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学生刘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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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学生刘雨格一心想从家搬出去住。学校离家两小时车程，四年来该她抽烟喝酒烫头的时候，她没少被叫回家吃菜肉汤圆、云吞面，以及她妈亲手烤的不知所云的戚风蛋糕。自由对她来说无比形象，能自己挑床单图案就是自由。

除去自由有限，大城市独生女最好命，上班要清闲离家近，出门有男朋友车接车送，进门有姆妈当保姆，自打落地不知道压力二字如何书写，生活自带亮闪闪轻飘飘的bgm。

物质不成问题自然要开拓精神天地。文艺青年这词在她看来酸得能冒出盈盈绿光，谁有胆量自称为文青，她当即在心中将其绞杀。她最追随浪漫，忠诚于浪漫，在浪漫中沉湎为浪漫高唱赞歌，却只肯承认自己仅仅有些“文艺爱好”。好比说她爱翻寻没字幕的欧洲电影，在一盏老眼昏花的夜灯下，在雁过不留痕的浅色亚麻窗帘旁，在她拼命制造的温柔格调中与及斯曼花园、男主人公的眼睫毛相会。

刘雨格在甜蜜蜜里泡了二十来年，心存感激而忘恩负义，主要是受够了她爹。她接受了该接受的那点高等教育，身披主义赋予的铠甲，早已不是爹擂桌子她能抖三抖的怯懦的小孩了。

回头看看，她的爹真叫鲁意盎然、爹味十足。在这类爹面前绝不能当孙子低眉顺眼，爹让你顶天立地，你就得是有头脑有担当的青年才俊，拼事业评先进，给爹长脸了让爹顺气了，爹马上给置办奥迪A8。谁家的孩子毕业两年还没考上县镇公务员，过年时满可以别在爹眼前晃悠了。

之前她也任性，是任性在她爹看不见或不想管的地方，她惯了与她爹作小小的对，在毕业前夕她惊觉人生的潘多拉魔盒就要打开，如梦似幻，烈火烹油，无数选择和长路在呼唤她试验，她的任性让她最记恨那些最四平八稳的。

跟爹用“青春浩气走千山”（后来她才知道这话不是那个意思）艰难地说完再见，果然爱情也不属于必需品，都市女郎的爱情跟马天尼杯口的酒渍樱桃一个阶级。热恋时必定“中有酥和饴”，待明月清风皆显山露水到露骨，饶你是金玉良缘也要掂量掂量真心还留有几分狂热。男朋友嗔她先放弃爱情后抛弃家庭，一张机票就算新的开始。未出舱门，扑面是亚热带的椰风热雨，她汗湿透了的发根代表她一点点不肯说的后悔。

找房子。楼层最深处的那间就是她定下的公寓，三十来个平米，塞下客厅卧室厨房洗手间以及满室少女情怀，布局不算荒唐她就心满意足。一眼相中的是小油鸡羽毛般嫩黄的绒面沙发，乖巧靠在墙边，四只脚伶伶俐俐，像跳芭蕾时紧绷的足尖。再后来，当她允许松垮下来的身体安全地陷进海绵垫里，正是这张沙发的轻柔怀抱将一切四面楚歌隔绝在门外。

公司是大平台，行业前列，风头正盛，在焦灼中扒了两层皮的她拿到offer时简直感激涕零。试用期工资三千三，拿到手还得扣点这个那个，到年底你去税务局折算，刘雨格傻了眼又咬咬牙。她只是两成的理想主义者，决计不愿每日随心情更换香氛蜡烛而兜里只掏得出五百块钱。

开源当下难成，节流大可一试。刘雨格不怎么会做饭，她擅长将法棍对半剖开，摞上起司与欧芹碎扔进烤箱，然后取出这异香扑鼻的碳水化合物拍照发朋友圈。

公寓全楼不通燃气，不过本来她也不晓得如何炝锅炒菜文火焖煮，美滋滋购入一只烤箱，美滋滋下载不少烹饪书，飞快学会了烤蔬菜，风味果然不俗。连续吃上个十七八顿，直到月底拿到电费单，搂了一眼登时要昏倒。

不该买的索性别买，她梦想中的60支双面天丝四件套最终也躺进购物车沉睡，死等未来造梦。好处是北纬24°的秋冬不需要羊绒大衣之类武装，也省得她摆谱，要摆谱勉强拿学生时代的好衣服充场面，殊不知下摆内侧的浅色里子早被牛仔裤染色。

目前她只能看到吃穿用度的不宽裕，而她要过一段时间才品味出生活的刀光血影是轮番来的，不管你是不是正在脆弱、正想要一双手领着你走，待亲眼见到一角残酷的生活真相，她来不及收起脸上凝固的笑容。

有时候也很快乐。踱到偶然发现的小店吃烤三文鱼头，随便喝什么酒，透过玻璃她看到外面的车子有星点光影斑驳，与她过去的憧憬完美贴合。

或者是新认识的男孩子陪她到木栈道走走，她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道，那一瞬间她清楚自己可以托付，又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主管在钉钉群里大催特催，刘雨格没心思做手上的急活儿。实际上她紧盯着斜对面女同事工位下伸出的两只脚，同事叫Wendy，每座写字楼里总共有几百个Wendy。他们这里的Wendy是一头柔顺的短发，正把脚后跟悄悄从鞋子里转移出来，用不惊动任一片羽毛的幅度转动脚踝，大概每个PPT女工都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揉捏浮肿的脚脖子，她几乎想冲到Wendy耳畔高喊，我们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士兵，你勾了丝的衬衣袖口，你的苦痛、窘境、不甘心和趋利避害，我也一样了然于胸、苦苦咂摸。

回过神来她发现有谁的手指飞快，把机械键盘敲打出流水一样叮咚作响的乐器声，写为难的邮件也像懒懒拨弄琴弦，意料之外的诗意碎片在格子间里蔓延并上色。第二天刘雨格买了一把姜花摆在桌上，在潺潺泉水边等那硕大的白花绽开。

下了班才发现外面有雨，走进站厅找了个角落擦鞋尖的泥水，她突然觉得自己任性挥霍的青春在通勤的地铁上无声无息向前赶，来时的一腔孤勇被现实的明镜打磨成恍惚的尘封记忆，在这个雨夜，在渐渐熟悉起来的陌生城市里，她这才确信自己握住了曾经最渴望贴近的，也当然无法挽留过去最嗤之以鼻的。

入睡前她熄灭萤火虫一样纤柔的灯光，用被单裹紧身体，刘雨格心想，太阳照常升起，只要明天按时起床，指针将推着她奔赴一个又一个节点，追逐一个又一个契机，冥冥天意也会在暗中替她拨正方向，只要她明早准时醒来。

现在她承认青春不胜挥霍了。没喘几口气就到了年根，春假前的几日，有点喜气洋洋的不安分。爸爸去机场接她，把她捎回来的礼盒塞进后备箱，姆妈早就斩鸡煮鱼，见了乖囡眉花眼笑。她发现家里买了很多盆多肉，站成一排安放在她儿时的钢琴上。在家蹉跎了整个假期，她开始回想地铁早高峰特有的气味。叹一口气，明年还是要回去，回到她那间满当当的小屋里，而回去实际上先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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