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是肌肉与骨骼结合发育成的体,高大壮硕,玲珑小巧,在它缓慢成长的过程里蔓延着岁月无声的流淌,看起来有所改变。形态自有它本来的根系和密码基因,按图索骥找寻着自己的能量,是隐藏,也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勇气。
我抵达山的深处后,最好的这位朋友告诉我,你与山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你陪的不是山而是你自己。还说,山比你更沉默。我望着眼前的山脊,茫然又无措,巨大的形体压迫过来后,才明白这一切都没有预料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曾经验证过的与山相处的这种机会,唯一的信念就是生活都要重新来过,即使到后来山里只剩我一个人,即使只剩下另一个我陪着我。
这位朋友叫他什么好呢?山的代言人?还是山本身?没有特定的名字,他的出现就像一切到来般没有预兆,陌生也是很好的朋友。是位通晓地理的博物学家吧,他总是神采奕奕,自信且有智慧,不管什么人,在山里待久了都会熟悉他在的环境,变得对一切都如数家珍。我这样称呼他,也是这个原因,他比我了解山川河流的来龙去脉,了解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我明白自己在这方面的不足和欠缺,不懂察言观色用到山川河流的研究上也是极恰当的,人与自然,殊途同归嘛。
我的朋友称得上我这样叫他博物学家。清晨时,我远眺划着充满弧度的山峰,他走过来对我说,瞧见了吧,多么伟岸的身躯,就这样立在眼前,我说是,很高大。他又继续说但除了形体的巨大之外,山本身是没有精气神的,你看到的也只是具体的轮廓、高低、大小,凹凸、扁平,有的高耸险峻,挺拔俏丽,有的平坦开阔,地质坚硬,这些是山的实体,我说这我知道。他说你看不见的是山的精气神,就像每一个人一样的精神气,这就要把山放在它所处的环境里来看,阴晴雨天,河流水流,高原、盆地,还有坦荡荡的平原,这些变化汇聚在一起,就能够生发出一种看见又看不见的精气神。我说这我倒没注意,就是那些悬浮在山周围的水雾和云彩呗,看起来雾蒙蒙,白茫茫的,半遮半掩的看不清山的模样,会让人觉得神秘莫测。
他接过话说,这只是一部分,山的周围有水包围流动,有云雨团包裹,就会把一座孤山连起来,连成片,如果水域面积够大,那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是山的领地,有山就有水嘛,不用插上一面红旗宣示领地,水可以替它代表一切。走,我带你沿着水流向高处走。我们从凉爽的早晨出发,走走停停,山里的水流声不绝于耳格外动听,这是山的声音,也不觉得累,感觉是脚底板连着骨骼和大脑驱动前进,踩在枯木和石头上也会发出格外动听的声响,这时会想到,血肉之躯在面对山时显得格外柔软渺小,原来坚硬才是自然的本质。
那时天还没有黑,傍晚时分,远处山峰与天边交接的地方泛起淡淡的黄光,光线瞬息变幻,简直是由远及近,一泻千里,我生平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所谓的湖光山色,夕河秋波,是那样的真切,完美,自然,祥和,想象力之所以受到限制,也和地域有关系,在我脑海深处贫瘠的平原上弛聘一万年也不会想象出它该有的样子。而且我不觉得这是夸张。
博物学家在我的认知里不等同于地质学家,我大概会把它归为命理师、风水师、园艺师这一类的,之所以会这样子,还是和我自己有关,我有点迷信,人这种动物在一种环境中生长久了多少都会有点迷恋,迷信,何况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就更需要感觉的触碰才能去相信,在山里行走久了会有种被深切包裹着的感觉,脚下是数不清的石头、经年累月,你只要眼里充满它就证明它要比你来得早,活得久,这是一个事实,听起来一点都不可怕,我这样给自己鼓励打气,朋友笑着说我初学者,神经质,这其实是事实,因为石头是山的一部分,而山沉睡数百年,这还是说少的,多的上亿年也有,反正是一望无际的历史,我们只是水的点滴的影子,人本来就是碳水化合物嘛。走在其中没有平原的开阔,也不似田埂上肥沃,脚下是生硬,无序,杂乱,甚至是冰冷的。此时,天色昏暗,光线不够后,山里的大地开始变得深沉凝重起来,路也显得特别的狭窄和崎岖,说不上是担心什么,但心里会有一丝凉意泛起,只觉得温度下降后,冰冷的水迹会渗出来,流进心里,眼前也会泛起雾气,给人一种深处迷雾之海的体验。原来我不知不觉就这样行走进了雾的海洋,原来山除了有水包裹着还有这样深重的雾气缭绕,温度和光线下降,山的形态变得扑朔迷离,它可以很大,大到身处其中的我们感觉不到它的边际,大到像环绕在它周围的水,无限扩展开去,无声无息的去开拓新的领地。