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唢呐欢鸣、鼓声震耳。大姨家办喜事,他的表哥赵海结婚。他们全家参加了表哥的婚礼。也就是那一天,在表哥家,不修边幅的孙鹏,遇见了心里最美的女人,群芳。
那一年,孙鹏二十四岁。家乡的风俗,本命年、犯太岁,忌热丧(不能参加丧葬事宜)。
在那个手机还不是必需品的年代,他大年初二一大早,就骑摩托车去找好兄弟胡彪钓鱼。刚到胡彪家,胡彪瘫痪卧床三年的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孙鹏把父母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帮着兄弟伙料理丧葬事宜,在胡彪家一待就是四五天。
回到家被父母骂了一通。初八一开市,父母就给孙鹏买回了两身红内衣、红裤衩、红袜子,逼着他每天里面必须穿红的。
孙鹏和胡彪都是货车司机,常年在外面跑。他们对父母说的这些所谓的禁忌并不太相信,但是为了父母安心,孙鹏还是都照做了。其实,他内心上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的。他这么做也为了自己安心。
那年夏天,暴雨连绵数日。他们十来天都没有出车,心里十分着急。刚好做卫浴生意的老顾客找到他,接到酒店装修的大单,工期很赶,急需进一批陶瓷配件。
因为陶瓷配件不怕淋雨受潮,他便应下了。
货车在经过一段山路时,突与山体滑坡,货车滚落山下,他自己反应迅速,开门跳车后,也滚落山下。车毁货毁,人也身受重伤。
经过医生好几天的奋力抢救,命保住了。但是,救援难度时间太长,左腿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没保住。膝盖以下截肢了。
残疾的孙鹏自卑感非常严重,整日郁郁寡欢、沉默不语,只想一个人在家躺着不出门。无论父母怎样劝说、亲朋好友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年底,姨父来他们家发请柬,一再邀请他必须要来参加表哥的婚礼。
他点头答应。姨父离开时,还郑重地说:“鹏子,表哥跟你关系那么铁,你不来他会生气,我和你姨妈也会生气。你不能打诳语哦!”
他知道,这是父母和姨父提前串通好了的,都是想让他走出来。他无奈地笑着答应了。
喜宴那天,父母亲早早的叫了出租车在家门口等着,监督着他换好了新衣服,说陪他去理了发再去吃酒席。
他非常抗拒理发,他说要理发就不去了。脸上的疤痕还没完全消散,他想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愿意走出去总比藏在家里不出门好多了。拗不过他,父母只好答应他。
姨父家张灯结彩,久违的亲戚朋友相聚,亲热的打招呼,聊家常。农村的坝坝宴在吹鼓手奋力的演奏下,亲人的欢声笑语下,热闹非凡。
父母忙着和亲人打招呼。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的孙鹏,拄着双拐,拖着一条空裤腿,单脚走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的旁埋头坐下。有亲戚来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轻轻点头表示。
“表哥,喝茶。”,一杯热茶放在他跟前的桌子上。
好美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好漂亮的一张脸。“你是......?"他觉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鹏子哥,你不记得我了哟!我是二表叔家的大女子,群芳。小时候,你来大伯家,我们常在一起玩。”
女孩圆圆的大眼睛像闪烁的星星,白里透红的脸蛋,沐浴春风的笑容带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围裙的带子系在杨柳腰上,身材更显得修长窈窕。
“哦!你是芳妹儿。几年不见,长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了。”他沉寂了很久的心小鹿乱撞,笑着夸赞道。
突然他脸色一沉,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在给他们家帮忙吧!快去忙吧,不用招呼我。等你忙过了我们再聊。”
“好的,你先耍一会,我去招呼其他客人。”芳妹儿笑吟吟的走开。
他看着芳妹儿的背影,轻轻地给自己了一巴掌,心里不停的自责:“我为什么不去理发,我为什么不刮胡子。我就是头猪。”
突然,他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向下摩挲。苦笑一声,眼里泪花闪烁,心里自嘲:我都这个样子了,理了发有什么用,刮了胡子又有什么用。刚刚怦然跳动心被强烈的自卑感压了下来。
父母走过来,看见他布满泪花的双眼,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哪里又疼了吗?”
他给父母了一个安心的笑容,说:“没事,就是想问一下,他们厕所在哪里,新房子修好我还没来过。”他想用上厕所来,逃避父母的追问。
父母也笑了,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儿子的笑容了。父亲给他指了厕所的方位,要陪他去厕所。他绝拒了,说怕被别人笑话,自己能行。
他拄着双拐向厕所走去,一路上满脑子都是芳妹儿甜甜的笑容和清脆的声音。
突然,不知谁猛然撞在了他的后腰。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刚刚抬起的双拐被抛得老远,身子一跟头栽在地上。
身后传来杯子掉落地上摔碎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声。“鹏哥,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还有那个清脆的声音。
一双纤细的嫩手抓住他的上臂,把他用力往上扶。他抬头看着那美丽的面孔,又一次怦然心动。红着脸,呆呆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群兰,快来帮忙......"美丽的面孔没有看他,向着不远处急切地呼喊着。
又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两只胳膊同时被两双手向上提起。他稍稍一用力就站起来了。他的眼睛一直注视那一双纤细的手,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
周围好多关切的声音问着:“怎么样?摔伤了没有?”他一句都听不见。他的心,他全身的每一处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只是注意着那一个人。
母亲不停地责怪着父亲。父亲也不停地自责着说:“我应该陪你的,是我的错。”然后扶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他往厕所走去。
那场酒席后,孙鹏更加的沉默寡言了,他心里的秘密在自卑的阴影下被封存起来,不想透露给任何人。
但是,他变了。他主动去理发了,每天面部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也经常在户外走动。整个人精神了很多,除了话少。
一天,姨妈来家里做客。饭桌上,姨妈提及把表哥二叔的女儿介绍给他做媳妇。他一听,难掩心里激动,却又自卑地说:“她会愿意吗?我现在这个样子......"
