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时光胶卷静静回溯,画面在由深及浅后,被按下了播放键。
都说青春是打开了就合不上的书,人生是踏上了就回不了头的路,而他们的初恋则是扔出了就收不回的赌注。
三个人都输得一塌糊涂。
阳江市的山城结构在黎伽他们学校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去厕所要穿过小半个操场,再下一个宽宽长长的石梯。
周围说笑打闹的同学鱼贯而行,方思挽着黎伽的手,两个人亲密得像一个人似的。
他们刚走下石梯,就被上来的一片人墙堵住了去路。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渊。
林渊放下了靠在另一个男同学肩上的手,示意对方先走。
“黎伽,放学后有空吗?我有话跟你说。”
“现在说不可以吗?”
林渊一脸严肃,眉头紧得都锁出了一个川字。
黎伽有些心虚,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到了这尊大佛。
“不可以,放学后去后门找我,你一个人来。”
林渊沉着脸,余光扫过黎伽身边时没有做一丝停留。
“记住了!”
黎伽疑惑地抠着下巴回身看向林渊的背影,一声尖锐的上课铃划破长空。
“还去厕所吗?”黎伽这才回过神来。
方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挽住黎伽的手。
“想挨骂吗?回吧!”
方思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黎伽站在原地,满头的问号变成了省略号。
“我今天招谁惹谁了?”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黎伽正闷头与数学题苦苦纠缠,忽然一个纸团砸到了她的面前。
她将纸团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排字。
“放学后我也有话跟你说,先跟我走。”
黎伽抬头看向斜对面,方思并未回头。
她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摸出手机打算给林渊发条信息,然而手机却已经自动关机了。黎伽真想揪着昨晚那个自己狂扇耳光,光顾着刷微博不记得充电。
离放学还有十来分钟时间,方思已经收拾好书包溜出了后门,躲在门外对黎伽一个劲地招手。
拗不过方思的眼神杀,黎伽只能悻悻地跟了出去。
方思抓着黎伽的手,一路小跑,逃过了巡逻保安的视线,从体育馆后面的侧门溜出了学校。
那段时间刚好有校篮球队集训,教练为了方便队员们休息时外出买水补给,侧门都没有上锁。
“方思,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到了就知道了。”
学校离平阳江有段距离,唯一的捷径就是江边建起的采沙场。
“唉——两个小姑娘怎么进来了,这里很危险,别乱跑!”
耳畔是呼呼吹过的风声和采沙场工人的责骂声,黎伽被方思拽着被动地奔跑着。
跑步向来是黎伽的弱项,她有些吃不消了,感觉肺部好像要炸裂了一般难受。
“够了方思,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黎伽挣扎着甩开了方思的手,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她吃痛地搓了搓左手的虎口,硬生生地被方思拽红了一大块。
“现在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方思说完又向前走去。
“有什么事快说吧,说完了我还得回学校呢,林渊说有事找我。”
黎伽甩了甩手,走到了方思身边。
方思没有说话,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对着烟波奔腾的平阳江发起了呆。
见好闺蜜闷闷不乐的样子,黎伽也不忍心再催促,只能先默默地在心里跟林渊道歉。
“要一起听吗?”
黎伽试图打破眼前的沉默,掏出了MP3,随手将一只耳机递给了方思。
“也罢,或许她只是需要陪伴而已呢。”
黎伽在心里嘀咕着,将另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
10
“这里原本是我的秘密基地,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来这里坐一坐,吹吹风,听听江水的律动。”
良久,方思终于开口说话了。
“小样,跟我还有秘密呢!”
黎伽打趣着,用肩膀顶了顶方思的胳膊。
“难道你对我就没有秘密吗?”
方思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她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搞得黎伽有些措手不及。
“你这是怎么了?我哪里惹到你了?”
“黎伽你知道吗?我13岁认识林渊,14岁喜欢上他,初中毕业庆典那晚,我哭了整整一夜。
当我以为跟他就此无缘的时候,他竟然转校来了我们班,甚至还主动跟我联系。那一刻,我简直兴奋到发狂。
就在昨晚,林渊突然来找我,向我表白了。他说他在初中的时候,就对我有好感。
被自己喜欢已久的人表白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是我却不得不拒绝他。”
方思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远方,双眸的光辉从有到无,再一点点暗淡下来。最后一滴眼泪滚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黎伽的心头。
“为什么拒绝?”
黎伽缓缓扯下左耳里的耳机,一阵酸楚涌上鼻头,声音也有些哽咽。
“为什么拒绝?因为你啊!”
“因为我?”
黎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无异。
“对,因为你!黎伽,你也喜欢林渊,对吗?”
