有当官,甚至他连份工作都没有。他成了一个艺术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就像他老家那个山谷那样默默无闻的艺术家。有一年他去到南戴河,在那里看见了大海,他写下——你进入的不是一篇海域,而是整个大海。还有一次,他在电脑上看见一只企鹅,那是一只单独的企鹅,他因为受伤而脱离了他的族群,最后不得不,独自面对大海。但他丝毫没有犹豫的就越进了大海。他写下——只有一只企鹅游在海中,没有多余的一只,独自游泳是它渡过海洋的方式。再有一次,他和一个唯物主义者争论,他说,他绝不会承认人是猴子变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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