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安—当年刚上大学的时候,是极害怕的

25年前来到西安读书,前几个月的中心思想是:害怕。

一个年轻孩子,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的区别太大了。在我们合肥市肥东县王铁乡的方言里,“陕西”和“山西”念起来差不多,我在来学校前几天才大概明白:我是去陕西读书,而不是山西。还以为是到处都是煤山的山西呢,——我们的学校在煤山脚下,四周的树木漆黑挺拔。

在这之前,离家最远是高中,县城离乡下四十里,也很远了。我携着浓浓的乡愁来到高中,语文课第一篇作文写的是:我带着乡亲们的殷殷嘱托,来到了高校。

别说现在了,当时的我都觉得自己太假了,乡亲们who care你?还“殷殷嘱托”。语文老师伍老师把“高校”给我改成了“高中”,我觉得莫名其妙:不是一回事吗?而且这么一改还不好听了。

“你看,你将‘高中’写成‘高校’了。——自然,这样一写,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作文不是骗人,事实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事实的写。”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写还是我写的好看;至于实在的情形,我管它球的。”

这么愚昧无知的一个年轻人,来到两千里外的长安,自然是炼狱般的感受。

所以哥哥要陪着我去报道,以免被人贩子贩掉。

哥哥就是哥哥,那么繁杂的非人类的流程,他居然全都懂,而且还会操着标菌的普通话和那些吓人的人交流。

校医院门口,哥哥叫我一个人进去做新生体检,他累了烦了,不想再带我一步一步地丢人现眼去了。我吓死了:不懂啊,该干什么啊?!

老大怒了,瞄着屁股就是一脚:滚进去!

我又一次受到了伤害。

一个人体检回来,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获得了一次新生,感受到了一种独立的成功的骄傲。但是十分钟后,又开始害怕起来,毕竟体检完毕不代表大学就念完了。

宿舍又是一重恐怖。八个床,七个省份,南腔北调。年轻孩子们个个装成无所畏惧的模样,热情地彼此套着近乎。哥哥作为我的外交部发言人,尽情地发挥着他成熟者的优势,也越发衬托出我的孤苦无助,和怂。

一个高年级的学长闯进来,给我们推销各类老旧的生活和学习用品。居然是安徽老乡,六安人。哥哥买了他一个充电器,30块钱。充电器是坏的。一个星期后,我在西花园迎头碰到了这个骗子老乡,但鉴于哥哥已经回家,我没敢一个人逮住他质问。

食堂也是吓人的。高中三年,我只习惯了下学后携着饭盆,冲锋到唯一的食堂,饭票打饭菜票打菜,白菜三毛肉丝五毛鱼一块。但是这里的食堂却有无数家,每家都无穷大,窗口又奇怪。

第一顿饭是哥哥帮我打的,米饭+糖醋里脊。这个糖醋里脊击溃了我,甜的。我彻底迷乱了,不是说这里是面食和辣食的世界吗?原来这里人都吃甜的,让我死吧。

吃了两口里脊,我停下了,对哥哥说:我想死。

哥哥只是笑了笑,没有踢我的屁股。

当天下午,他就坐火车回老家了。

从此以后,我要在异国他乡一个人挣命了。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为我撑腰为我外交发言。回到宿舍以后,我对每个人都陪着笑脸,做出又热情又无所畏惧的模样,——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普通话是第一关。

之前除了朗读语文课文,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普通话。而现在,不需要朗读语文课文,但你只能说普通话。怎么说?完全没有经验。

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感谢《新闻联播》。

我是不会主动找人说话的。如果有人找我说话,我脑海里马上闪现出《新闻联播》里邢志斌、罗京、李修平、张宏民等德艺双馨的老播音艺术家的音容笑貌。迅速转换迅速切换,想表达的内容→转换成方言→转换成普通话文字→邢志斌、罗京、李修平、张宏民等德艺双馨的老播音艺术家是怎么说的……

那时候,就差给我面部加一个电视框了,再加个台标,就是磕碜版的《新闻联播》。

有个直言直语的重庆同学说我:你说话有点装腔作势的。

我只想回一句:感谢您收看今天的《新闻联播》,再见。

这样的环境里,让我怎么不会生起浓浓的乡愁呢。

我多想回到家乡,回到亲人的身旁,抛开了《新闻联播》,行走在熟悉的阡陌交通,使用着顺手顺嘴的方言土语。

我给爸爸写信,一写就是几十张信纸,一张邮票都不够分量的。我叨叨叨,叨叨叨,倾诉着异国他乡的愁怨。爸爸终于有一天忍不住,在回信里说了:下次不要写这么多纸了。

我又一次受到了伤害。

起初每一天的醒来于我都是吓人的。醒过来以后,该做什么?你要和同学们怎样say-hello say-morning?穿怎样的服装?用什么方式洗脸刷牙?怎样才能显得你没有那么low?

太难了。祖辈和父辈们并没有仔细地教育过你这一切,他们也不太懂这些。一切的脸面都要靠你自己去摸索和打拼。太难了。

用怎样的包裹去上课,也是一门极难的学问。我看有人是用公文包的,这个于我是很难接受的。如果用黄布书包吧,好像又太幼齿了。

到底要用什么包包啊,——我太难了!

最后我参考了陕西关中的一个同学的蓝色帆布书包,大小适中,款式中庸,安全系数较高,喏,就是这样式的——

处处都是害怕的,但也能活下去,因为我知道别人也是会害怕的,懦夫肯定不止我一个,伟丈夫毕竟只是个别的,我必然有隐藏的同党们。

理工男们很多都拥有一个日本名字:龟毛太次郎。

太次郎们龟毛是龟毛了点,但读书还是当一回事的。

起初我读书是认真的。虽然《高等数学》第一节课就直接干了二三十页,把我干得冷汗直冒,——这是深圳速度吗?!

然而我期末《高等数学》还是考了九十多分,很不错哦。

高中时期听到的最大的谎言就是:现在吃点苦,等进了大学,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赤裸裸的谎言。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课程,这么高速的进度,遮天蔽日的作业和试验,除了吃饭睡觉,时间都耗在预习、复习、作业、报告上面。

在浓得化不开的乡愁里,我很认真地对待了大学的前两年,还拿过二等奖学金,750块钱,很多钱呢。当然后二年就蜕变了,开始躲避这个程序,活成另外一幅颓丧的模样,这是后话。

慢慢地,慢慢地,各种不习惯就有点习惯了,衣食住行玩,吃喝拉撒睡,慢慢找到规律,乃至于有了一点乐趣。大学,以及西安,开始与我化合出命中注定的反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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