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 性 的 芬 芳 ----菌 菇 散 记

    我们的生命是什么?不过是长着翅膀的事实或事件的无穷的飞翔。

----爱默生

    以高山峭壁为背景,轻淡而大写意地抹下几片暖红,红红的菌柄撑起赤褐色的菌伞,很优雅地落在一片深绿上---灵芝的纯粹、苍劲、安祥、给人一种修炼的灼热之感,凭借它的孤傲,让人惊讶于它的姿态的高贵与典雅,好像只是随意散落在自然之间,透出的却是一种大气度的自然和天成。

    于是,在历史的幽深处,那片暖红,在我的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如同仙界的灵光照亮了人类采摘菌菇既往生活的几许鲜活与亮丽。

    我的目光看到了古代绘画透射的人类与菌菇的历史的辉光。我看到了陕北出土的东汉初年石刻像里升仙行列中仙人手执灵芝导引的娴静;看到了山西芮城永乐宫三清殿壁画《朝元图》帝君、圣母身边的仙女手捧灵芝的肃穆;看到了《芥子园画谱》众仙人采芝草于林下的闲适,天津杨柳青年画《瑞草图》白娘娘赴仙山盗得芝草的释然……那些画作一律是沉默的,永恒的沉默是永生的秘谶。生活可以随生命的消亡失去幻象,但绘画提供的幻景世界,却可以通过画中隐含规则、秩序、严谨的线条块面飞升精神魔毯的想象力,把我们睿智的目光转到芝草的背后,那儿才隐藏着不朽的真。这些画作里的仙人高举芝草的姿势中表现的虔诚,是对生命追求的见证,它指示了人的卑微、渺小和虚无中所能看到的微芒的前途。生老病死,人在宇宙秩序里是不完美的,那么,把芝草当作象征物的追求呈于上天,才能显现人类对于延长生命的追索。祖先用他们探求的痕迹告诉我们:人是与大地上的生命共生共存的,人不可能通过自身单独存在,必须依赖万物的秩序获得自己的幸福。

    于是,灵芝在古代被视为瑞草,古人赋予它一种超自然属性的神秘力量。芝草成为人心之中的灵物,成为万物萌生的吉兆,古代建筑、古瓷器、丝织品上的灵芝图上,灵芝菌盖表面都有一轮轮云状环纹,那就是所谓的“瑞征”或“庆元”。我们今天依然能在北京故宫、姬和园的陈设中看到象征多头灵芝的“如意树”,包孕其中的瑞光祥气很是令人慨叹。面对这些远古的作品,我们会注视到先祖对于生命执着追求的潜义。公元前1世纪,方士们希求清修炼养,服食“仙药”,追求白日飞升,得道成仙。他们栽培灵芝时“每以糯米饭捣烂,加雄黄、鹿头血,包暴干冬笋,候冬至日堆于土中自出”(清·陈淏子《花镜》)采芝时则“带灵宝符,牵白犬,抱白鸡,以白盐及开山符檄,著大石上,执吴唐草一把以入山,山神喜,必得芝”。(西晋·葛洪《抱朴子》)这些具有很浓宗教仪式的行为,可以见出人的智性的特性。当人们认定“芝草”中含有神思之时,神秘的宗教信仰中不正体现着人对大自然敬仰的情感么?那透向历史深处的人与菌菇的故事,总是将人们的心弦拉成一根细细颤动的琴弦,如泣如诉地弹奏我们曾经熟悉的人类不断求索的歌。

          二

    它像一片海洋,还没经人探测过,紧锁着自己的谜。

              ---乔治·亚马多

    远远近近的山野在这里止步,幽深静谧的森林从这里开始。

    公元前400年,一位思想家在他一次偶然的漫游旅途中,路经幽深的山林。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他孤身一人,依着林中小道悠然前行,在发酵着酒香般的大地上,无意中发现了星星点点五彩斑斓的菌菇,他饶有兴致的蹲下身揣摩,然后,他写下这样一句话:“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

    这已经是2400年前的事了。那位思想家便是列子。而在公元2000多年前,有人托名东方朔撰著志怪小说《十洲记》,就极力铺陈海外仙山到处生长着灵芝瑶草,在昆仑山脚下,有仙人耕种的“芝田蕙圃”,所谓“方丈山在东海中……仙家数十万,耕田种芝草,课法顷亩,如种稻状”。

