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弯着腰,吃力地站起身,按下马桶抽水键,红色的液体在旋转。
她离开公共卫生间,缓慢地走在住院部无尽的长廊里,年青时曾经苗条的身体,不知在后来的三十年里发生了什么?令人吃惊地增肥至一百八十斤,而如今,又渐渐松弛消瘦。她走进病房,望眼欲穿,等待亲人为她送钱结算医疗费。
主治医生离开病房,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癌细胞已扩散至肾,医生告知她不用再手术治疗,可转院到中医院吃药。
窗外,一株黄色的腊梅花静静地绽放,在这料峭的春寒里,在这别样的初春,她远在武汉的妹妹已身不由己,不能来看望她。
她孤独地躺在病床上,染过的黑发凌乱地散开,铺在白底小绿花的枕套上,弯弯的眉,月牙似的眼睛,令人想起她少女时代的模样。那曾经清秀的长圆脸,如今蜡黄蜡黄,像注满水一样浮肿,依然小巧的嘴巴还带着微笑,仿佛没有愁苦。
时间和病魔这两把刻刀,改变了她曾经秀美的容颜。
她叫婉若,她的兄弟姊妹皆已成家,五十三岁的她,孑然一身,如浮萍般在一个城市的角落飘零。母亲早已去世,三个月前,她八十多岁的父亲,一个疯了多年的退休老人,在一个小镇的普通养老院去世。
她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居然穿了件鲜艳的大红色外套。
而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随意而邋遢的老男人。
那男人灰白的头发稻草般盖在头皮,胡子也许几天没刮过,衣领的皱折处,一道深深的污垢,油腻的脸上,一双贪婪的眼睛贼溜溜地四处转悠。他那双黑皮鞋仿佛从来没擦过鞋油,新灰覆盖旧尘,已褪色的鞋头,粘着一小片干涸的白色鸟粪。
她的姊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躲避瘟神般匆忙离开他。
老父亲的离世,她既无眼泪,也没有悲伤。她那大红色的外套在一片白色的孝衣里显得那样的刺目 ,人们以异样的眼神看着她,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知是老父亲的精神病遗传给她,还是多年的人生经历改变了她,她扭曲变态的灵魂已非常人可比。
她回到家,仿佛不是参加父亲的葬礼,脸色黑得像猪杀盆,怒气冲冲地跳到哥哥和姊妹中间,双手插腰,她那一百八十斤的肥胖身躯,在她愤怒的吵闹声中颤颤悠悠。
老人尸骨未寒,她却像个讨债人,向她的兄弟姊妹要钱,要分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养老金。
她未曾照顾父亲一天,也从未给父亲半毛钱,更没有给父亲买一件衣服,一双鞋,一斤点心。
她的吵闹声吸引了众多小镇居民,本应凝重肃穆的气氛,死者为大,更何况是她八十多岁的老父亲。
然而,那一刻,她却成为小镇的主角。
她的兄弟姊妹为她感觉羞愧不已。
她的嫂子和姊妹,几乎被她歇斯底里的撒泼折磨得崩溃,最后给了她六千元。而那个囊中羞涩的老男人,临走,却连两张不足百元的普通火车票也买不起。
她给兄弟姊妹诉苦,说她百病缠身。但她却从未去过正规医院,总是找些江湖郎中,xie*门*歪*道*的xie*教来治疗,并因此走*火入*魔。
种下恶的因,终将收获恶的果。她怎会想到,自己已病入膏肓。
2.
医生让她的亲属去结账出院,她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那个老男人呢?已杳无音讯,不知去向。
她慢慢地从床上爬起,站在窗前。
阴暗的天空仿佛要下雪了。她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株腊梅,(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窗是封闭的,腊梅的清香无法穿透玻璃窗飘进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
她有些气喘,体力不支,又转过身,慢慢地躺回床上。
她陷入痛苦的回忆,一生的经历 ,仿佛电影画面般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她细数人生经历过的每一个男人,不觉轻声一叹,她骂了句自己常用的口头语一句脏话:※*#※!她自怨自艾,悲叹自己的命运。
少女时,凭借大胆泼辣不择手段,与那个喜欢别人的男孩儿恋爱,却因自己嫌贫爱富,错失了一次美好的姻缘。当听说那个男孩儿后来的成功,她痛悔自己当初错误的放弃。也许她失衡的心理,因此而埋下妒忌的恶念,从此,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生或悲或喜,只因骨子里那一念而改变。
三个月前,她还拒绝与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好朋友相见,她那莫名其妙的阴暗语言,令本想帮她的好友心寒远离。
这个夜晚,城市的上空飘起细碎的雪花。雪,静悄悄的下,北风,呼啦啦的吹,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楼下那棵枝叶浓密的常青树上,积满厚厚的雪 ,一阵寒风吹来,仿佛有人拼命地摇晃着树冠,枝叶间的积雪随风落下。停在院里的车顶上,像盖起三四厘米厚的白棉被。这是年后立春前第一场没有融化的雪。
那株寒梅在冰雪中愈发娇艳俏丽。
3.