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山的领地,感受它的脉动和博大,第一次接触一种事物对我来说是简单又困难的, 无法找寻它的来龙和去脉,无法找寻它的踪迹,就像是对树木,只知道它枝繁叶茂却不知道它盘根错节,深入陌生的地底,后来我说服自己,就像你爬山在山脚时仰望半山腰,又远又累,然后爬到半山腰后再往山顶进发,又累又期待,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看过全部才能了解本质,时间是最好的等待和留白。如果一直被包裹其中,那就只是在做一片落叶,你要向水学习,让有形变无形,做一滴水蒸汽就能够环绕在它周围,成为山,形体的一部分,所以不要过早下结论,久一点,再久一点,让时间拉长,让缓慢继续。
博物学家朋友没有告诉我这些哲学,当我独自一人面对这片广袤又深邃的山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滴水和白茫茫的雾气,我想象着自己不断环绕它,包裹它,陪伴它,朋友的那句话会回响在我的脑海,你在山里待久了,你会发现,陪伴你的是你自己,我觉得还不够久,因为还不够深刻。这需要耐心和时间。
当我在山里待久了,到了很多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走在山间河流之间,听到小溪流水潺潺流淌,鸟飞扑扇翅膀叽叽喳喳,脚踩在厚厚的树叶和枯木上,摘取不知名的野果,饮用山间的泉水,我体会到了山的无私和博大,它能够包容接纳世间的一切。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去平视山脉,我只能平视过去和现在的我自己,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与山和自己达到了一种和谐相处的境地,我们都接纳了彼此,那种初来乍到,拘束谨慎的态度得到很大的改变,眼神里没有了那么多的惊恐和无知,也认识到淡定是最好用的本事。
有时在傍晚切近时,我想象自己漂浮在小船上,任它在水面上流动,我仰着天,平躺着,回想种种,那些点滴汇聚起来就像眼前的薄雾般,由薄变浓,逐渐清晰又逐渐消散,我看到了儿时的影子,渺小的让人觉得不存在,他就像一只桑蚕趴在一片树叶上,细嚼慢咽地探寻世界,那里是平原,曾经我一直生活的地方,他缓慢生长,一片两片,一棵树两棵树,就觉得叶子永远不会被吃完,但人却能够长大。
到了成人的年纪,我眼里充满了土地,因为它印刻在了骨子里,久了以后,身体里也就有了一种平坦的安逸与自信,会对生养的土地怀有一种敬畏和眷恋,它像人一样也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土地是大地的馈赠,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用智慧去播种收获,繁衍子孙后代,这是平原不变的轮回,也是它生息休憩的规律,由此,我想到,人类其实是自然的附属品,而且仅仅是一部分,自然只顾着创造万物,包括人类、生机和毁灭,在这段由生到死的旅程里,人类这种物种,用很多方式描述,记录,总结,那是智慧,也是自然的馈赠。在这段时间旅程里,我们耗尽了全部的能量和智慧,去发现总结,前进后退,左顾右盼,又让其衰败消失,等到下一个轮回里再重新创造。
但这对我而言体会的都比较浅显。现在,当我开始回想时,我敬畏这满眼的山山水水,在这个年纪能够同它作伴相处,在我的旅程里也是一段难得的经历吧,我依旧是那只桑蚕,躺在船上,傍晚悄悄来临,天上飞翔的鸟雀回归了它的深林,水中的游鱼也变得沉静,岸上的人们熙熙攘攘,远处的灯光闪烁着人间的烟火,人间总是纷繁复杂,向着活着进发,那里有无数个可能,活着是马不停蹄,是寻找也是失去,而死亡不断轮回的显现,无数的树木生根发芽,绿树成荫后变成枯枝败叶,水面开阔上涨后随着时间推移又迅速下落,山的形体不断显现后又减少,鸟群换了自己的领地又去开辟新的巢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春夏秋冬,四季变换。