好像做贼被捉赃了一般,黎伽敏感而心虚地站了起来。四肢变得有些僵硬,一个把耳机线缠绕在MP3上的简单动作,尽然显得笨拙无比。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藏的足够好了,果然,阳光之下无秘密。
“既然林渊已经跟你表白了,那你又何必来跟我故作姿态呢?”
“黎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你在,我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接受林渊!”
“你是在可怜我呢,还是觉得我挡你的路了?”
心中的愤怒冉冉升起,黎伽冷笑着看着方思,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是因为嫉妒还是被同情之后的羞愧。
“明明知道你的心思,我还怎么可能在你面前大秀恩爱?太残忍了!我跟林渊说了,等毕业之后再考虑我们的事。”
“所以林渊今天莫名其妙地让我一个人去找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呵,觉得我碍眼了是吧?难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所以我才要先他一步把你叫出来,我们——我和林渊,不能那么自私。”
“够了,方思,不要再说了,你觉得我还不够无地自容吗?你们两爱怎样怎样,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
“黎伽你在委屈什么?我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
两个人望江而立,场面似乎陷入了死局。
“要不,交给老天爷来决定吧!十步之内如果我走得比你远,你就此打消对林渊的所有想法。”
方思说这番话时的表情,让黎伽觉得陌生而遥远。
“不敢玩吗?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要我跟林渊在一起,果然不是真心话!”
“有什么不敢的!”
方思捡起一块小石头在湿软的江滩地上划了条线,然后一个抛物线将石头扔进了江水里。
“剪刀石头布!”
方思赢了,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出去三大步。潮汐涌动,溅湿了她的帆布鞋。
“剪刀石头布!”
方思又赢了,三步之后,江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脚踝。
“剪刀石头布!”
黎伽赢了,可是她迈出去的步子明显犹豫不决。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卷入一场明知道结果的游戏。
“简单石头布!”
方思再次赢了,她转头看向黎伽的眼神很用力,似乎要赌上自己的全部运气。
此时再回想起她刚才惺惺作态的样子,黎伽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厌恶感。
江水淹过了方思的膝盖,被她只手拎起来的裙摆浸湿了边缘。
“快呀,继续呀!”
身边潮汐拍打岸石的哗哗声越来越响,方思不耐烦地催促着。
“承认吧方思,其实你很想赢对吗?”
黎伽没有出拳,放在身侧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你不出拳,这局就算你输!”
方思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自顾自的继续向前走去。
眼看着方思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走越远,黎伽心里忽然紧张起来,愤怒被清醒过来的理智一扫而光。
“方思,你快给我回来,我认输了还不行吗?”
背身向前的方思停止了脚步。
“方思,听到了没有,快给我回来,你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有多危险吗?”
黎伽转身朝放书包的大石头走去,取出纸巾擦拭糊在鞋延上的泥沙。
“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陪你发疯!方思,我受够你了,我现在就去找林渊说清楚,你们爱干嘛干嘛去!”
黎伽弯着腰一边擦鞋,一边大声地宣泄着剩余的怒气。
空气里很安静,回应黎伽的只有身后的浪潮声和远处船舶的鸣笛声。
岸上没有方思的人影,江里也没有。
起初还以为是恶作剧,黎伽找遍了方圆可藏身的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
“方思——方思——方思你在哪儿?你不许吓我!”
不好的预感笼罩心头,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了一片空白。
黎伽只觉得眼前有些晕眩,连刺耳的耳鸣声也开始趁乱作怪。
她慌不择路地踩进带着夕阳余温的江水里,不顾一切地在水里摸索着。
江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她的脸、她的头发,黎伽自己都快分不清脸上挂着的是江水还是泪水。
“方思你够了,你真的够了,你的玩笑开过了你知道吗?我这次真的生气了!不不不,我没有生气,只要你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立刻原谅你!”
黎伽自言自语着,发疯了一般在水里摸索着。
跌倒了,站起来,再继续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她被彻底地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对,求救!求救!”
黎伽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连滚带爬回到岸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可是手机早已经关机了。
已经完全崩溃的黎伽,拿起手机疯狂地砸向石头,手机屏幕裂开了,她的手也破皮了。
另一边,林渊在后门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黎伽出现,便转身回学校去找她。
他找遍了所有黎伽可能去的地方,最后在自行车棚发现黎伽和方思双双锁在原地的自行车,顿时心里一阵不安。
林渊试图拨打黎伽的手机号码,连播了三次都是关机状态。
正当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方思。
“方思,你到底想干什么?黎伽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林——林渊,是我——是我——黎伽。”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后才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
“黎伽?怎么会是你?出什么事儿了?你和方思在哪儿?”
“我——我们在江边采沙场外面的江滩上——怎么办——怎么办——”
“你们去那儿干什么?什么怎么办?”