    我是在一个寂静的秋夜才读到这些描叙的文字的。但这些灵芝瑶草却连同那些五彩斑斓的菌菇在我的心中激起一丝微妙的颤动。

    幽生林樾,闹绿酣红,无人自芳,匪夷所思的绚丽,那便是先人们孜孜以求的菌菇。这些野生的菌菇天然、本质地呈现一种静穆、淡远、高洁的美,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当雨后那丝丝缕缕的阳光一瞬间照射时,那些被阳光掠照而过的菇伞,似乎全都灼灼活泼起来,生动起来。雨林底层的腐叶里,树根旁,各种长的短的菌菇,都一样顶着斑斓的帽子,一样怀着闲适的心情,或单株栖息,或成群糜集;有的似轻诵低吟,有的如窃窃私语,还有的像默默含笑。树下几丛相对而立的茶薪菇好像在闲侃什么,侃到精彩处,禁不住前仰后俯;这边的竹荪都低低垂着头,网着长裙,羞羞答答,仿佛无意中泄漏了内心秘密的村姑;而鸡腿蘑们则如同清纯可爱的小姑娘,咿咿呀呀,浑身上下透着稚气,好像那会儿刚完成一支童声小合唱,还要快快活活地嬉戏一通。侧耳谛听,一声一声拔节破土的生命之响,嚓,嚓,嚓,好像吐出的气息都有点儿急促,又有点儿兴奋,有点儿新鲜刺激的天真。有着菇类特有的清纯和质朴,婀娜和妩媚。那劲健的菇柄一根一根筋脉有力地向上,凭着一种本能,依怀而生,由心而发,用自己曼妙的舞蹈勾勒出几抹色彩鲜艳的弯曲,撑起远比几何意义上的圆更富情感的柔润轮廓的菌伞。这一切都在蒸腾的阳光掠进的瞬间发生着,变化着,叩问着自然的心声,顺应着质朴的哲思。它们都有自己个性化的生命,有自己的理由不按教科书里的定律生长,可以在这一刻把自己的生命调整到高潮状态,呈现一种古典而又曼妙的姿态。可当阳光被山林树荫遮挡,菌菇陷入浓荫的寂静之时,这些菌菇却又显得有些孤独,好像在忧郁地等待着什么,它发出一种淡淡细细的清香,将人的心情引向农家梦境才有的地方。

    年年岁岁,自生自灭,菌菇在山林中认认真真地走过自己生命的四季,将自己妆扮得色调艳丽、热热闹闹,如庆祝生命的庆典。在湿润的土地里,它们一定懂得,它们仅仅属于一段过程,一种状态,总有一天,它们要走进人们的身边。寂寞的等待,静静的守候,总有走出大山的一天。

          三

    生命是人的光。

             ---列夫·托尔斯泰

    静极了。

    整个山林仿佛蒸腾在雨后雾气的享受之中,又好像在幽静中被一个巨大的哲学命题纠缠着,深刻地思考着。

    茹毛饮血的时代随着黑夜的消退而消失,完全依靠动物满足生理需求的早期人类生活,在农耕文明的曙光里隐没。尽管河姆渡遗址发现过菌类化石,说明早期人类就食用过菌菇,但大量采集菌菇可能是在公元前300年前后,至少,古代的书籍中记录了这一事实。《礼记·内则》记周王室食事,王者“食所加庶,羞有芝栖”,表明菇类已成为宫庭美食。这之后,人类开始尝试种植芝草,王充《论衡·初禀篇》就记载:“紫芝之栽如豆,如珠玉,禀气而生”。但要辨识可食用的菌菇是一个反复探求的过程,这期间蕴含着人们在采食菌菇时所含的巨大耐心和韧性。

