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地上路

初冬早晨七点整,天才蒙蒙亮。村委安排来的八位青壮年男人把已经用绳子拴好了木头杠子的棺材从张秀秀家堂屋里移到门外的院子里,没有停顿就直接抬着上路了。八位抬杠的人似乎配合很默契,彼此都没怎么言语交流。张秀秀泪眼婆娑地站在棺材旁。在这两三天里,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一想到棺材里这个陪伴了她24年的男人很快就要从她的眼里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她心疼得浑身发抖。

抬棺上路了。没有披麻戴孝的子女晚辈送葬,没有悲凄哀婉的哭声。这甚至是城东村近百年来第一次以这种近乎绝情的方式安葬村民。张秀秀站在院子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孤单地上路,“一声不吭”地离去,她的世界像是完全空了,塌了。

因为全村从昨天起又开启新一轮防疫静默(静态封控)管理,左邻右舍也都没人来送行,只有一个锣鼓唢呐班子按照当地的丧葬惯例敲打着吹奏着跟在棺材后面。这个锣鼓班子跟八个抬棺人一样都是村委破例给安排来帮忙的。村里各家各户早起的人们大都是戴着口罩站在自家院子门口默默地张望着,目送着,时而发出一声声叹息。

“唉,吴长发是多好的人哪,今年才五十七岁,咋突然就走了!”

“前天早晨一大早我还看见他开着他家的电动三轮车送他老婆上街卖菜呢!”

“其实他两口子挺恩爱的,当年吴长发从山里头倒插门来我们生产队里时,他带过来的儿子才三岁,张秀秀俩儿子大的五岁,小的才刚过周岁。这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三个儿子都大了,他该享福了,咋恁想不开呢!”

“是不是因为这几个光棍儿子给他们老汉儿气怄了,三个儿子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纪却都还在单着……”

“估计是的,上个月初,他家门前头的陈家,儿子从武汉领个漂亮媳妇儿回来,还请亲戚朋友们吃喜酒,莫非是对他们一家有啥刺激了?”

“应该是这个原因,他家盖了四层楼,仨儿子每人一层,还都没娶到媳妇,陈家住的还是九十年代初盖的三间红砖瓦房,听说陈家娃子在武汉读罢研究生之后就跟同学结了婚,还是租房子住……”

“唉,吴长发和张秀秀两口子那些年都忙着挣钱也没管儿子们读书,仨儿子都是初中读完就不读了,这年头在外头打工没文化没学历也挣不到啥钱,还是卖苦力累死个人!”

……

城东村紧邻着城关镇,村里以前有一大片土地被县里划为经济开发区建了不少农产品深加工的厂子,所以村民宅基地规划得很紧凑,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前头一家人在饭桌上唠嗑后面一家人听得清清的。左邻右舍聊起吴长发和张秀秀一家,彼此都听得真真儿的。只是,此时此刻的张秀秀听不到,她这个时候正在强忍着悲痛清扫她家堂屋。按老规矩,家里有人去世棺材抬出堂屋之后,屋里要清扫,这是有讲究的。

张秀秀家三个儿子,老大跟老三是她跟前面的残疾丈夫生的,小儿子刚满周岁他爹就病故了。吴长发从山里倒插门过来也带的是儿子,比小的大两岁,比大的小两岁。三个儿子看着喜人也急人,不说别的,光是长大娶媳妇拿聘礼就是一大堆钱。于是,他两口子婚后就没敢再生育。

二婚的夫妻虽然没再生育,两口子却也很恩爱。女人知冷知热,男人知轻知重。虽然每天一起下地干活,吴长发总是不让张秀秀干重活。他的口头禅是“力气是奴才,去了又回来”。所以,家里家外,他从不吝啬力气。人勤春早地争气,他们那些年真的种啥都是好收成。田地里季季都能生钱,吴长发还趁每年的农闲时节出去打工挣钱。修路盖房哪里有活路就去哪里干,挣到钱也从不乱花,每次回家都把钱交给女人存起来。在老大二十岁那年他们家就盖起来四层楼,当时全村都没几家的房子比他们家盖得气派。心想着住在城郊,又是楼房,儿子们找媳妇是不难的,没想到老大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是八字没一撇。