“方思——方思她好像掉进江里面了——我——我找不到她——”
“你不要着急,站在原地不要动,我马上过去!”
之后林渊来了,采沙场的工人来了,学校的老师来了,方思的父母来了,自己的父母来了,警察来了,天黑了,有人架起了探照灯,有船入江了,有人下水了……
她像一只被树脂包裹住的虫子,可以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变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般。
夜里降温了,江边聚集的人越原来越多。她抱腿坐在大石头上,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黎伽并没有等到方思被捞上来,妈妈带着她先带回家了。
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一闭上眼睛,眼前全是方思的影子。
快中午的时候爸爸才回来,说方思找到了,人已经泡得不能看了,直接让殡仪馆的车拉走了。
原来方思下水的那一处江滩叫“回水坨”,由于采沙场长年累月的违规操作,河床下早已深坑密布。江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江水之下却是一潮接一潮的激流与一个套一个的旋涡。
方思太不幸了。
爸爸如是说。
这些说辞,根本无法抚慰受惊过度的黎伽。毕竟她刚刚亲眼目睹了一条鲜活生命的消失,那个人还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11
黎伽过上了自闭式的日子,日日足不出卧室,三餐均是妈妈送进房里吃的。
大多时候她都是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方思无数次出现在梦中,每当黎伽伸手就快触碰到她时,就会惊醒过来。
梦的次数多了,会让人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梦,什么时候是现实。
如果有方思的梦境才是现实,那黎伽情愿永远不再醒来。
方思是黎伽在小区大院里的唯一的玩伴,小时候的黎伽不太合群,瘦小的她总被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欺负。
第一次见到方思的时候,黎伽正在被一个小胖子欺负,胸口的别着的玩偶胸针被抢走了,衣服也被扯破了。
就在黎伽捂着脸只顾着哭的时候,她听见小胖子惨叫了一声便飞了出去。然后一个留着妹妹头,手里提着根叉头扫帚的小女孩,英姿飒爽地闯进了她的视线。
小女孩的脸上脏脏的,鼻子下面悬着两条黑色的长龙,刘海沾了汗水,拧成一股一股地贴在额头上。
打那天以后,黎伽跟这个英勇救美的小女孩就形影不离了。即使那个女孩有自私、霸道的一面,她都通通接受。
在家里一呆就是三天,没有手机,也不能上网,连唯一的座机也被拆掉了。与世隔绝般的日子,让黎伽一度以为自己快要发疯了。
这晚临睡前出去上厕所,她无意间发现妈妈的手机放在茶几上。爸妈已经睡下了,黎伽迟疑了一下,抓起手机闪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日渐智能化的时代,黎伽坚持用脑子去记下了爸妈、方思和林渊的手机号码。
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飞舞着,等电话拨通了,迟钝的脑子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妥。方思的意外自己有责任,那林渊会不会记恨她一辈子呢?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手机那头飘来林渊略显沙哑的声音,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一般。
“喂,请问是哪位?”
黎伽不敢应答,捂着嘴抽泣起来,只是她没有想到,一只手根本阻挡不了情绪的逐渐崩溃。
电话那头的人突然不说话了,也没有挂掉电话。
哭了好一会儿,黎伽的情绪才稍微平复。
“喂,黎伽,是你吗?”
“林——林渊——对不起。”
“黎伽,你还好吗?”
“你——不怪我吗,林渊?”
“我这些天一直联系不到你,我和班里的同学们都很担心你,不管外面说什么,我们大家都相信你!”
“外面?”
“不要上网,不要去看那些被编的离奇的报道,那些无良媒体为了点击率简直不顾他人的死活!”
“报道?什么报道?”
“……看来你还不知道,不知道得好,不知道得好!”
联想到这些天家里种种反常的迹象,黎伽心里五味杂陈。
“喂,黎伽,你在听吗?喂,黎伽——”
黎伽火速打开了微博同城,第一条跳入她眼帘的热点消息,来自一个叫“阳江头条”的加V博主。
“阳江市XX高中两女生结伴自杀至一溺亡,根据现场目击者反馈,系有一人中途反悔拉扯导致。”
文字下面配有九宫格,图片虽然经过处理,但还是很好认。
第一张图,是自己的学校。
第二张图,眼部被打了马赛克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方思。
第三张黑白图,眼部打着马赛克的,是已经去世的方思。
接下里的几张拼接图,是回水坨那日的捞尸现场,以及对沙场工人的采访。
“结伴自杀?怎么就成了结伴自杀——”
黎伽整个人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手指下滑,接连几家媒体博主都发布或者转发了同样的内容,每一篇报道下面都跟了上万条的评论。
起先她并没有勇气点进去看那些评论,但是又好奇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毕竟林渊说过,班里的同学都是相信她的。
直到她看了那些评论,才明白了什么叫“三人为虎”、语言暴力、杀人于无形。
评论很可怕,几乎是一边倒的压向了她。
“不是结伴自杀吗?剩下的那个有什么脸活着?”
