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枝

去往教学楼的一条小道上,有一排紫薇,枝条的末端会开上一簇簇暗紫色的小小的花,落了之后,留下泥黄色的略微脱皮的枝条纵横交错着,彰显着迟暮美人的神气。然而双休日过后,再次路经那条小路,却发现紫薇们已经剪了枝,被宣告着他们进入了休眠期。

剪枝是每年都要做的。不只是紫薇,除了年年毫无变化的银杏,似乎其他所有种类的树都需要一年一次的削指剃发。而阿叶也是日复一日地在那小道上来来回回,与紫薇们擦身而过。

这是个寒风凛凛的阴天,放眼望去遍地是摇着长扇的清洁工与随风而动的枯叶。电线杆上的乌鸦业已消失,偌大的建筑群中了无生气。黑光隐隐的人工渠旁,衰柳挥动着褐色的烟迎接冬日的到来。而此时,逻辑学课上的阿叶捂着脸,苦闷得近乎要哭出来。不等下课铃打响,他悄悄离开了教室,往湖边去了。

游廊上的凌霄的叶片已经落尽,层层叠叠的枯败堆在粗壮的黑亮的凌霄根边。而落叶之中夹杂着昭示甜蜜幸福的阿尔卑斯的包装袋,两者都在期待着为来年春日大盛的凌霄送去养分。阿叶抬头望着鬼气森然的密密交织的凌霄藤,长长叹了口气。他为植物们的生长要受人类有意无意的控制而感到愤怒,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世上并没有自由生长的空间,于是这愤怒又只好转化为了无奈的感伤——这感伤又转瞬即逝,他为自身接受命运的摆布而羞愧耻辱。

雪日啊,何时才来呢?阿叶把手按在凌霄铁硬的藤身上,转移注意力似的问了一句。而世间的回答是砭骨的长风。

桂香犹在的林中,乱石为了取暖相拥而眠。阿叶走近自己参与栽下的桂树,发现断枝残叶之间仍有碎花尚开。这无人照料的班树让阿叶感触了生灵的活力,随即又有了饮他人血的悲哀。

萧萧风兮野苍苍,寒水之傍兮哀木芳。漫漫路兮泽茫茫,吾生……吟到这儿,阿叶不再想下去。他有了卧倒在这哀木之下的情绪,于是匆匆逃开了。

回了寝室,他先扶着盥洗池洗了把脸。在水龙头关上的一刻,他听见自来水管里惊涛拍岸的澎湃回响。这声音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

朝日初醒,三叶草上的霜痕未晞,绛色的花儿皱成了老婆婆的脸。这时学生们已经在微光之下踩着枯叶顺着栽满三叶草的花圃赶赴教室。阿叶也是这大迁徙中的一分子,但他是唯一一个处在危险之中的人。

例如,他蹲在花圃边与车轴草对视了两分钟,又触摸着紫薇的树干哀伤了许久。于是他成为了大迁徙中的异类,路过的同学要好奇地觑他一眼,老师要漠然地盯着他坐上座位,这世界则以冷风相倾。

古代文学史已经上了两年多,学到了宋词。阿叶将古代文学所呈现的世界作为自己的故乡,他需要在其中迷醉随后死亡。他能够体味文学之美,于是他也能体谅人世之恶。但身为人世的一部分,他却并不能谅解自己。

沉湎在回乡的幸福与悲痛之中的阿叶被告知放学了。曾照古人的白日高悬南天,于是阿叶和室友照例走大道回寝室,沐受阳光。

“刚刚那老师每次上课都是别人给他拎书提电脑的。真瞧不起!”阿宇说。

“成功人士嘛。”阿叶笑着用嘲讽的字句附和说。

“要赚很多钱啊,以后!”阿宇得出结论。

阿宇是山里出来的孩子,他提到故乡只是说“又穷又破”。他说“破”是因为染了资本主义的腐朽文化,虽然穷,却喜欢吃喝玩乐。

“赚很多钱有什么用呢。”阿叶眯着眼望了望太阳,说。

“你这话说的——防备不时之需啊——要是你爸妈生了什么病,拿不出钱怎么办?”

阿叶悲伤地叹了口气,笑着说:

“比他们早死就好了。”

阿宇“乡下来的责任心”发作了,说道:

“你这人就是什么?——没有尝过人间疾苦,遇到事情只想着逃避!什么比他们早死就好了——真的是!……”

“诶。”阿叶闭上眼走了几步,说,“我这正是因为明白世事,而且知道我这样的人赚不来钱,即使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也无能为力,所以看淡了,好吗?”

“你这人……”

冬天日光的暖意被寒风吹得淡了,梧桐的残叶仍旧一片接一片地下落,世界在这微温的凉气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你要是生在有钱人的家庭,一定是个纨绔……”阿宇轻声叹气。

阿叶没有回应,他心里说着:我已经是在山水间放浪形骸了。虽然那只是幻想。

阿叶喜欢剪纸,剪纸也是他唯一的特长。那是在幼儿时就生成的热爱。贴在老木格子门上的“囍”和鲤鱼,和着身穿红袍的堂姐的微羞的笑脸一起印在他的脑海里。那样的笑脸使他觉得开心,是一个对世界尚还陌生的孩子得到的深刻的幸福。但他已经很久没拿起彩纸和剪刀了。

剪纸和剪枝的读音那么相近,目的也那么相似。为了需要的事物出现,剪去那些美好却不为时需的部分。阿叶憎恶这样的操纵,和如同饮血治病般的程序。他自小热爱的事物,就这样被发现是背离自认的人性的。

于是发现这一切的孩子,静心等待着被这人世剪去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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