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晓夫曾在苏联会上猛烈批判斯大林,底下有人递上一个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那时候你在哪里?赫鲁晓夫立即大怒道:“是谁,是谁写的?站出来!”底下的人鸦雀无声。过了几分钟,赫鲁晓夫平静地说道:“我当时就坐在你现在的那个地方。”
正如我们在聊历史的时候,很多都只有在当时的情境下,我们才能了解当时的历史选择。
就像我们知道,晚清末年,中国受西方列强欺辱,甲午战争的失败更让大清国受到一记重击,光绪皇帝力主变法,却因为慈禧太后的阻挠而失败。
可是,甲午战争的失败到底是谁的责任?光绪皇帝真的如众人所知那般懦弱无能,是慈禧太后的傀儡吗?之后的戊戌变法的失败究竟怪谁?慈禧太后在变法中又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在历史电视剧中,我们常看见一个玩弄权术,追逐权力的女人——慈禧太后,可是作为一个当时已经60岁的女子,明明已经主动向皇帝放权,却为什么在甲午战争时又重新收回权力,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当初支持皇帝变法的太后为何又在最后反将皇帝一军?真的如其他人所说,是慈禧太后对权力的迷恋吗?
今天,我向大家推荐张宏杰的《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其中对光绪皇帝的性格做了诠释,回答了以上的问题。
光绪皇帝载湉生于1871年8月,虽然出生在鸦片战争三十一年之后,虽然在他出生前四年已经有中国政府考察团游历欧洲,虽然在他七岁的时候中国已派出第一批留学生,光绪皇帝接受的教育却完全是传统的。教科书也与历代皇帝毫无二致,不过是《帝鉴图说》、《十三经》、《圣祖圣训》之类的帝王之学。
皇帝的性格在翁同龢的日记中显得暴躁、偏执、骄纵。事实上,在畸形的成长环境中,他的人格始终没有完全发育起来,许多心理特征仍然停留在儿童阶段。
1894年10月,日本军队突破由三万中国重兵把守的鸭绿江,兵锋直指沈阳。把守鸭绿江的是以敢战闻名的悍将宋庆,他的部下也是中国军队中装备最好、最精锐的部分,中国军人在鸭绿江防卫战中的表现也堪称勇敢顽强,然而在日军的强大火力面前仍然不堪一击。直到这时,皇帝才发现,问题不是清军不“敢于胜利”,而是中国的军事实力和日本根本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日军在中国境内越深入,皇帝就越惊惶。他最担心的是日本人接近北京,让他和太后再上演一次仓皇北逃的惨剧。慌了神的皇帝第一反应就是全力以赴地试图堵住缺口。圣旨雪片一样从京师飞来,每一道都口气急迫。皇帝要求将军们竭尽全力把日本人就地截住,不得让他们前进一步。
皇帝不知道,他这样指挥,正是犯了军法的大忌。
他催战甚急,对所有的前方将帅都不满意。他对他们的态度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断地指责,指责他们不负责任、“玩误”、“胆怯”、“无谋略”。另一种是恫吓,动不动就以“有畏葸玩延情弊,即按军律惩办”、“军法从事”、“决不宽贷”的圣旨相威胁。然而,在他的不断催促下,中国最精锐的部队不断被送上锋线,不断被日军吞噬。
陆军的失败,很大程度上与皇帝的指挥思想有关。海军也同样如此。
皇帝不懂海军作战规律,但是却屡屡瞎指挥。战争正式打响后,光绪皇帝听说日军军舰深入威海、旅顺海口活动,生怕日本海军进攻天津,并由天津威胁北京,遂下令命丁汝昌:“威海、大连湾、烟台、旅顺等处,为北洋要隘门户,海军各舰应在此数处来往梭巡,严行扼守,不得远离,勿令一船阑入,倘有疏虞,定将丁汝昌从重治罪。”(《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这道圣旨,导致北洋舰队从此放弃远巡,主动放弃了制海权,极大地束缚了北洋水师,使海军处于单纯防御、被动挨打的境地。
北洋海军的最后覆没,与光绪皇帝赏罚失当有直接关系。几乎从战争开始,皇帝就不断下严旨,威胁要将那些不敢拼命的海军军官们“从重治罪”。在皇帝的威胁下,著名勇将邓世昌、刘步蟾、杨用霖先后自杀,最高统帅丁汝昌承受的精神压力更大,“惟望死于战阵”,每次作战,他都身先士卒,站立在无保护的地方,“恒挺身外立,以求解脱”(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希望用战死来解脱压力。在自杀殉国后,丁汝昌仍然被光绪“朝旨褫职,籍没家产”,儿孙流离失所。直到光绪死后,才被恢复名誉。(陈诗《丁汝昌传》)
中日战争中,光绪皇帝表现出了晚清统治者少有的血性,或者说,是坚定的爱国主义精神。然而,对于一场战争来说,仅仅有热血是不够的。在战争中,年轻皇帝的性情急躁、缺乏耐心暴露无遗。他的急脾气实在不适合指挥战争。
而在光绪帝手忙脚乱地指挥战争之际,慈禧却开始秘密召见大臣,谋划讲和。她已经看出,和前两次鸦片战争一样,这场战争清朝毫无取胜希望。
是战还是和,朝廷上下还相持不下。那些经历过两次鸦片战争的老臣们认为,这次战争不过是前几次战争的重演,既然最后的结果都是屈服,那么当然越早议和越有利。然而那些年轻的主战派官员却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以中国之大,如果血战到底,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们提出,迁都西安,以举国之力和日本周旋。
