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他一朵凤尾花

01

很多年前,我曾在郑州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会儿认识了两个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人,一个叫凤尾,一个叫方醒。

许多人都说,凤尾是个智障儿。

虽长了一张斯文秀气的脸,身材却比同龄的女孩瘦小很多。

常年都裹着一件大红色的毛衣,连话都说不清楚,最爱整日都坐在家门口,要么自言自语,要么傻兮兮的笑。

然而我却相信,她不过是没有别人聪明罢了。

至少她始终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缅怀她的妈妈,也知道这世界上,谁曾对她好过。

02

方醒说:“河洛,我起初遇见凤尾时,才十岁那样。”

那会儿他刚刚和他妈妈从一个叫做东海的南方城镇迁移到郑州。

他是性子过于叛逆固执的人,从小就喜欢到处惹是生非。

到郑州不久就闯了祸,将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他妈赔了几千块钱的医药费,一怒之下,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2008年的郑州,十一月初,午后有雪,天气比东海阴沉。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打底衫就出去了。

后来在后街那条长长的巷子看见一群人围着个小女孩打,女孩穿着大她一倍的大红色毛衣,嘴里反复念着爸爸知道了,要打你们的。

也不知道还手。

他搬了块砖头,一鼓作气冲过去,那些人也许是觉得没意思,也也许是怕了他那狠厉的眼神就骂骂咧咧的走了。

03

凤尾本要去给工地里的爸爸送午饭,走了不常走的路,不知怎么就转到巷子里。那些人她都记得是谁,平时就爱欺负人。

方醒被冷得鼻涕直流,直搓着两臂在原地跺脚。嘴里发出阿嘶阿嘶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

推到他眼前说:“这个,给你。”

方醒见那围巾上面除了乱七八糟的花纹外,都是泥有些嫌弃,没来得及拒绝那围巾就到手里来了。

围巾上还有她的温度,捂到脖子上,全身都热腾了起来。

忽然觉得自己妈都没那么好。

他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叫什么 ?”

她说:”我爸爸说,说我叫凤尾。那你呢?我都没有见过你。”

“凤尾?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他登时笑了起来,也学着她的口吻道:”我爸爸说,说我叫方醒。”

“方醒,方醒。”

她用不太清楚的语音念了两遍他的名字,像念着一句古老的诗词。

04


最开始的时候,方醒为了还围巾或者给她送点儿小玩意儿,偶尔才横会穿一整条后街去她家。

她家的房子是两层式的,刚入了巷子,就可以看见。

而她大多时候都在家里,叫一声凤尾就会呼啦一下跑出来。

后来相处久了,觉得窝在游戏厅里打一个下午的游戏,都没比见她笑来得惬意,就改成一有时间就往她家里跑。

凤尾的爸一年到尾都很忙,每次临出门前,都会叮嘱方醒:“凤尾是个不聪明的孩子,如果可以,尽量少出去,免得无意惹了别人。”

05

方醒后来才知道,凤尾和她爸在曲梁并不好生活。

她的妈妈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人,小一点儿的时候被拐卖到郑州和一个老头子生活在一起。