立春,一天的温度从两度上升至十六度。
窗外,如洗的蓝天里,机翼掠过的云带似一绺白烟,一只鸟儿在飞翔。她好想走出去,去看那明媚的春天。
她的思绪飘到遥远的故乡,她想起小时候和妹妹一起,在山野河谷间挖荠菜包饺子;她想起春天里的油菜花,一田田金黄灿烂;她想起小时候扎长辫子的红头绳……
她的心时而恍惚,时而清醒。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而她生命的钟摆,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也许一个月,也许两月……
她隐约听见乌鸦在“呱~呱~”的叫,她又听见杜鹃啼血。
她是否为青年时的荒唐和错事而忏悔?她是否为不久将离开人世而遗憾?
她的老同学不久前才得知和她同在一城数年。
春节后某一天的夜晚,她的好友突然接到远在国外一位老同学好友发来的微信,说婉若癌症晚期,已不治。好友听到的那一刻,万分震惊,她感到深深的痛惜和难过。
那夜,好友辗转难眠,想起曾经和婉若一起的许多往事。多年不见,这信息真令她难以置信,她多么希望那是假的,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想起婉若妹妹的一句话:她自己把命玩完。
在万民足不出户,共抗疫情的时刻,婉若的好友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前往医院看望她,只能在水滴筹尽一分微薄之力。
当她打开水滴筹,看见婉若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她长久的凝视婉若那不再青春的脸。
二十多年不曾相见,没曾想再见面,却是在这样的地方,一张照片里。她听说了婉若太多不好的故事,当她看到照片里,婉若浮肿,憔悴,枯黄,渐老的脸,她不禁流下了痛惜的泪水,她是那样的难过和伤感。
而那位身在异国他乡的好友、老同学,也同样伤心难过。尽管婉若曾经给那位好友很多的伤害,但她却原谅了婉若,第一时间为她转发水滴筹,尽一切力量去帮助婉若。
婉若无儿无女,无家无业,孤苦伶仃地躺在病房里,等待死神的判决。
她的姊妹为她在老家小镇准备了一套房子,希望她安度余生,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却无福接受那份安逸。
4.
婉若的哥哥和妹妹筹集了两万元,哥哥准备前往医院去看她。
父母不在,长兄如父。
纵然妹妹曾有千错万错,但念及一母同胞,他怎忍心让妹妹一人孤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因拖欠医疗费而不能出院?
哥哥在网上搜索火车票,在这个非常时刻,他所在的小城市已极少开往婉若所在的Z城的列车。
他来到小城火车站,售票大厅空空荡荡。他最终买到一张Z城的火车票。
那天下午六点,婉若的哥哥踏上了开往Z城的列车。车厢里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两个人。疫情当下,几位乘客都戴着口罩,相隔遥远,沉默不语。冷寂的车厢里,播放着疫情期间的注意事项。
夜里十点半,列车到达Z城。
婉若的哥哥走下列车,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乘客陆续下车,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向电梯,在明亮如昼的灯光里,穿过长长的甬道向出站口走去。
当他出示车票时,验票人员看了一眼他来时的站名,告知他需要两周的隔离期,方可进市。他很无奈,只能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他给婉若打去电话。
满怀希望的婉若盼着哥哥的到来,却等来哥哥因故不能到医院的消息。
她失望极了,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脸上的皮肤愈发松弛下来,哥哥最终将钱打入她的账号,她才结账出院。
那天下午五点,她收拾起简单的住院行李,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乘公交车回她远在市郊的出租屋。
积雪尚未融化,虽已立春,却依然寒冷。她往耳后捋一捋散乱的头发,随意系上围巾。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连常常跳跃枝头的麻雀也不见踪迹。
她来到公交站牌下,等了很久,才等来一辆空空如也的公交车。
她倒了两次车,两辆车上都仅有她一个乘客。
她走下第二辆公交车,公交车站离她租住的房子还有很远。
夜幕降临,马路上,路灯下,只有她一个身影在禹禹独行。她又饿又冷,双脚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重。她走了很久,才到她的出租屋。
一股冷风吹来,她关上门,摇晃着走向里间的卧室。
那里有一张一米五的棕色旧木床 ,床上杂乱无章地堆积着脏衣服和被褥。她打开床头灯,厚厚的灰尘从她指尖划过。一个缺口的小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地上是痰渍和散落的烟灰。
她身心俱疲地躺下。
在这寒冷的初春之夜,寒星透过窗帘的缝隙,透射出微弱的寒光。它在那高远的天空,俯瞰这清冷的世界,俯瞰躺在这古老的大河边的出租屋里,凄凉孤寂的婉若。
写入2020年2月11日深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