“大家不觉得活着的那个更该死吗?”
“划重点了,是拉扯导致的死亡,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警察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把那个女的抓起来?”
“……”
“……”
再往下已经没有勇气看了,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黎伽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一般喘不过气来,每一条评论都像一颗钉子,稳准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里,脸孔也因为胸口的闷痛变得苍白无比。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结伴自杀!我们没有结伴自杀!我没有拉扯她!我没有!”
好像有一颗尖利的针刺进了耳膜里,听觉被可恶的轰鸣声占据了。
胸口疼、头疼、耳朵也疼。
此刻不管闭着眼还是睁开眼的,似乎都能看见方思瞪着眼睛看着她,班里的同学包括林渊都围过来用手指着她。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表情可以看出来,全是在谴责她、唾骂她。
黎伽捂着耳朵缩在床角里,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破天般的尖叫。
这声嘶吼仿佛是她能保护自己的唯一的武器,眼前所有的诡异画面撕扯着慢慢消散了。
爸爸妈妈闻声冲了进来,看着那两张熟悉而苍老的脸,黎伽这才觉得,刚才自己一直向下坠落的身体被人接住了。
她整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妈妈的臂弯里,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睛时,只听见客厅外面吵得很厉害。
黎伽迷迷糊糊地打开房门走出去,爸爸正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妈妈站在靠近大门的位置,对着黎伽做了一个静声的动作。
“哐哐哐——”
门外又传了一阵砸门的声音。
“姓黎的给我滚出来!凭什么我的女儿死了,你家的却还活得好好的?”
门外辱骂声此起彼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阵仗不小。
黎伽吓得本能地往回缩了缩,爸爸赶紧走过来护住了她。
“哐哐哐——姓黎的,你还我女儿!”
“哐哐哐——”
“姓黎的,你们一家人都不得好死!”
黎伽感觉到爸爸抓住自己肩头的手紧了紧,她低下头,一只关节发白、青筋暴露的手近在眼前。
“警察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那是意外!你们这样纠缠不休,我们也只能报警了!”
爸爸终于忍无可忍了,冲着门外咆哮着。
这是黎伽第一次看见爸爸生气的样子。
“你跟他们吼什么呀,忍一忍就过去了!”
想息事宁人的妈妈冲过来拉住了爸爸的手,却怎么也掐不灭黎爸爸心口里的那团怒火。
外面的人听到了回应更闹得起劲了,继续砸门、辱骂不说,“乒乒乓乓”地往门上一阵乱扔东西,甚至还把不明液体泼到了门上。
他们一家三口相互挽着手,紧紧挨坐在一起。直到外面的响动渐渐变小、消失了,才像木头人活过来了一样纷纷站了起来。
黎爸爸透过猫眼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状况,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生活垃圾、碎瓷片、碎玻璃铺了一地,类似于红油漆的液体以他们家大门为中心,呈天女散花在楼道间炸裂开去。
“以后这日子怕是没法好生过了!”
妈妈抹着眼泪从里间拿出了清扫的工具,委屈地朝门外走去。
像这样的闹剧之后又发生了三次,不光黎家人苦不堪言,隔壁的住户也无辜受了牵连,找上门来抱怨了两次。
这里是没法住了。
黎爸爸租来辆小货车,半夜两点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他们母女,悄无声息地搬离了八号大院。
城东的落脚点是爸爸的战友友情提供的,可惜才住了一个月不到,方家的人又喊打喊杀地杀上门来了。
原来是妈妈在和关系要好的老邻居联络时,无意中暴露了地址。
方家的破坏力是充分领教过了,爸爸不愿意连累好心的战友,托人火速在城南定下了一处房子,一家人像偷渡者一样,再次连夜搬了过去。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爸爸痛下决心换了一家人的电话号码,并让妈妈断了和朋友、亲戚的联系。
一家三口,活成了一座孤岛。
书也没法继续在原校读下去了,爸爸妈妈出面去学校办理了退学,黎伽彻底地和原来的生活说再见了。
在老同事的建议下,黎爸爸决定送女儿出国读书。
黎伽并不想一个人面对背井离乡的生活,可当她看见爸爸疲惫不堪的双眼、妈妈鬓角猛增的银丝时,向来乖顺懂事的她,实在说不出“不去”两个字。
临出发的前一个星期,黎伽求了好久才说通父母带她去见方思最后一面。
冬日雨后的晚风楚楚冻人,那种深入肌理的寒凉,使得人心中聚集的阴霾,越发的浓郁。
隔着冰冷的石碑,两个人一阴一阳,沉默无语。
去之前原本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的,可到了跟前,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黎伽伸出冻得发红的手指揉了揉干涩的眼角,所有复杂的感情,最后只汇聚成一句无可奈何。
“方思,我要走了。”
12
包间里,沈归航细致地为黎伽添茶、布菜。
尘封已久的匣子一旦被打开了,藏在里面的故事就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
沈归航成为了知道这个完整故事的第三人,他安静地倾听,温柔地看着黎伽,似乎自己也参与其中,一切都让他感同身受。
两个人离开的时候,餐厅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无事可做的服务员三三两两靠在一起看着手机,聊着八卦。
第二天黎伽一早就到了学校,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茶水间里碰到了来得更早的沈归航。