后来嫁了人,生凤尾时难产死了。

凤尾爸少时顽固,却也极其深情。

十六七岁见到凤尾妈,一见倾心,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也要和她在一起。

凤尾妈走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水坝上鬼哭狼嚎,后来独自将凤尾养大。

一个男人带着个傻妻子时就被人叫晦气了,到凤尾稍微大了点,附近的人更喜欢咬舌根,说她一家子人,都作孽。

大人尚且那般,家里的孩子也有样学样,甚至都会逮着凤尾就打。

凤尾的爸爸要上班管不到这些时,只能要求凤尾不要出家门,所以也才会叮嘱方醒不要带着凤尾出去溜达。

方醒回答得老实,但转眼就拉着凤尾东跑西跑。

他们曾在夏天挽起裤脚下河抓鱼摸虾,趁着四下无人爬上别人家的果子树,也喜欢蹦哒到隔壁城镇去。

每一次出去,方醒都会在凤尾爸回来之前,跟凤尾假装睡着,趴在她家的被子上。

只是她常不老实,要么闭一下眼睛,睁一下眼睛,要么她爸一走近,就像个弹簧一样跳起来嚷嚷妖怪来了。

后来有一次因凤尾迷了路,才被凤尾爸知道了。

06

那是个极冷的季节,她被公安局里的人带回来。脸都冻红了,一声不吭的就站在墙角里。

她爸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叫她跪到院子里去。

而她大抵是不服的,也不懂得道歉。

她爸用拇指宽的藤条打她,那会儿方醒本不知什么是英雄救美,只是见藤条就要落到她身上了,头恼一热也跪了下去。

啪。

藤条不偏不倚落到他左边的脸颊上,疼得心慌。凤尾爸爸连忙叫他:“你这样护着她,终归是不行的。”

方醒却仍然固执,他说:”凤叔叔,凤尾连路都认不好,都是我带她出去才会害她差一点不见的,要打您就打我吧。不过可不可以不要打脸,我怕我妈会问起来。”

凤尾的爸爸自然不会怪他,丢了藤条回了房间,不久后传出压抑的抽泣声。

凤尾忽然也跟着哭了起来,边哭边叫喊妈妈。她哭得极其惨烈,以至于方醒的眼角也湿润了一片。

07

方醒入世后的第一次心疼在那时候学会的,彼时他想着以后总要对凤尾更好一些才行。

而他和凤尾的一整个小时候,仿佛在那个下午被按了终止键。

几年一转眼就过去了,方醒长成少年挺拔的模样,而凤尾似乎忘记长大了,依旧如同小时那般,开心就玩,累了就回家睡觉。

这一年方醒读高三,他再不敢像以往那样无拘无束的玩耍。

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即使陪在她身边也会拿着一本书在看。

时常会有这样温馨的画面。

在凤尾的院子里,有时凤尾会认认真真的看他写作业,也有时自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玩积木,谁都不会打扰到谁。

那藤子打出来的痕迹到后来都没有消除,淡淡的布在他的脸颊上,虽狰狞,却怎么也都散不去了。

我问过方醒:”可曾后悔过。”

他却笑了起来,他说小的时候老想跑去跟凤尾玩,一有人欺负她就气得不得了,以为是狭义。

后来回想起她的笑容,总觉得心情极好,若看她难过,便不会开心。近两年,也偷偷有了个不成气候的梦想,想着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到时再给她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才明白,我是喜欢凤尾的。

只是凤尾她,也许不会知道我喜欢她吧。”

那会儿我也这么觉得,凤尾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也算不出五十六加三,也许真的不理解所谓的喜欢是什么呢。

08

然而我们都想错了。

我和方醒一同参加高考,方醒被北京大学录取。

他拿着录取书去找凤尾的时候,凤尾正跟一群三四岁的孩子玩捉迷藏。

他说:“凤尾,我离我们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呢。”

凤尾显然不懂他说的梦想是什么,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那是一种可以买很多东西的东西,到时候我可以带着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玩,我们可以去一个更大的城市生活,买一套好一点的房子。但这个梦想很难得,凤尾要等等我。”方醒说:“凤尾你一定要等我。”

她说好。

09

方醒以为喜欢凤尾的事情,只有我知道而已。直到他妈工作单位的离职书被批下来。

近十年没有坐到一起聊天的母子两,围着一桌子菜争执了到了第二天。

话题从凤尾到前途,最后以他妈妈哭得歇斯底里结束。

方醒同意搬走了。

他离开那天告诉凤尾以后会常回来看看,叫她在家里乖乖的等。

凤尾是追着他的车出去的,后来哭着被她爸背回家里。

大学开学前我也离开了郑州,偶尔听说。

方醒虽然在北京读的书,但每隔一个月都会回去看凤尾一次。

大概有一两年都风雨无阻,无论在路上遇见了什么,他都会出现在她面前。

那时候北京有特别出名的烤鸭,他每次回去,都会给凤尾带一只。

凤尾喜欢吃,说以后要天天吃到。他向她爸爸保证,以后会死心塌地对她好,别说是烤鸭了,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想办法给她摘到。

凤尾爸说:“方醒,娶一个傻孩子要付出的代价很大,你想好了,再来找凤尾吧。”