    时光的流逝,通常以四季的更替为掩饰,就像生命的沙粒穿过我们的指缝倏忽而去的时候,总要把一些难以忘怀的感觉淡淡地留在心头。千百个秋天,也许会有千百种不同的美丽,但唯有诗句陪伴的秋日留给你绮丽而不染纤尘的梦。有意思的是宋代之前诗人吟咏的多是仙人采摘菌菇的奇思妙想。曹植《洛神赋》中有“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芒。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悦”之句。描写神女在旁水山岩上采撷灵芝的安祥而闲适的神态。汉代东府《长歌行》更有“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之神异景象。当时著名诗人曹植、张华、郭璞、沈约、江淹、陶宏景的游仙诗,都写到仙人骑龙控鹤,游历仙山,采集灵芝以求长生。这些诗篇将千年前的生活场景凝固于一瞬,在那个古老的世界,它以一种变异的形式表达人们对菌菇的神往,尽管那一些景象于今已隐蔽于我们的视线之外,难以神游其中,但仙人的呼吸就是我们今天尘世的呼吸。当我们在想象中看到悠远的时空幽深的山村里斑斓的菌菇,在斜射的阳光里闪烁,又被阴影隐没的时候,我们也就看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历史幽深处的花纹。

    仙人采菇毕竟虚幻,宋代诗人诗句中描写采摘菌菇的场景已经生活化。南宋杨万里《蕈子》诗云:

    空山一雨山溜急, 漂流桂子松花汁。

    土膏松煖都渗入, 蒸出荤花团戢戢。

    戴穿落叶忽起立, 拨开落叶百数十。

    蜡面黄紫光欲湿, 酥茎娇脆手轻拾。

    这首诗描写了雨后林中菌菇蓬勃生长和村姑在林下忙于采集的动人情景。诗句极富韵味,却难以呈现绘画的质感,无法看到采菇者的面部表情,揣摩不到他们内心的情感和真实的思想,只留下一幅模糊的似乎十分流畅的感性的场景,但那与天地自然相依相傍的身影,却永远总是牵动我们今天的心绪,从这有形有象的世界,感悟着人们至今依然呼唤的,也是我们为之追寻的菌菇世界。那里有一条由先祖的智慧,开拓出来为途径,神奇、久远而幽深……。

    人在生命的根源处,与天地自然是亲密而统一的,认识到这一点,自然的征候才嬗变为诗性的景象,自然的天籁才升华为被感受的诗篇。

          四

    以往知来,以见知隐。

             ---墨子

    我们站在今天的位置上,看到了先人昨日的智慧,对历史深处的一切,我们必须保持仰望的姿态。

    先人在多少世纪的生活中,一直揣摩着菌菇的特性。中国古代的画家和诗人对菌菇是敏感的,他们对菌菇的神秘和美丽有着寓言式的理解。在他们的笔下,菌菇可以是精神世界的产物,它出自土地,却生长在人的灵魂中,让人感觉纤弱的菌菇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的独特力量,它甚至以象征的方式托起人的精神力量。当然真正能够照亮历史的光芒的还得探寻到文字的演变过程。一位哲学家曾经指出,在语言起源时,几乎每个字都是一个精美的比喻,人类的精神在掌握它的象征意义时又获得那蕴含其中的实际意义,看到一个字,很快就会在眼前出现一些业已消逝的画面,往日的情景被这个字辐射到空间,再现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和探寻。《说文》说“芝”象草生地上之形;释“菌”,从草“囷”声,又解释为“廪之圆者”,像一种圆形的粮仓,其形状很象菌菇的菌盖。拆解字形,无疑是窥视历史和生命的一种方式,这就好比我们顺着蜿蜒在田畴之间的石板小路走,连接的是隐藏在草丛中的沙土小路,当人的踪迹消褪殆尽之际,那就是初始的自然,“无”与“有”相交接的地方。菌菇包含的奥秘,似乎是深不可测的,但又一直为先人所探求,那就迟早会被揭示出来,为我们打开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人与菌菇和谐共处的世界。

    宋室南渡,菌菇的奥秘已经部分向先人敞开,南方一些地方开始采用段木栽培香菇。根据元代农学家王祯《农书·农桑通诀》记载,当时香菇种植已有选场、选树、采伐、砍花、接种、遮衣、浇灌、惊蕈等一系列完整的工艺。从草生地下之形到“惊蕈”催菇,这个对菌菇认识的历史进程,几乎给人们带来了对菌菇栽培的全部可能性的质询。在南方丘陵地区,人们找到了一些菌菇栽培的奥秘。这里温和的气候,充沛的雨量和潮湿的空气,使菌菇能够茂盛地生长,人们也渐渐从历史赋予的智慧里找到了菌菇的种种特征,并将其熟练地纳入自己的生活,并在历史里为我们留下了洁白的童话。