“她愿意,我来之前问过她了。”姨妈笑着打消了他的顾虑。
他会心的笑出来了。答应姑妈,安排哪天正式相亲。
相亲之前,孙鹏买了几套新衣服,每天理发修面,把自己打扮的特别精神。最重要的是,他安装了定制的假肢,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至少扔掉了拐杖,生活可以自理了。
他满怀信心地做好了相亲前的一切准备。他想以最完美的状态见自己的心上人。
相亲那天,孙鹏在理发店理发做了造型,喷了发胶,穿上帅气的新衣,满心喜悦,早早地就等在约定饭店。
远远地,他看见姨妈和自己的父母还有群芳的爸妈,一路有说有笑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可他左看右看就是没看见群芳。
待他们走到跟前,孙鹏迫不及待地问:“她呢?没来吗?”
“这不是来了吗?”姨妈指着她身后的一个矮一点的微胖女孩说道。
孙鹏刚刚以为是这里的服务员,也没有注意看。这不是芳妹。这个女生有点矮,有点胖。孙鹏再细看,面容上,她和芳妹的确有几分相似。只是,她一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女孩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孙鹏也察觉到自己地失礼。
他突然想起,群芳的确有一个小两岁的妹妹,年幼时也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因为婴儿时期的一次感冒,高烧不退,导致一只眼睛失明,一只耳朵失聪。
孙鹏突然觉得整个人都不舒服了。他捂着自己的胸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睛模糊了。
身边的人都吓坏了,以为他身体出现了什么突发症状。
他说:“没事,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回家吃点药就好。”
一场准备已久相亲就这样无疾而终。他也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几天的不吃不喝把父母担心坏了。
在父母的逼问下,他说出了自己喜欢群芳的秘密。但是,父母告诉他,群芳已经许配人家了。
他苦笑着说:“自己残疾,能找一个残疾已经相当不错了,自己还能奢望什么呢?可现在连这个残疾的婚姻都被自己毁了。以后就独自过吧!”
可父母却说:“相亲并没有毁掉。群芳的妹妹名字叫群兰。群兰前几天还在向姨妈打听,问你好些了吗?”
“你们什么意见?”心中的梦碎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让父母伤心担忧。
母亲说:“群兰是个好姑娘,长得没有姐姐好看,但也还不错。她自身也有缺陷,又那么中意你,肯定会对你很好的。”
他犹豫了片刻,说:“那就听你们的吧!你给姨妈去个电话,让她重新安排吧。直接定下结婚也行,这样可以断了我的念想。”
和群兰貌合神离地交往了一段时间,一次偶然的机会,听群兰说,姐姐群芳的对象是大嫂的弟弟。大嫂的娘家在山区,条件非常差,家境也非常贫寒。
大嫂娘家没有要彩礼,唯一的条件就是把妹妹嫁给她弟弟。两家都不要彩礼,一来一去,亲上加亲。
孙鹏一听,当时愤怒了。这不是换亲吗?那么美的女子,凭什么就必须要嫁到山区的贫困家庭去受苦呢?没有这样的换亲,他们哥哥就娶不到老婆了吗?
他的愤怒让群兰感到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赶忙解释道:“姐姐也是喜欢的。嫂子的弟弟非常能干,对姐姐非常好。”
他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努力地让自己尽快平复下来。
年底冬月,在群兰哥哥的婚宴上,孙鹏看到了群芳的未婚夫,罗成。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也算是一表人才。而且能言会道,深得岳父岳母的欢心。
他看见群芳和罗成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他心里明白,她很幸福,他们很般配。
第二年三月,他们的婚礼和群芳在同一天举行。他亲眼看着心上人上了他人迎亲的婚车。而自己也取到了一个虽然不爱,却非常疼爱自己的女人。
故事应该就这样圆满结束。可是,十多年后的现在,孙鹏的心又纠结起来了。因为他老婆群兰离开家已经五天了,还没回来。
五天前,群兰接到六岁的小姨侄女的电话:“爸爸打妈妈了,头上流血了。爸爸打完人就走了。妈妈在被子里哭。”
一接到电话,孙鹏催促群兰,赶紧收拾好东西去群芳家里看看。这一去已经五天了,还没回来。
群兰在电话里告诉孙鹏,姐夫好像外面有人了。挣的钱不往家里拿。群芳一提钱,两人就吵架。吵着吵着就上手了。群芳已经决定要离婚了。
孙鹏感到自己的心痛病又犯了。他当年的退出,一是因为自己自卑,更大的原因是他认为,罗成能给她幸福。
十多年了,大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群芳整日做农活,也熬成了黄脸婆。上次给岳父过生日时,看到一脸憔悴的群芳,他心疼至极。
可如今,听到她是这样的情况,怜悯之心又爬上心头。
但是,自己的妻子对自己这么体贴,孩子也都十来岁了。虽然幸福感并没有那么深刻,但好歹家庭和睦。
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给不了群芳什么了。他还能为群芳做点什么呢?让自己妻子多陪陪她 ,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