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日去了大鹏,老冯的龙凤百日纪念,七八家二十几号人,在一个驴友的民宿里把酒言欢。
老冯是四川人,偏僻的大凉山自治州。这些年,因为我,他一路坎坷,我们走过了一样的道路。
当年为了支持我,他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房子,然后离婚,独自带着女儿,蜗居在一间不足10平方的合租房里。
短短半年,他搬了七次家,前妻不忍女儿遭罪接走了,他继续居无定所的日子。
我和他说,你搬到官邸来住吧。我反正长期不在深圳,你索性帮我看管一下。
于是,在他搬进官邸的第一周,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然后两个人在官邸一锤定音。
还有一个人,叫老莫。老冯的中学同学,我和老冯是通过他认识。
老莫的情况比我们两个略好,他只卖了房子,倾尽全力才勉强保住了家庭。在家庭最危急的时候,也是一对龙凤的出现挽留住了他的妻子。
他卖房的全部收入,没有丝毫的保留,全部给了我。
饭桌上,我们三个不约而同的举起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年的坎坷与苦难,已经累积到无法言叙的厚度。如果没有他们两个,或许我早已在这个人世间消失或逃匿。而他们因为我,也无数次地被现实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分别欠他们七位数的借款,他们却从未问过我。是的,一次都没有问过我,哪怕是老冯寄居在他人篱下时。他们也不愿计利息,在我的坚持下,才同意按活期存款计算。
这些年,这样的信任,让我无法辜负。
也让我永生难以释怀。
(二)
酒喝的很快,夜过得很慢,凌晨一点时,老冯老莫和其它人被陆陆续续送进客房,只剩下几人意犹未尽。
桌上的三五人中,有两条单身狗。除了我,还有一个上海台的美女导演。
她叫cici,与我们都是初次见面。她是老冯和老莫的小学同学,一晃快三十年未见,阴差阳错的联系上了。
时逢她来深圳拍剧,正好赶上这次活动。
cici是那种极为开朗的女孩,火辣的川妹子性情中,又融入了上海的一些小家碧玉。她与我们大口喝酒,大声唱歌,大块吃肉。
cici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当女汉子,这是因为这么多年在片场,被逼出来的。她说其实当她穿上12公分的高跟鞋时,她也是风情万种。
我笑了,这句话我相信。还有一句话我却埋在了心里,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她喝酒的姿势告诉了我。
每个人举杯的动作,都会有自己的故事,将所有的过去,融入进火辣的酒精里。
cici和我们同龄,一直未婚。她自嘲地说,三十五岁前,她一直劝她妈别着急。三十五岁以后,她一直劝她妈放弃吧。她说,为什么大学四年,没有一个男生追过她,毕业那天,却是几乎全班的男生去向她表白。
我端着酒杯,仔细的打量着她。其实她挺美,我想。
再一次举杯的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cici问,谁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有人似乎在回想,有人似乎在躲避。
我是在躲避的那个人。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何尝不知这句话,又何尝不懂这句话。
2007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像这样的三五个人,我们坐在花园城顶层的胜记,有人也是这样的问过我。
cici开始讲述她在上海的这些年,讲述一个年轻女孩独闯上海滩的点点滴滴,讲述她下午独自走到海边的哭泣。
不知何时,她的泪水,挂在了她的脸庞上。
我们桌上的每个人都看见了。
我轻轻地告诉她,还记得你的诗和远方吗?为什么要让自己的生活如此苟且。
其实我是非常明白,她内心的脆弱。过了今夜,我们每一个人,又将重新戴回各式的面具,回到别人以为的真实。
很多很多次,我也如同她这般,想寻找一个或几个能够让我哭泣的人。这样的人,与我的圈层没有交集,但能值得我信任。
可以在结束的时候,笑着说再见,其实心中知道,也许此生永远不见。
只是,我没有cici那么幸运。cici遇见了我们,而我却遇不见他们。
不过我有老冯和老莫这样的朋友,能够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候,拉着我,一点一点地往外爬。