在两难选择中,皇帝陷入了痛苦的深渊,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有生以来,皇帝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大的压力。他的意志品质难以适应这样一场意想不到规模的战争。继续这样一场战争需要的是超人的意志力。而结束这场战争更是需要超乎寻常的现实感和判断力,这些皇帝都没有。
皇帝选择了逃避。他把所有的兵书战策都扔到一边,前线的战报也任由它堆积如山。他不再废寝忘食了,不再聚精会神了,不再连续不断地召见、会议、指示了。皇帝躲在后宫,长时间地翻阅诗词、戏本,或者躺在床上昏睡。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想,他恨不得一觉不再醒来。
直到当皇帝再一次被战报催迫着出现在大臣们面前的时候,人们发现,皇帝已经由一个坚定的主战派变成了急切的主和派,甚至比太后还要急切。对日议和中,最关键的问题是同不同意割地。老谋深算的李鸿章声称,他坚决反对割地,“割地不可行,议不成则归耳”。如果日本人必要割地,“鸿虽死不能画诺”。连积极策划议和的太后也反对割地。当听皇帝说朝臣有割地之议时,太后大怒,愤然说:“任汝为之,毋以启予也。”
皇帝却很快力排众议,下定了同意割地的决心。他面召李鸿章,痛快地授予割地之权。皇帝说,如果不割地,那么“都城之危即在指顾,以今日情势而论,宗社为重,边徼为轻”。
然而,日本提出的条件之巨,还是大大出乎举朝的心理预期。不但割地要割辽南,还要割台湾全岛,并且军费竟然达三亿元。李鸿章一阅之下,立刻愕然,他急电北京:“日本所要军费过高,并且辽南为满洲腹地,无论如何不能割让。这两条中国万不能从,和约不成,唯有苦战到底。”
几乎全体朝臣都同意李鸿章的意见。太后甚至说:“两地皆不可弃,即使撤使再战,亦不恤也。”
只有“光绪之意,颇在速成”。皇帝现在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快快结束战争。只要能结束战争,什么条件他都打算答应。他被战争弄得太苦恼了。不久之后,皇帝在和议上签了字,结束了这场大清国有史以来最屈辱的战争。(刘功成《李鸿章与甲午战争》)
然而,经过了甲午战争之后漫长的消沉期后,光绪皇帝的精神状态处于一个井喷式的高涨期。性格急躁的他强烈希望“乘积弊之后,挟至锐之气,举一切法而更张之”。一夜之间,改变中国的面貌,把中国从一个最弱的国家变成最强的国家。他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像过去他无数次地相信只要自己振作起来,“痛自洗涮”,“坚持到底”,就可以使自己从一个软弱的皇帝一举而变成最坚强的无所不能的皇帝一样。越是软弱的人越迷信意志的力量。
戊戌变法代表人物康有为甚至比皇帝还要急切。康有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非大变、全变、骤变不能立国”,他们认为,既然中国不敌西方,那么就证明中国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必须全盘更新,彻底改变。改革必须“用一刀两断之法,否则新旧并存,骑墙不下,其终法必不变,国亦不能自强也”。而要一刀两断,就必须大张旗鼓,疾风骤雨,连出重手。(萧功秦《危机中的变革》)
从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发布《定国是诏》开始,到八月六日,一百零三天中,皇帝共发出改革谕旨二百八十六件,平均每天近三件。其中七八月份之交的十七天内,居然下达了一百三十二件谕旨。真如倾盆大雨,轰轰烈烈,滚滚而下。诏书的内容包括了政治体制、官僚制度、裁撤冗员、新设机构、发展工商业、建设铁路、开办银行、改革财政、改革教育、更新国防等等,几乎涵盖了社会的每一个方面。
为了避免守旧大臣们的反对,这些上谕中的大部分都是按照康有为的建议,直接下达到有关部门执行,而没有经过任何讨论,因而大部分缺乏可操作性。
对于光绪皇帝来说,这是他倾尽全力的一次政治赌博。刚刚遭遇了巨大挫折的他希望用一次“毕其功于一役”的拼搏来证明自己“能行”。戊戌变法中的光绪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刚烈、坚强和勇敢。他几乎把前二十几年生命中所积蓄的所有精力都释放了出来。他整夜整夜地不睡,白天也只吃很少的东西。他双眼布满血丝,然而精神高度亢奋。他和康有为都天真地相信,他们只要用圣旨把按照日本和西洋诸国药方抓来的灵丹妙药灌入大清帝国体内,不久之后,就会使大清帝国去腐生肌、起死回生。就像康有为屡次乐观地描述的那样,只需要三年,这场变法就可以使大清“自强”、“自立”起来。康有为说:“日本改革三十年而强,而以我中国国土之大,人民之众,变法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十年之间,他就可以令大清蒸蒸日上,“富强而驾万国”。三十年之内,中国就会化蛹为蝶成为世界上第一强国。(《康有为政论集》)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这种“改革”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个西方观察者说,皇帝主持的改革“不顾中国的吸收能力,三个月内所想改革的政事,足够中国九年消化”。