在我看到的人群里,熟悉的身影渐渐老去,而我脸上,身上,也多出些许的皱纹,那一定是我少年不在的模样。某一刻,突然惊醒,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的光阴岁月,仿佛南柯一梦,这种感觉在我少年时代里体会的比较多,但想来不够深刻,少年时特别爱幻想,对事物的理解和经验都比较匮乏,思想单纯又丰富,见的少就觉得时间一直在拧紧发条,相信一定会有更多的新奇出现,那时的夜晚看到一颗流星都会觉得是奇迹,是老天馈赠,幻想真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现在,我感觉到时间才是最有力量的,它给予我们大地、山川、河流、鸟兽、同伴、甚至是流星,给予我们生养创造的一切条件,让我们去努力找寻存在过的意义和痕迹,尽管这些在山和土地面前是极其短暂且一去不复返的。山,沉默静止,那是时间的秘密,它沉默的拓展着自己的领地,一直延伸到那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人类居所,那些欢声笑语,悲伤与孤独,它看着,听着,从未作答过。
躺在河流上感受时间,时间是谁创造的?我废寝忘食地问自己,天上的云飘过来又飘走了,风也不会给我答案,答案是我自己创造的,我创造了时间,也创造了自己。我呼吸着新鲜空气,饮用山间的溪水,吃着树上结出的果实,听着鸟鸣和风声,我的生命属性里也填充进山的气息,我还需要别的东西充满进来,我最喜欢山间的风,它自由流动,在和我见面之前,它已经飞行了很久很久,现在风穿过我的身体,又流向别的世界,这让人有种时间穿过生命的感觉,我听到,想到,感受到的一切,从未停止过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它们结合,包裹,形成新的语言,新的体验,不断增加我的认知。这样我就能够更加清晰的感受到河流的流动,风吹过的痕迹。
一切自然的景物都值得珍惜和被敬畏,它的生命要比我的更长久,它宁静趋于静止,成熟且稳重,不像我,我是流动的,像水流,我移动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飞跃过山脉和湖泊,穿过戈壁和沙漠,也跨越白天和黑暗,同时也在人生艰难的时候小心谨慎,甚至是无功而返,经历过的都是好的,拥有的才是最好的,也是自己的,我用正面积极的态度去回应自己的内心,告诉自己要脚踏实地,因为我创造出自己的一切,我的感受,体会,会随着时间的叠加,加深对我的影响,它会改变我的生活轨迹,净化我的精神世界,这些是山教给我的智慧,因为人是可以被改变的,他不可能永远在原地踏步,就像山间阻塞溪水的石头,总会被水流推走,不断前进,不断变换自己的路线,水流就像时间,它来过又消失,落入湖泊升腾气体,总之它一直都存在于自然之间。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能够改变的了,博物学家是个一闪而过的朋友,他说的山的精气神是一种自然的形态,根据地域格局,山水形态特征,山间草木分布来观察体会它整体的精气神,存在的东西才能够进行表述。我想到了另一种,那就是人的感觉,感觉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东西,它需要的东西趋于无形,在物理空间里寻找媒介,加上自身的化学佐料,加工生成一种天然的物质,它也可以不存在。
我不确信读懂了山的精气神,它没有语言,丢失了语言,我也想这样做,但我却无法做到,因为我只能用语言去表达沉默,就像我感受到山的沉默一样,山在我这样一个年纪同我遇见,也是它给予我的帮助和馈赠,它让我见山,见水,见天,见地,也让我见到自己,我的模样和我的心,外表丑陋可爱,内心丰富美好,我想我成为了山给予我的最好模样,也是在一个时间里最好的模样,因为,我体会到了某种力量,坚定,信念,沉静,稳重,淡定,还体会到了水的灵活,透明,滋润和变幻的形态,还有四季轮回,生命的流逝和衰败。
现在,我用更坚定的眼光看待眼前的山,看到了它生成进化的模样,它的成长轨迹,看到无数存在消散的人群,看到了生命的痕迹和历史,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片树叶上的桑蚕,它蠕动身体,寻找光阴的痕迹,在每一片叶子上留下自己的影子,它属于每一片叶子,也属于叶子上的自己,它奔跑流动,向着光阴前行,在他的生命长河里找寻自己的轨迹和密码,攀岩着那座山,并试图成为山一般博大的人,拥有山一般的胸怀和存在,山一般的深邃和静谧。
我没有离开,依旧沉醉在我的山里找寻着新的流星,它可能在天上也可能在水里,那时天色渐渐暗下来,沉沉的薄雾笼罩着眼前,山失去了本来的形态,它又一次开始了它的变形,雾气弥漫,水滴掉落眼前,身上沾满了潮湿的气息,我开始了跋涉,不过一切都不晚,我了解这里所有的形态,它不至于会让我迷惑不解,我继续行走,大脑驱动神经和骨骼,一种坚硬传遍全身,也传遍脚下的大地,原来了解是存在的本质,它脱离眼前,联通过去和现在,还有整体和细节,嗯,我不会迷失自己,我只是需要休息,而且我也很快会醒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明白一切都可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