我想,cici也终有一天,会感悟到这样的情境。
我起身,给了cici一个拥抱,也许我的臂膀不够宽广,但我希望能够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
大鹏湾畔,七娘山下,台风前的绵绵细雨,摇曳着婆娑的树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三)
老冯老莫和cici,都是来自大凉山。我能够和老冯老莫迅速相熟,是因为当年我差点被派去大凉山希望小学当校长。这次大鹏的相聚,让我回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是我刚来深圳的第一个月,在某地产公司任品牌事业部经理。这是我从长沙马栏山离开以后,职业转型的第一站。这家公司还比较有名气,但是内部的管理,不敢恭维。
当年,央视和民政部合作了一档大型公益节目,去帮助大凉山的留守儿童。老板极其重视,此事自然落在了我的头上。
与我们接洽的,是北京的一家公关公司。很快,我就看清楚了其中的猫腻。无奈老板钱多任性,让我先付三百万过去。若是这三百万直接到了大凉山,我或许也不会有异议。可是,到了公关公司的帐上,后面的事,自行脑补。
再后来,就是去大凉山的大山里考察选址。深圳的地产行业有两家公司参与了,除了我们,还有一个爱爬山的公司。
我与爱爬山的董事长一起去了大凉山,几天后兵分两路分头行动。爱爬山的董事长在破烂的教室黑板上,画了一个圆,里面横横竖竖画了几条线,问下面的孩子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淳朴的孩子们异口同声:西瓜。
爱爬山的董事长愣了几秒钟,满脸尴尬,说:在我们的地球上呢……巴拉巴拉。
后来,我看到他们公司的品牌负责人,和央视的编导在边上偷偷地沟通了很久,我一笑而过。
回了深圳,忙于各种筹建的事宜及日常事务,突然有一天,收到一个北京寄来的保价快递,里面是三本书:《论语注释》、《庄子意解》和英文版的《论语注释》。我一脸懵逼,随便翻了翻,随手搁下。
过了一周,大堂偶遇老板秘书,她说有几本书寄给你收到没有。我说收到了,完全看不懂。她说你可保管好,这几本书很贵。我说能有多贵,她说老板花了80万拍下来的。我说谁的书,这么贵。她说不知道,老板去央视参加了一个晚会,其中有拍卖的环节。他要把那个爱爬山的董事长在现场比下去,所以起拍价5万他直接喊了50万和80万。
我急忙回到办公室,端详这几本书,书页发黄年代久远,但显然一直是精心保管着。书中的每一页、每一段都做了满满的笔记,似乎还是好几个人的不同字迹。
我也不敢怠慢这天价拍来的三本书,锁进了保险柜。
其中只有一次拿出来过,有一个同事把每本都全部复印了,花了小一千块钱。我问这是谁的书,他答不知道。
后来,凉山州的希望小学陆续建成,我单独或陪着老板去参加各种仪式。期间各种浮夸,让我对“公益”的认识刻骨铭心。
再后来,我离职。保险柜里的这三本书,我不知道交接给谁。问老板,老板已经彻底忘了这事。我只能把这三本书留在了办公室。
一直到了半年后,我无意看到了央视二套对于丹的专访。于丹说,她家传的三本书,用于拍卖捐给了大凉山的希望小学。她说,把书送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怀里抱着这三本书,静静的通宵坐在沙发上。这三本书,是她家最珍贵的家传,她是送走了几代长辈对她的寄托。
她说,后来她托人,拿回了复印本,权当纪念。
言语间,于丹从抽泣,变成了痛哭。
我五雷轰顶。
我不知道那三本书去了何处,以它们来到深圳的处境,岌岌可危。我深深地责怪自己,若是知道内情,我一定会劝老板寄回去还给于丹。
老板要的不是这三本书。是其它。
这三本书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这件事在我心中记挂了很多年,我深知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这三本书堪比什么样的份量。
在认识老冯老莫之后,有多次机会去他们家乡游玩,我却屡次拒绝。
心中的这道坎,注定是无法迈过。
如果人世能够后悔,我哪怕被老板骂死,我也会把书寄回去。
之后的机缘,当我遇见于丹时,我始终无法向她坦白这件事情。我一直隐瞒着我的这段履历,我认为这是我一生至今不可抹灭的污点。
如果于丹老师看见这段文字,希望你能原谅我迟到这么多年的道歉。
大凉山,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鼓起勇气,回去看一看那些校舍,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