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1日,春节前几天的一个晚上,19.30我匆匆出门,去嘉定大药房。
上午南翔雷允上缺的清炙甘草、生枳实和制川乌,网购的药房没能及时发出来,我必须要在这个晚上将这几味药找回来。
我知道,这些药或许无关紧要,或许吃了根本无效——那么停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无法接受的是,不能让一件哪怕已经注定失败的事或决定,再多出一个失败的借口来。
华灯初上,嘉松公路车流缓慢,我的胃因出门前的匆匆进食而隐隐作痛,但是精神很好,这是我的特性,我很清楚,我就该是这个状态,我必须全力以赴。
从嘉定到安亭,找到这几味药后21.45回到车上,竟然有很喜悦的感觉。
2月1日上午,趴在办公桌上昏天黑地的睡,身上冷一阵热一阵,高烧让我几近失声,口水将工作服衣袖湿了巴掌大一块地方。
午后,拎着狗粮去喂狗回来,有只衔着一尺多长树枝的喜鹊飞过头顶。它飞去的方向,有个信号塔,信号塔上有个雀巢,那应该就是它的目的地吧,它的家。
轻飘飘回办公室,继续昏睡。这个样子,明天晚上我还能带着他们——我的家人,挤过堵成停车场的苏通大桥,回到我们的家吗?
2月7日年初三,应该为谁欢庆为谁担忧的日子?
和刚进门时(比如前一天下午)不一样,当我站在熬药的砂锅前快一个小时后,已经闻不到那本该很浓烈的中药味。
放下石黑一雄的《小夜曲》,将熬好的药倒出来,重新加水点火,无意中望向窗外,正好一个白塑料袋被风吹过对面楼顶,像鸟一样快速向西飞去。
想起那只衔枝飞过头顶的喜鹊。
虽然时间地点心境不同,但许多情景总是那么相近,让你想起来一些事,又因想起来的这些事再想起另一些事,记忆因此织成网,一边打捞一边遗忘。
2月12日在武宁路,等一个红灯时,一只灰鸽子从左前方飞过来,落在挡风玻璃上方,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它上下抖动的灰色尾巴。
她隔着玻璃去触碰,说我们真幸运啊。
当时我们在去医院路上,她很不安。
希望这只鸽子能给她带来好运。
几天后,再想起这个情节,是在下班回家路上。
国道上车流如织,无一辆不风尘仆仆。红绿灯亮起熄灭,路边无风景,心中仍纠结公务。
车里正播放马修连恩的《DAWN1》,一首轻慢舒缓的钢琴曲,身陷其中如暗夜行舟,又似旷野独行。
马修的这个黎明系列应该有12首,风格接近,接连听下去,再循环,可以当成一首来听——假如这样子理解,则天明将遥遥无期。
一念至此,忽然毫无征兆的情绪崩溃,泪水满脸流淌,也不去擦,车照常开,不知放到第几首,已到家了。
2月23日第一次走过白莲泾桥,空中不再有雨而云堆积难散,桥下河水卷叠而去,我知道,我将永远记住那里。
路旁无患子果颓然挂在枝头。身后走过一群男人,穿民工服,说着笑话彼此关照,翻过路边栏杆,向白莲泾河底走去。
站在十楼的十六病区走廊尽头,可以看到日落。可以看到偏北方不远处的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和金茂大厦。看到白莲泾河上的三座桥和桥上来往的车辆。看到白莲泾河对面沿河,相距百米远的五个小房子,五个小房子前的五张网。
看到第一张网拉起来,没等完全出水又放下去。
怕只怕是,网网皆空。
2月24日下午,坐在病床上,她忽然提起当年在无锡,一个钱包被二女儿从三轮车上扔下来,她姐姐看见都没吱声。里面有那个月接下来的所有生活费36元(我印象中是60多),她说当时气大女儿当时不叫唤不说出来,现在想起来她那是怕被骂啊。
那个钱包是超市里那种装果冻的透明小塑料袋。
1月25日早7.00,电梯里都是拿着折叠床的人,马上查房了,他们(包括我),要抓紧将床送下去,我决定跟他们下到B1,果然有个躺椅租赁处。而我的躺椅是前一天刚网购的。
一只橘猫窝在窨井盖上假寐。那个窨井盖应该是热的吧?我走过去,猫跑了几米远出去又掉过头来望。我蹲下去,用手试一下,果真是热的。
春雾风夏雾晴,要起风了。我发现从十楼看下来的雾要比站在地面看到的大得多,这却是越站的高越望不远了。
看,很多事可以套用常识,有些却并非如此。
电梯上到二楼又往下行,下到一楼后再上,二楼又下。里面人开始埋怨站在按钮边的女人,让她不懂别乱按。女人委屈的说,我没按啊,一动勿动。
电梯又到二楼,箭头仍又掉头向下指,这都第三回了。
大家一窝蜂出来,有人嘴里骂骂咧咧,有人说是电梯坏了。电梯再上来时,大家复又进去,女人仍站在原处。
箭头终于一直往上。
“不会按他么乱按”。
一个男人低声嘟哝着,终究是将责任判定在那女人身上。
9.30,手术车将她接走。
跟进电梯时被赶出来,让自行到三楼手术大厅等候。匆忙中,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9.45,麻醉师确认签字,问是否用镇痛泵,虽然不知道那是啥,但显然是减轻疼痛的,得用。回到大厅,显示屏上跳出她的名字、床号,还有术前两字。
9.58,绿色的术前跳为红色的术中。
10.22,被通知到接待处,两个护士将剥离出来的肌瘤拿过来看,说要送冰冻室切片化验。
肌瘤是一个桔子的形状,哦不,更像只洋葱,并不是想象中那样邪恶,反而像一切自然生长的东西,很规则很无辜很圆滑。果然是个害人精的模样。但心里到底还是嫌恶的,不愿多看一眼。
10.51,手术结束。隔壁床1613号手术结束已经等一个多小时了,还没通知回病房。
麻醉复苏的过程也很漫长啊——当然病中人自己体会不到,或许她们也不会想到,她们的生命在此刻中断过空白过,而这段空白却将永远真实存在于她们生命里。
《三体》里,寺院长老对魏成说,空不是无,空是一种存在,竟然在这里得到形象的解读。
3月2日早起,拿到出院通知和小结,出院。
站在窗前,一只白鹭从白莲泾河面向南飞去。风平浪静,但河面被雨滴打碎如乱麻,河道走向s型,白鹭飞的路线也是s型。
远方的垃圾场,一辆垃圾车正在倒行进场。
她从卫生间出来,病服已经换下,戒指和手镯已经戴回手上。
办完出院手续,回到楼上,放在冰箱上打印和抄写的两份表扬信已被医护拿走。
我将那盆美丽的白色瓜叶菊送过去,对值班护士交代说,好好照顾它,别太干也别浇太多水,它们还可以开几个月的。
4月1日上午,看到一个视频,杭州骑车逆行小伙被拦后崩溃大哭的那个,没看完已吃不消,用厕纸擦泪擤鼻涕,在厕所里半天出不去。
一个人有多强大或有多脆弱,不到临头,自己又岂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