学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两位老板定下的,每日最先到校的教职工,无论是谁,都要负责准备大家一天要喝的东西。
黎伽在水槽边静静地清洗着咖啡机,在身后,沈归航默默地从柜子里取出了新的咖啡豆。
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话语,却感觉距离不经意地靠近了许多。
“我今天上午要出去考察分校的地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下午有一个苏总搞传媒的朋友要来帮我们弄公众号,你有空的话帮着招呼一下。”
沈归航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黎伽。
黎伽嘴上答应了,心里却一阵打鼓。
这个任务明明可以交给行政办公室的秘书,沈归航却交给了她。不清楚情况的外人,怕是会误会黎伽是这间学校的半个老板娘。
中午吃过午饭,黎伽正在办公室和其他老师闲聊着,苏唯在滑稽地从门外冒出了一个头。
“小黎老师,有空吗?”
“苏总,当然有空!”
“你过来一下!”
黎伽起身跟着苏唯在进了小会议室。
“小黎老师,今天老沈出门时交代了,说让你一起参与公众号的事情。”
“这个——当然没问题,只是,我合适吗?”
“合适,当然合适,我家老沈说合适,就合适!”
苏唯在坐下来,一边朝黎伽挤了挤眼,一边摆弄着桌上的电脑。
“那——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呢,苏总?”
“人一会儿就到,你去准备一点茶水什么的吧。这样,你去老沈的位置找找,他的柜子里私藏了一罐上好的铁观音,趁他不在,给我拿出来!”
万事准备妥当,苏唯在的朋友却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足足一个小时。而且从进门入座开始就一直在不时地打量黎伽,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因为来人不守时,原本计划的事情和黎伽接下来的课程冲突了。黎伽简单地和苏唯在说明了情况,便退身出了会议室。
在她抬手去关门的瞬间,那个人的视线越过了苏唯在的脑袋,再一次意味不明地落到了黎伽身上。
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快临近下课的时候,那人又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目光若有似无地朝讲台上的黎伽投射而来。
一股莫名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下课后学生们纷纷退出了教室,黎伽背身擦拭着黑板上的字迹。
“黎伽,是你没错吧。”
那个鬼魅左顾右盼,堂而皇之地飘进了教室。
“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
这人长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眼神不善总让人觉得心怀鬼胎。
“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却认识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金V博主,同时也是同名公众号‘阳江头条’的负责人,钱伟。”
黎伽听得并不仔细,直到接过了名片,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阳江头条”,不正是六年前报道方思意外事故的媒体吗?
“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很小?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想不到我居然能在这里遇到黎小姐。”
“不好意思,我并不认识你,也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缘分,哪怕有,恐怕也是孽缘吧!”
黎伽只觉得头很疼,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这张猥琐的脸。
“既然黎小姐已经都想起来了,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作为‘结伴自杀’事件的主角之一,我必须得采访你一下。这六年,你在国外过得可还逍遥自在,活得可还心安理得啊?”
钱伟冷笑着斜倚着讲台,说话的分贝也提高了许多。
“那根本就是你捏造事实、糊弄大众做出来的假新闻!根本就没有什么结伴自杀!没有!”
“哦,是吗?我可是有目击证人的,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呢?”
钱伟越发咄咄逼人,他盯着黎伽的眼神像极了发现受伤猎物的鬣狗。
“你拿不出证据吧,你要是能拿出来,就不需要跑到国外去避风头了!”
“我没有逃跑!警察已经证明了那只是一场意外!”
“呵,少搬出警察来糊弄人,我搞媒体跑新闻这么多年,见过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那天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钱伟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又戳了戳黎伽的肩膀。
黎伽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心理防线也随之一点点崩塌。
泪眼朦胧间,一个高大的人影杀到了黎伽前面,紧接着钱伟整个人就撞了出去,磕到讲台发出一声巨响。
黎伽吓得一哆嗦,赶忙擦干了呛在眼眶里的泪水。
视线变得清晰起来,沈归航背身而立,宽阔的后背像一堵墙,把黎伽挡得严严实实。
刚才还盛气凌人的钱伟,这会儿正灰溜溜地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扶着腰。
“沈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这个人渣对着你大放厥词、口出狂言的时候!”