只是到了大三,他却不出现了,无论凤尾如何算着日子,都没见他微笑着从阳光里过来,说凤尾我想你。

有传闻说他在北京出了车祸死了,也有人说他是前程似锦的大学生,哪里会喜欢一个傻子。小时对她好,不过是没有长大罢了。

10

凤尾爸爸废了半天的力气才给凤尾解释死亡的意义。

他告诉凤尾:“方醒和你妈妈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

本想着让她别在再天天往火车站跑,最后却害得她更加变本加厉的去等待。

我机缘巧合下又回了一次郑州,再次见凤尾,她已不是我初见她时那般。

她瘦了,双眼无神,坐在江边时而哭时而笑,连我都认不出来。

“凤尾,凤尾。”

我叫了她几声,见没什么反应也就只是在她身边陪了半天而已。

起初我想,对她来说少了个方醒,不过如同少了一件重要的玩具。

失去时伤感,但等时间过去了,无论什么,都会变得好起来。

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比我们这些正常的人更加重情重义。

11

方醒不见的第二年。

凤尾经常一大早就跑出去,到晚上很晚才回来。

刚开始她爸爸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直到有次跟着她,才知道她去了方醒以前的家,见着重新住进里面的人就哭着问方醒回来了没有。

那些人第一天会和颜悦色的跟她说不知道方醒是谁,第二天也会劝她去别的地方找找看。日子久了,每次都能在自家门口碰见她,就来了气。大声嚷嚷再不走就要打断她的腿。

她发了疯似的要冲进屋里看看,只是都被拦了下来。

她始终不相信,那会儿已经没有方醒这个人了。

12

从那以后她爸爸怕她真的被人打,找了个锁头把她锁在屋子里。

她开始陆续的生病,有时候烧到四十度,熬了大半个月都没好。

她爸爸因为终日担心,在上铁架去砌砖头时被铁铲子砸到,摔得不省人事。

他在医院养了大半年,工头不愿赔偿医药费,也不曾去医院里看他,是当时几个要好的同事帮助的他。

他深知自己再无能养育她,便开始着手为她找一户人家。

正经人家哪里会要一个傻女子,最后几番辗转,有人帮他介绍了腿脚不怎么好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差不多三十五岁,瞧着眉眼老实。

凤尾爸点了头,不出半个月,对方就送了彩礼钱过来。

只是刚开始凤尾不愿意和人家走,哭着闹着说要等方醒回来。

后来他骗她说方醒在一个地方等你,你跟他们走了,就可以找到他了。

那一刻,凤尾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深信着跟那些人走,就能见到想要见的人。

于是急急忙忙换了衣服,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她爸跪到地上去,再三央求她要嫁的男人,求他好好对待凤尾。

那男人说好。

只是若干个月后,他来了家里一次。

说凤尾早在结婚当夜就跑了,说要去北京,要找人,要吃烤鸭。

村子里很多人出去找,也打过电话去北京,叫在那里的亲戚帮忙贴张寻人启事。但她到底去了北京没有,也无人知道。

凤尾爸歇斯底里的骂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说,然而骂得再狠,凤尾都不见了。于是将人赶走,独自抱着凤尾身上的那件毛衣哭。

他记起凤尾认不全回家的路,以往到工地送饭都能走错。

便打算亲自出去找,等到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他背起行囊也离开了郑州。

自此也再没有回去过而关于凤尾和方醒的消息,也在他离开以后,更加彻底的沉入大海里。

13

我偶尔会和在郑州的同学联系,有一次问起凤尾的事情。

他告诉我凤尾和她爸失踪后一年,有个男的来过。那时候,有人要拆凤尾的家,是那个男人玩命阻止了,才没有拆成。

我说:“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那男的坐在轮椅上,倒是长得很好看。就是脑子好似不大灵光,大热天的,脖子上居然围着一条花纹丑,又都是泥土的围巾。手里提着一只烤鸭,又舍不得吃。”

我愣了半刻,不知竟流了泪,挂了电话后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原来谁都不曾被辜负,只是这世间遭遇太薄凉,让错过变得无限强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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