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九岁那年深秋的一个早晨,阳光明媚,洁白的早霜洒满了整个大地,池塘已干涸得只有脸盆大小的一块,表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凌。
母亲因头日忙于运玉米杆,没割得猪草,一大早便去了菜园子。
菜园子中有棵柿子,前两天就想着去摘柿子我便不顾母亲的叮嘱,也悄悄的跟了去。
儿时的我极为调皮,不是下水坑摸鱼便是上树捉鸟,总爱在窗台上摆个玻璃或塑料缸,养几条不知名的小鱼。有了这个兴趣,对水坑就特别情有独钟,总偷偷摸摸地去各个水塘,希望摸到几条丁丁鱼。
池塘是几年前全家人,一簸箕一簸箕搬土挖出来的,却不能储水,所以也没养鱼。一到旱季,龟裂的土块犹如一张张嘲笑全家失败的嘴。哪天早晨我由于贪玩,就偷偷溜去池塘底,准备敲一块冰来玩。可当我去到水坑边时,居然看到冰凌下的水里翻动了几下。于是我趁着母亲忙于割猪草,便快速地敲开冰面,这一敲之下还真有收获——一条黑鱼,一条红鱼,在那盆大小的冰凌下游得甚是欢快。
我因幼时多病,母亲便极少让我碰水,所以每次下水摸鱼等都是偷偷摸摸的。倘若不幸被发现,那一顿责骂是绝对少不了,还有可能吃棍子。可当我看到那两条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大鱼时,早将母亲平时的训斥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挽裤管就下水捞鱼了。
当母亲看着我捧着一条足有巴掌宽的鱼跑到她面前,她看了看我手中的鱼,并未责骂我,只是心疼的说了句:“大冷天的还下水,肯定又要感冒了,赶紧送回家去养着,中午煮给你吃。”
我当时真是兴奋极了,捧着鱼撒腿就往家里跑。
午饭时间,当我凑到饭桌前时,发现鱼已经煮好了,虽香喷喷的,但却只有一条。因了家里已有两年没宰过年猪,许久都不曾有肉吃的我,当看到那两条盛在碗里的鱼时,我馋地直咽口水。
老叔在恢复高考制度未考取后,受不了这打击的他精神最终崩溃了,尔后便彻底疯了。在他生病后的十多年里,父亲和二叔花费了许多物力和财力,却没能治好他,渐渐地家人也都灰心了。
此后因老叔的病时常在清醒与迷糊中轮回交替,清醒的时候跟正常人无异,迷糊的时候却会动手打人,且下手不分轻重(父亲有一次就差点被他掐死),无奈的父亲与二叔只能由他一个人生活。他虽不愿意与我们一起生活,但偶尔也会来家里吃上一两顿饭。
那天早上,一家三口刚盛好饭,老叔也来吃饭了。当老叔看到蓝花碗中的鱼时,二话不说便去夹了一条起来。
我牢牢记住了当时的那一幕:母亲气得伸过筷子去截下了老叔已经夹起来的鱼,父亲则黑着脸瞅着老叔。
鱼没吃到还挨了骂的老叔,在骂骂咧咧中端着饭碗离开了。
儿时的我是不太知道父母的爱的,只呆呆地看望着二老的举动,然后觉着母亲确实做得过分了些,父亲那脸黑得也确实“黑”了些。
父亲与母亲没有让老叔夹走鱼,自己则一直端着干巴巴的玉米饭嚼着,我见他们都不夹鱼,就好奇的问了句:“爹,妈,怎么你们不吃?”
父亲没接话,母亲则勉强地笑道:“已经吃过一条了,剩下这条是留给你的。”
这段小插曲确实让气氛压抑了些,但作为孩子的我总能在第一时间里抛开烦恼,信了母亲的话,鱼吃起来也觉得格外香甜……直到晚饭时,母亲从橱柜中端出另一条鱼来,我才知晓在中午时父母骗了我,他们并没有吃过鱼。
我盯着碗中的鱼肉一直沉默不语,只觉得它的确像是剩下来的。那一顿饭吃的很是沉重,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我觉得他们对老叔的举动太过分了些。
……
直到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父亲当时为何脸会那么黑,母亲为何会做得那么过分,一切皆因了家徒四壁这词。
尽管我是个八零后,可我在家里是排行老七。从一个排行便可以知道,当我幼小的时候,家庭其实是多么的贫穷——儿多母苦!
父母亲也想给老叔吃上鱼,却不是刻薄老叔,只是在子女与老叔间,他们选取舍了后者,子女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以前父母经常会对我说句,颇觉对不起两个儿子,那时我总不能体会其中的各种含义,总觉得父母其实对我和哥哥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如今我做了人父,且年逾三十还未有太多的成就时,才体味出母亲和父亲当年的痛苦。
在大环境里,当大家的生活都一样是煎熬时,人也就少有自卑。然当到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一贫如洗已不是大环境所致,多子带来的重压已让父母不堪负重,二老由此产生了内心的悲哀。
父母总会觉得亏欠我们,殊不知他们能给予我们的一切,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大的财富。
我夜里沉思着想念二老时,想起这两条剩鱼,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点病算得了什么,欠的债又算得了什么。相对二老而言,我所面对的困难是微乎其微的,也就更没资格无痛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