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马

  爷爷是个很普通的农民,为了改善生活条件,他在老家破旧的瓦房中养了各种动物。我总觉得,爷爷对家中的动物没什么感情——花猫偷吃奶奶焖的鱼,爷爷把它毒打了一顿;栓在院子里的狗见生人吠叫时,总能听到爷爷的斥骂声;爷爷杀猪宰羊时,总是眼都不眨,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我想,可能是因为爷爷是个粗人吧。可我又隐隐约约感觉,爷爷很是钟爱他那匹棕色的马。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古诗中的马多和战争联系起来,英雄配宝马,似乎平添了潇洒。可爷爷的马一生蜗居在爷爷给它搭起的马棚中,咀嚼着枯黄的麦秸杆。刚开始,爷爷用废铁给马儿打了马蹄铁,可马蹄声怎么也不对劲,一点都不似郑愁予诗中“达达的马蹄”,而是赌气似的“哐哐哐啪!”爷爷对此一点也不在意,他把一个用木板与轱辘组装而成的推车绑在马儿身上,以此当作马车。许多年前,村里唯一一条相对较宽的路还是用砖块铺成的。爷爷斜坐在自制马车上挥着鞭在路上颠簸的画面与周围的一切丝毫没有违和感,甚至让人联想起《村行》中“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这样悠然惬意的诗句。爷爷赶着马车不时地对马儿喊着号子,路过村里的人时也不忘笑盈盈地寒暄。马儿似乎也十分通人性,有人路过时它会悄悄放慢脚步,低着头听着爷爷的乡话。

 


可时间总在往前走,很多事都只是再也回不去。曾经的砖块路被整饬,铺成了柏油马路。村里面稍微攒了些钱的人也扒了住了多年的瓦房,盖起了小洋楼。收马的人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询问是否有马可以卖,吆喝着村里再也用不着马车咯。可收马的人到爷爷家时连马影儿都没见着就被堵在了门外。收马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爷爷又给马儿加了粮草,他表面云淡风轻,眼神却非常坚定。奶奶劝他,爸爸也打电话劝他,把马儿卖掉吧,趁还值些钱,再买辆电动车开着,比马车更舒服还安全。可爷爷不听,仍固执地赶着马车上柏油路,依然亲切地和乡里乡亲打招呼。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有次爷爷赶着马车去集上接两个表妹,年龄稍大的妹妹一路上都用破席子挡着脸。回到家奶奶问她怎么回事,她气鼓鼓地喊:“丢人!现在有谁还坐马拉的车呀?除了村里那个拉大粪的!”说完拍拍小脸跑到屋里摆弄自己的小辫儿去了。奶奶哭笑不得地跟爷爷讲了,爷爷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之后一连几天,爷爷都几乎没讲过什么话,总是一个人蹲在堂屋门口抽着烟对着马厩发呆。他或许是在回忆,又或许是在掂量……

  关于那匹棕马,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小时候,到了打麦子的季节,我坐在树荫下抱着西瓜晃着脑袋乘凉。爷爷赶着马车碾麦穗,可马儿忽地失去控制冲向我,爷爷惊慌失措,拼命拽着缰绳可是无济于事。最后马儿飞奔着拉着车从我腿上轧过。我还依稀记得那天我是捡了根树枝当拐杖瘸着回家的。可事实上由于马儿跑得太快,马车也是上下颠簸着的,我几乎没什么痛觉,腿上也没有什么伤。至于为什么要拄着拐,大概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回到家看着奶奶嗔怪爷爷时一边故作委屈,一边在心里偷乐吧。

  第二件事是稍大些时,只有寒暑假才能够回爷爷家住几天。那时家里的花猫生了崽儿,但猫崽儿不值钱,送都送不出去。爷爷最后狠心把猫崽儿扔了。晚上,我蹬着自行车从田里回到家,手里攥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准备装扮小猫们的窝。爷爷背对着我整理马鞍,说:“小猫娃,我给扔了。”我一把扔掉手中的花儿,开始大哭,还故意跑到爷爷面前撒泼。爷爷默默拿起了我的小手贴在马儿的肚子上,我立马停止了哭泣,整个人怔在那里。当时感觉啊,只有满天的繁星,微凉的夜风,还有手心,马儿心脏的跳动。

  这两件事,第一件,我常常向爷爷提起,为了责怪他的失职;第二件,爷爷常向我提起,只是取笑我的幼稚。可自从爷爷将马儿卖掉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不再提起。是的,爷爷终于卖掉了他的马,用换来的钱买了辆电动三轮车。我不知道那几天爷爷心里有多少叹息,又下了多大的决心。我只看到收马的人拍了拍马背,便要将爷爷饲喂了多年的马儿拉走。临走时还不忘嘀咕:“嘿呀,这个老顽固!当时收马时连门都不让我进,这下好了吧,卖不上好价钱啦!”

  送走马儿后,爷爷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他顶着日头下田干活,依然没半句牢骚;午饭盛三碗面条,呼噜噜地一口气吃完才觉得饱;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总是一闭眼就睡着,呼声像是火车在跑……爷爷总是看起来没心没肺,但谁又能懂他望向曾经那间马棚时黯然的神情,难保他不会在深夜呓语,对马儿诉说他的无奈和歉意。


  唉,马儿呀!去爷爷的梦里吧,再陪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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