更为要命的是,他们许多具体改革措施鲁莽灭裂,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不留后路,严重冲击了社会精英的根本利益。他们在所有读书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宣布从下科开始,废除八股。这一举动,一下子让大清帝国的所有准备应试的读书人手足无措,触了“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梁启超文集》)。
改革开始之后不久,皇帝又下达命令,裁撤了詹事府等七个闲散衙门,砸了近万人的饭碗,却没有给下岗官员安排新的出路。此命一下,如同在晴空爆响了一颗炸雷,引起了官场的极大震动。
因此,在“维新变法”刚刚开始之时,就有人看出它必然失败。维新派著名人物张元济在当年六月初九给好友的信中说变法“举动毫无步骤,绝非善象。弟恐回力终不久,但不知大小若何耳”。
太后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皇帝的表演。改革进行不久,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改革一定会失败。不过,她不急于出面反对。通过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这两件大事,她已经彻底对皇帝失去了信心。但是她要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才会出手剥夺皇帝的权力。虽然不断有大臣来向她告状,说“皇上任性乱为”,太后却仍然默不作声。只有太后的心腹荣禄明白太后的心思,他说:“姑俟其乱闹数月,使天下共愤,罪恶贯盈,不亦可乎?”(老吏《奴才小史》)
皇帝罢免礼部六堂官,真正地激怒了太后。因为这公然违反了皇帝对她的承诺,剥夺了她对二品以上大员的任免权。不管如何变法,太后有一个最后的防线,即不能动摇自己的权力。在太后看来,皇帝此举,无疑是一场局部政变。而皇帝要开懋勤殿,就相当于一次直接的政变了。这是对现存政治体制的挑战,更是对她本人的挑战。作为一个政治动物,太后可以放弃亲情,放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但绝不能放弃权力。她深知,在权力的顶峰上,一旦失手,必然就是粉身碎骨。
太后最后软禁皇帝,戊戌变法宣布失败。这次失败,彻底打垮了意志本不够坚强的皇帝。事实上,在百日维新的后期,他也已意识到改革出了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面对铁板一块、惰性强大的官僚体系,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力,也再一次预感到自己主导的这次政治大戏将会以惨败收场,就像上次甲午战争一样。失败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宿命。检点自己的一生,他发现,除了学业之外,他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取得过成功。他从来没有真正赢得太后的欣赏,也没有给国家带来真正的进步。甚至于,他没有能力给大清帝国生出一个皇子。
当太后宣布将他软禁起来之时,皇帝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崩溃了。他也认定了自己“不行”。在此之前,他的情绪状态一直是循环式的,在大起大落的两极间跳动。而从那时起到他去世的整整十年间,也就是说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的黄金年华,他全部是在颓唐麻木中度过的。在这十年间,他未始没有任何机会重返政坛,比如义和团战争之中。他也未始没有弥合与太后关系的可能,毕竟他与太后长年朝夕相处。可惜这个单纯的人没有这个心机与能力。慈禧太后乐于把他像一副用过的旧行头一样摆在皇位上,就像一个退了壳的蝉乐于把失去生命的旧壳背在背上,并不嫌累赘。因为有这样一个皇帝在身边,太后更可以证明自己亲自秉政是无可奈何的、别无选择的。在光绪生命的后四分之一时间,虽然还在呼吸,但他已经没有了内容。光绪朝的吴永介绍变法后皇帝的精神状态说,“见臣下尤不能发语”,每次朝见,“先相对数分钟,均不发一言,太后徐徐开口曰:‘皇帝,你可问话’,乃始问:‘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两语,即一日数见亦如之。于语以外,更不加一字。其声极轻细,几如蝇蚊,非久习殆不可闻”。(吴永《庚子西狩从谈》)
甲午战争的失败,戊戌变法的失败并不如我们常以为的归咎于慈禧太后,相反光绪皇帝在其中的作用更大。我们看见的是一个暴躁,偏执的,人格尚未完全健全的皇帝。大清朝这辆马车,在外界西方列强的攻击以及驾驶人的失误,最终走向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