“这件事跟你他妈的有关系吗?少他妈多管闲事!你怕是还不知道得罪媒体的下场!”
钱伟看似缓过来了,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沈归航的鼻子又是一通恶言恶语。
“什么下场?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沈归航猛地揪住钱伟伸过来的那根手指,顺势往下一压,钱伟立马痛得哇哇大叫。那孙子,这个时候还不忘用三字经把沈归航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我也告诉你,只要是发生在我学校里的事,只要是黎伽的事,就是我沈归航的事!”
沈归航把手往前一送,失去重心的钱伟往后跌坐而去,屁股再次和地板做了个亲密接触。
“哎哟——你,我记住你了!你给老子等着!”
钱伟像只被雄狮击败的鬣狗,夹着尾巴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刚才的动静已经引来了无数人围观,慢半拍的苏唯在拨开人群姗姗来迟。
“苏唯在,你他妈的交了些什么人渣朋友?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就敢随便叫来帮忙?以后不允许他再出现在我们学校,我看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钱伟已经落荒而逃,沈归航只好把余火撒在了合伙人身上。
“这——我——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这人是我回国后在一起聚会上认识的,也不熟!”
刚进门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苏唯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看了,别看了,散了吧!”
沈归航气冲冲地拉着黎伽走了,他只能悻悻地摆摆手,驱散还围在外面的吃瓜群众。
13
学校里目睹了那场争执的人,难保不会在背后窃窃私语。对于这些,黎伽倒觉得不痛不痒。只要还让她待在学校里继续上课,生活总会回归正轨,时间总能证明一切。
然而,生活再次跟她开起了玩笑。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了一周之后。
那天黎伽上午本没有课的,但她还是照常去了学校。
原本应该繁忙的前台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排队签到和预约课程的学生。昨日还在桌面上堆放整齐的文件夹、小摆件,变成了满地破碎不堪的狼藉。
黎伽低下身去正要收拾,却听见里间传来了巨大的响动。
她一步步往里面走,本应该在上课的教室空无一人,本应该在听课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拥堵在走廊上。
“是黎老师,黎老师来了!”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所有的目光全部调转汇聚在了黎伽的身上。学生们纷纷向两边靠过去,给她留出了一条通道。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面色难看的沈归航从里面疾步而出,二话不说拉着黎伽就走。
“沈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管那么多了,你快走!”
“走?”
“不许走!杀人犯不许走!”
黎伽回过头去定睛一看,方思妈妈手捧遗像,恶狠狠地向她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八个凶神恶煞的人,手里拽着两条横幅。
人潮拥挤,看了好半天才看齐全上面写的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无良学校,纵容坏人,误人子弟!”
黎伽只觉得血冲脑门,两眼发黑,脚下节奏一乱,整个人坐倒在了地上。
沈归航还来不及搀扶起黎伽,方思妈妈已经扑到了黎伽身上,照着黎伽的脸就是一顿暴捶。
黎伽本能地伸手护着脑袋,脸上还是猛的挨了几下,火辣辣得疼。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沈归航的怒吼激活了站在附近的两个老师,这才上手去拉开了方思妈妈。沈归航顺势像拔萝卜一样把黎伽从地上拽了起来藏在身后。
“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
方思妈妈的手臂被擒住了,嘴上还依旧痛骂不止。
“阿姨您听我说,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样!”
黎伽从沈归航的身后探出身来想要解释,又被沈归航给按了回去。
“别过去,他们都是疯子!”
“我们是疯子?那你们窝藏杀人犯又算什么?
同学们,老师们,这就是一间与罪犯同流合污的无良学校啊!
我的女儿在六年前被这个女人害死了,而她,这个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如今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回来做老师?凭什么你能活得好好的,我的女儿就得去死?凭什么?”
方思妈妈用力挣脱开了一位老师的束缚,伸出手指着黎伽,骂到双眼通红、口沫横飞。
黎伽捂着红肿的脸,躲在沈归航身后瑟瑟发抖。
“今天就要杀人犯给我一个交代!”
方思妈妈一声怒吼之后,人群里有开始推搡起来。
两个人被步步紧逼,退守到了前台。
沈归航伸手进前台里面摸索座机准备报警,话筒刚刚握在手里,座机就被冲过来的一个壮汉给砸了个稀巴烂。
“那个谁,发什么愣啊,快报警!”
