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班里转来了一个女孩,名叫陈冲。
在信息不发达的80年代末,陈冲的名字却火遍了大江南北,人们都知道她是大明星,包括我们这些小孩子。
这个女孩的到来,让班级乃至全校沸腾,因为女孩和女孩的名字一样惊艳。高而挺直的鼻梁,弯弯浓黑的柳叶眉下,有一双深邃动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镶嵌在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又长又翘的睫毛在阳光下扑闪,就连鼻翼上的几个小雀斑都像漂亮的小蝴蝶变得生动起来,充满着浓浓的异域风情。接连几天,班里的男孩子们都变得高昂亢奋,女孩子则是觊觎地看着,羡慕又嫉妒,其他年级的同学更是争先恐后地趴在窗户和后门上偷看。我默默地低下头,本来就是大脸盘小眼睛的我变得更加自卑,心里想着为什么维吾尔族姑娘的眼睛会比我大三倍。
没过多长时间,班里就开始编排文艺节目了,因为六一儿童节每个班要在全校表演节目。没有丝毫悬念,女孩要和班里舞跳得好的男生女生共同表演新疆舞,还有更令人振奋的消息,说女孩的母亲是当地文工团的“台柱子”,要给同学们来编舞。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当她的母亲到学校时,我们再次被惊艳到,比起女孩子的娇小瘦弱,她的母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像雨果笔下的埃斯梅拉达,耀眼明艳,可又多了几分成熟,白皙的皮肤、婀娜的身姿、金色的大波浪…当黑色的墨镜取下后,露出了和女孩一样乌黑美丽的眼睛,但更加火辣妖娆,像会说话一样。音乐响起后,她的母亲欢快的旋转、跳跃,散发着热情的气息,大家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那感觉就如同大伙儿终于见到了崇拜的港星。
记得那次,班里的新疆舞表演得异常成功,台下掌声、欢呼声不断,处在C位的女孩让其他人黯然失色,穿上本来就属于她的民族服装,黑色长长的辫子、红色转动的裙子和来回扭动的灵巧的脖子融为一体,配上阳光灿烂的笑容,欢快轻盈的步伐,像画中走出来的女子,顿时让时间和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多年后,那场景,和夏天黄昏在学校操场里看到的晚霞一样,绚丽多姿,光芒万丈,记忆犹新。
二
从来没想过,会和女孩有交集。
半个学期过去了,只是简单的和她说过几句话。突然有一天,她加入了我们南边回家的队列。转弯再转弯,一行的同学越来越少,我和她一前一后继续走着,她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你家在这里住?”我嗯了一声,继续走路。她接着说:“我和妈妈又搬家了,在前面巷道的第一个门。”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轻盈地像只小燕子。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放学排队回家,交流也多了起来。才知道她的妈妈从新疆来到这里,演出少了很多,但会去各地商演,她经常一个人在家。有一天,她问:“周末我能找你去玩吗?”我愉快地答应了。
有个周末,她真的来了,还带来了我从来没有吃过的馕。她小心翼翼地在我们家转了一圈,羡慕地说:“你们家真好,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陪着你。”我开心的笑着。很快我就发现我们有着共同的爱好——给芭比娃娃做衣服。那时我仅有的一个芭比是小姑从外地带回来的,一直爱不释手。我找来奶奶做衣服留下的各种颜色的碎布条,和她一起做漂亮的小衣服,有公主裙、一步裙、迷你裙…她还给芭比娃娃辫了满头辫子,化了妆,我说:“快看,像不像你!”然后两人看着顶着满头辫子,大眼睛长睫毛穿着像仙女一样的芭比娃娃,笑得前俯后仰。我问她:“你长大想做什么呢?”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舞蹈家。”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明亮。她又问我:“你呢?”我想了想,说:“设计师,将来设计好多的漂亮衣服,我们穿都穿不完。”
时间久了,我发现她真的好瘦,感觉风有一天会把她刮走,有时会在她的胳膊上看到青青的印子。她到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会讲好多和妈妈一起演出的趣事,但从来不讲家里的事,奶奶有次问:“你的父母不在这里吗?”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奶奶再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给她塞好吃的,家里的人都非常喜欢她,有时她会开心地给全家跳新疆舞,母亲高兴地看着说:“丫头,赶快跟着跳啊,多美啊!”我躲在后边使劲地摇着头,然后羡慕地欣赏着她优美的舞姿。
她一直转呀转,浅浅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整个人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纯洁又美丽。
三
一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因为升了一级,我们班的楼层也随之高了一级,但窗外的爬山虎毫不示弱,越长越高,密密麻麻的藤蔓无限蔓延,像一张编制的大网快把整栋教学楼包围,让我们在炽热的夏天有了更多的生机与美好,就像这场猝不及防的友情一样。
可有一天下午,她的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我连忙问缘由,她索性趴在课桌上哭得更厉害,等下学同学们都走后,她才告诉我,她的母亲要带她去另一个城市。一路上,我们背着书包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缓缓拉长。
我想说点什么,但向来语塞的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怅然所失的感觉。
第二天,她没来学校,我没想到会如此突然。一上午,我都心不在焉,害怕她就这样离去,下了学我就奔向那熟悉的小巷子。门半掩着,敲门,她和她的母亲都在,还有一个岁数大一点的满脸黝黑的男人,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她们,我竟然再次语塞。
她出门,眼睛还是红红的,她低声说:“晚上我们要坐火车走,我会写信给你。”我点了点头,说:“你记住啊,我家是高台巷58号。58号,你记住了吗?”她使劲点头,就转身进去了,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我慢腾腾地回家,就是对面的巷子,但不知走了多久,进门眼泪早干了,但细心的母亲还是发现我哭了,但没问我原因。
那个假期很无聊,我继续练着烦人的柳体,但父亲却连连夸赞又有进步。闲暇时我继续给芭比做衣服,有时又突然狠狠地把娃娃扔一边,因为她的头发我怎么也给梳不好。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终于盼来了信,可打开竟是我获得全国少儿书法大赛银奖的证书,全家欢呼一片,爷爷高兴地拿着证书在窄窄的巷子里炫耀了一番,羞得我抬不起头。
六年级刚开学,我终于收到了她的信。信不长,说了她的母亲,还说到了继父,说在一个更大的城市读书,但还会继续跟着母亲去别的城市,还说很想我。我兴奋地把想说的话都写在了信笺上,说:“你要坚持跳舞,做最美的女孩…”。但从此石沉大海。
多年后,我看到一句话:“人生旅途中,总有人不断的走来,有人不断的离去,当新的名字变成老的名字,当老的名字渐渐模糊,又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很多年没有记起这个像明星般的名字了,昨晚竟然梦到,所有的画面恍若昨日,历历在目。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就如同这场突来的春雨,像一滴滴会跳舞的小精灵,润泽万物,然后悄然离去。
我的心中,她还是那个会跳舞的女孩。
2022年3月1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