这些年他们两口子最大的心病就是仨儿子娶媳妇问题。最小的儿子今年也二十五岁了。这几年小的跟着大的在广州打工,老二在武汉打工。仨儿子都是常年没给过家里钱,每年过春节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爹妈问谈了朋友木有,都说木有!问攒到钱木有,都说木有!因此,每年过年期间,别个家里和和睦睦热热闹闹,他们家总有怄不完的气。

自从上个月,十一小长假期间,门前陈家的独苗儿子从武汉领着漂亮媳妇回来请亲戚朋友吃喜酒那天起,张秀秀跟丈夫的争吵就没消停过。两口子相互抱怨对方没把儿子们教育好。

“你是男将是当爹的,儿子们初中毕业说不读书了,你就没逼着让他们去读高中哪怕读职高也行,多读点书找个好工作也不至于像现在娶不上媳妇!”

“当年你也没有坚持要娃们去读高中考大学,你那几年不是很自信地说仨儿子个个长得俊,每人又有一层楼,不怕没女娃嫁过来吗?”

两口子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谁都不承认自己对儿子们的教育存在缺失,对儿子们的前程缺乏正确判断。吵架多了,夫妻感情自然就淡了,以至于夫妻不再睡一床了。二三四楼已经指给三个儿子了,一楼是他两口子住的,不缺房间不缺床,两口子就赌气分床睡了。前几天吴长发不晓得哪根筋发烧了,晚饭后提出要跟女人过个生活。女人一听怒不可遏,立刻河东狮吼:“你脑子进水了吧?我都五十五了,已绝经好几年了,再说现在谁还有心情想那事!你有多远滚多远!”

吴长发今年五十七岁,从没停止过劳动锻炼,身体还是很棒的,有那方面需求也是正常的。被老婆臭骂一顿之后,虽然心里有气却也不发作,只在心里闷着。晚上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早晨一如往常起早帮女人把园子里的几种蔬菜分装好放进电动三轮车里,把女人和菜送到街上的菜场门口就转回了。

他转回村里先习惯性地去做了核酸。到家之后想着这些日子跟老婆怄的气,全因三个不争气的光棍儿子。他掏出手机气汹汹地给大儿子打电话。他总认为老大没有老大的样子,没给老二老三带个好头。老大那头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接。越是不接,他心里越是有怨气,气到手开始发抖。他颤抖着手点开微信,仰起头深呼吸两口气,力图平复一下,接着给大儿子发语音:“大娃子,你在忙着木有,咋不接电话呢!你现在挣得到钱不?你谈朋友要是缺钱就跟我说,我给你钱,你今年无论如何要找个女娃把婚结了,门前头比你小几岁的陈家娃子,屋里房子恁差,人家都从武汉领回来媳妇结婚了,风光得很!为这你妈天天跟我生气,木有一天不怄气……”

话好像还没说完,快到60秒,微信自动发送了。微信对话框立即显示红色圆圈中间一个白色感叹号,下面一行浅灰色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吴长发不晓得自己的微信已被大儿子拉黑了,只看见“拒收”两个字便已血压升高,脑壳发涨并且胸口也堵得慌。他一时半会没啥多的念想,一脚夸出门去把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上那根麻绳解下来,转身进屋就把堂屋门拴上,在客厅进厨房那道门的门框上方把绳子拴牢了,然后心一横眼一闭就把脖子伸了进去。

女人卖完菜从街上回来见大门从里面拴着,以为男人在屋里睡觉,在门口喊几声不见里面应声,打通了男人的手机也没有接听。她在嘴里自顾自地骂了几句就在门口的一塑料凳子上坐下来。坐着等了个把小时还不见男人开门,电话依然没人接听,一联想到这些日子夫妻间没完没了的争吵,她预感不妙突然慌神了,拔腿就往村部跑。然而,这一切都迟了。从村部赶来的几个人撞开门后手忙脚乱地把男人从绳套里取下来时身子已凉了。张秀秀慌忙给儿子们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得知老大和老三在广州的疫情封控区,老二在武汉的疫情封控区,一时半会儿都出不来,都没法回家来!

女人已六神无主,瘫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也亏得这几年疫情反复,村干部们都被训练得相较前些年更加务实,为村民办事更加积极主动走心贴心。村民们但凡有大小事该帮忙的时候都是义无反顾,比自己家事还要上心。只是可惜了吴长发,走得太突然太冷清太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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