沈归航一手护着黎伽往后退,一边在人群中搜寻着。
被挤到走廊角落里的苏唯在发型乱掉,眼镜歪斜,已经顾不上形象的他,手忙脚乱地报了警。
警察出警的速度非常快,一会儿工夫,门口就冲进来了四个警察。
大会议室里,一位老警察端坐在正中间做调解,一位年轻地警察在旁边做笔录。沈归航、苏唯在陪着黎伽坐在左边,闹事的方家坐在右边。剩下的警察在外面录口供、统计被损坏的物件及人员受伤的情况。
这会儿坐下来了,黎伽才发现钱伟那张恶心的脸,又出现了。
来闹事的这群人,真是各怀鬼胎。
钱伟这根搅屎棍自然是希望把事情闹大,这样他才有素材可以写。
而方家则为了求财。
他们家现在的儿子因为先天不足一直在生病,想彻底治愈的话,需要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们觉得黎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必须负担小孩的治疗费用。
“简直就是一群无赖!”
心如明镜般的沈归航冷笑了一声,打量着这群跳梁小丑一般的刁民。
在他看来,方家人事先根本不知道黎伽在此工作,且以他们的文化水平,根本说不出像“蝴蝶效应”这样的话来。掀起这次风波的始作俑者,还是那个欺软怕硬的钱伟。
“大家是不是忘记了,在这件事上,我们学校方也是受害者!你们打伤了我好几个员工,吓坏了来上课的学生,还砸坏了那么多东西,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我们有什么错?你们协助罪犯,这是活该!”
方思妈妈用力拍了怕桌子,不依不饶地站了起来。
“喊什么,坐下!不是嗓门大就有理!”
老警察一声大吼,方家上下立马安静地跟鹌鹑似的,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你们说的那个六年前的案子,我刚才已经叫人回局里了解过了,确实是意外,并且早就已经结案了。”
老警察摸出一根烟点上夹在两指之间,冷静地望向方家。
“叔叔、阿姨,方思的意外,我知道你们很难过,我也难过!对,我是有责任,我的责任就是我没有帮你们看好方思!至于其他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你们不能随意扣到我的头上,我也绝对不会接受!”
沈归航从后面环住了黎伽的肩膀,莫大的安全感让黎伽的态度也坚决起来。
“至于你,我一定要告你!”黎伽将手指直直地指向坐在对面的钱伟。
在外面协助警察做统计的行政秘书进来了,她报给沈归航的损失金额,惊得方家人大眼瞪小眼,刚才砸东西时的痛快劲全被沮丧和后悔取代了。
最让方家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要赔偿学校损失,受伤的老师们还有各自的索赔要求。
方家的硬拳头,这回砸在棉花上弹回来伤到了自己。
焦头烂额的他们现在哪里还有心思问黎伽讨要赔偿,栽在心思缜密的沈归航手里,怕是要玩掉自己身上的一层皮。
最终沈归航提出的条件是:只要方家立个字据,保证以后不再骚扰黎伽,那他可以不要求方家做出金钱方面的赔偿。至于员工的索赔要求,他也可以从中斡旋。而钱伟,如果他不公开向黎伽道歉的话,那坐等他的,就是沈归航和黎伽的两份律师函。
搬起石头的人,最终砸到了自己的脚。
一场恶心人的闹剧,终于落幕了。
14
热爱工作的黎伽,终于请假了。
沈归航允了。
他以为她只是需要时间整理好自己而已,不料一周后,等到的却是黎伽用快递寄来的的辞职信。
连当面的告别都没有,黎伽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归航给黎伽发了无数石沉大海的信息,打电话也一直关机。无奈之下,只好去黎伽住的小区门口守株待兔。好说歹说看门的大爷都不肯透露黎伽家的门牌号,几个星期过去了,毫无收获。
如今放眼整个阳江市,最后跟黎伽尚存一丝关联的就是林渊了。沈归航托人查到了林渊的联系方式,本来以为对方会很难约,没想到林渊尽痛快地答应了见面。
昏暗的酒吧里,诡谲的灯光晃得人眼睛发疼,沈归航不得不用眼药水来缓解眼部的不适。
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人,自然不习惯酒吧这种地方。在他看来,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有病,而且从他们彷徨的表情、迷离的眼神看来,还都病的不轻。
他想不通林渊为什么要把他约来这种地方,实在不易谈心,也或许,对方压根就不打算跟他交心。
杯子里的开水已经变温了,林渊还没有来。
“来酒吧喝白开水?你在逗我吗?”
沈归航抬手看表的瞬间,身边坐下来一个人。
“我不喝酒的!”
“不喝?那就请回吧!麻烦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不加水!”
林渊看起来有些累,勾手松了松领带。
“麻烦给我来一杯和他一样的!”
沈归航果断地推开了面前的水杯。
两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男人并排坐在吧台上。一个左手,一个右手,各自端着酒杯,各自怀揣心事。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音乐,身边是穿着性感的大胸妹子,他们端着花红柳绿的调制酒,抛着媚眼停留又离开。
“黎伽失踪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黎伽失踪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说完后惊讶地看着彼此,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嗤笑。
之后,两个男人相对无言,各自默默地饮尽了杯中的琥珀色液体。
“这顿酒我请了,麻烦帮我叫一个代驾!”
不胜酒力的沈归航有些上头了,站起来时脚下一阵发飘。他从钱包里数了五张红色的钞票放在吧台上,用细长的手指压着推到了酒保面前。
出了酒吧,沈归航抱着外套坐在马路边上,一边醒酒一边等代驾。
低头间有脚步声靠近,一双蹭亮的男士皮鞋出现在他胳肢窝下边。
“林兄还有何指教?”
“如果我先找到黎伽,我一定不会告诉你的。”
沈归航没有抬头,把手伸过头顶,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其实林渊和沈归航一样,工作之外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寻找黎伽上。
阳江市转眼已经进入了深秋,树上的叶子越发的稀稀拉拉。疾风吹过,一片树叶摇晃了几下,飘然坠落。
林渊望着窗外的残景默默走神,一条来自于陌生号码的信息出现在了手机里。
“还是正式道个别吧。”
按照约定的时间,林渊出现在了南山墓园。
他抬头眺望,一个穿着白色的长毛衣的背影,早已静静地矗立在方思的墓碑前。
“头发又剪短了?”
“嗯,方便打理。”
黎伽抬手抓抓了额前的碎发,憨憨的表情仿佛让林渊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时光。
“怎么想起约我来这里?你说的道别是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阳江了,把你叫来,就是想同时跟你们两个人告别。”
“非走不可吗?”
黎伽点了点头,弯腰拾起了墓碑上的一片枯树叶,捏在两指之间转动着。
“你心里还在怨我、怨方思,对吗?”
“之前怨,现在不怨了,毕竟——毕竟我们都各自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是吗?”
黎伽将枯树叶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毛衣的口袋里。
“去哪里?”
“……”
“你在担心什么,我不会那么傻追过去找你的,我爸的公司离不开我。”
“大连,我要去面试那边的一所学校。”
“哎——”林渊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刚回来的时候,我曾满怀希望,甚至自信的认为我们可以来日方长。可惜现在看来,我连继续等的资格都没有了,对吗?”
“林渊,我们以后还可以做朋友……”
“好吧,总比被拒之千里强——去那边后换了新的号码必须记得告诉我,不然我可真的飞过去找你了哦!”
“嗯!”
虽然没有目光上的交错,但林渊觉得,黎伽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呢?你这样突然消失,又不告而别,会不会太残忍了?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前段时间我们见过面了,还一起喝了酒。他为了你,可是喝得酩酊大醉。”
“沈归航?有缘无分吧——
明知道不可能,还要留下无谓的希望,不是给彼此徒增烦恼吗?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替我转达对他的歉意。”
“行啊,黎伽,我这儿才刚失恋,你就安排我去做传话筒了?”
“谁让你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呢!”
林渊永远记得黎伽说完这句话后绽放的笑容,那是一种遗失已久,再失而复得的珍贵。他想把这个笑容好好珍藏起来,一辈子。
“马上登机了,你保重。”
林渊在公司修改甲方的设计方案忙到日月无光,现在唯一能让他一展笑颜的,就只有黎伽的这条信息了。
“知道了,你也是。”
回完信息之后林渊的心思已经不在设计稿上了,他摊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那条长长的飞机云若有所思。
犹豫再三之后,他拿起了手机给沈归航发了一条信息。
“黎伽现在出发去大连,手机号如下。”
那边正在筹备分校事宜的沈归航也是忙得旰食宵衣,他本人倒是很乐意被淹没于眼前的繁忙。
近日来睡眠不佳的他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收到林渊发来的信息时他先是一愣,然后中邪了一般围着办公室手舞足蹈地蹦跶,搂过惊恐万状的苏唯在就是一顿猛亲。
“兄弟,分校的事情先交给你了,我要去大连!”
“等会儿,你这又是抽什么风?去大连?”
“对!现在!立刻!马上!”
沈归航指挥行政秘书给自己订了张最快去大连的机票,然后开着车一路奔着机场的方向,绝尘而去。
等飞机的空档,他摸出手机给黎伽发了一条信息。
“黎伽,我可能会迟到,但是绝不会不到。不管你将来想去那里、想飞多远,请记得回头,我在等着你的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