    菌菇总是于无言中透露着不绝如缕的隐秘,而穷究的前人所表现的能量其实昭示的是一种心智状态,一种积极的生活慧力,也是比某种客观的生活法则更为根源的生存悟性,一个人群有关生活智慧的自我开悟。而没有菌菇,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它一直为人们提供着不竭的创造激情和思想灵感。没有这样的植物就不会出现这样文明。同时也让人为之惊叹,一种植物的成长竟然成为一种文明的根,历史不朽的根。

           五

    在黑夜中,创造力,这神圣液汁,发射出几条银河。

             ---罗曼·罗兰

    没有一种植物会像深山里的菌菇具有一种神秘的生命弦力,使人震颤而至宁静,躁动而至深邃。

    山村中的菌菇总是在光与影的此起彼伏中幻化出万千种迷离之境,在湿润的土地里,它们有菌柄、有菇伞,还有鸟声、风影伴随,这显露的实体部分是存现在尘世里的,而它的生存习性却秘藏在天地间,留存在冥冥之中,留存在菌菇家族深处的隐秘的地方,那里远古蛮荒却又暗伏勃勃生机。是的,世界的界限决不仅仅终止在我们的视野之内,一切有形有象的世界终止的地方,无形无象的世界正暗地里蓬勃展开。也因此,人们的灵魂深处就蛰伏一种梦思,这种梦思一旦萦萦绕绕地牵系在菌菇之上,便身不由己的着了迷,完全被菌菇所编织的梦境所环绕所牵引,所左右了。

    大约在公元1世纪左右,人们就进行菌菇种植的尝试了。先是芝草、茯岑,继而是金针菇、香菇、银耳,但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菌菇的栽培技术始终无法获得重大突破。多数菌菇还停留在野生采摘上,有的延续传统的栽培方法,周期长达几年。当年猴头菇也只能是在自然条件下生长,鲁迅在与作家曹靖华的交往中,就曾在给曹靖华的信中说:如经植物学家或农学家研究,也许有法培养。在漫长的种菇探索中,人们发现,菌菇人工栽培光从山林里采集到强硕的菌种是远远不够的,它还不能走出山林,进入村舍之中。曹靖华在《顽猴探头树枝间》在说到猴头菇的生长时写道,菌菇的培养基是“自然而且偶然形成的‘窝’,而这个窝最好要长在‘老而未死’的桦栎树,窝底有腐朽物,还要随风飘来的草屑、微尘,成为宜于猴头生长的小小‘神仙洞’,精头露耳的猴子才可以悄悄儿探头出洞。”当然,“是否还需借树的绿荫遮蔽,保持湿温,以及是否还需要母树的化合物质的营养等等,则不得而知了。”多少年来,多少人孜孜以求菌菇栽培所需的养分,氧气、温度、湿度、光线、酸碱度等等因素,然而,散布在幽暗的森林中的菌菇却守护着它们生长的秘密,数千年几万年始终在阴暗的树林中孤独空灵地等待。孜孜以求攻克种植菌菇的人们感觉着这些旺盛而无拘无束的生命,沉浸在激情的想象中,当与菌菇的息息沟通时发出心灵的震颤时,菌菇便株株纯净,朵朵透明,长短错落,虬曲有致地成为人们浓浓淡淡的梦境,在梦中幻化出走出大山的渴念……

    今天的许多人要探究菌菇进入田间地头,进村落户的奥秘,总是喜欢以自己的想象来推测消失于时间里的涟漪漾溢。那是一个历史暗影里藏匿了的,直接改变了广袤农村的一个个闪光的瞬间,要在色彩缤纷的菌菇家族里找到当年生长的闪闪烁烁的光色,就像要在幽暗的深林中探寻在记忆里闪耀之后又迅速归于黑暗的菌株。猜想是人们探寻自然的动力,但猜想毕竟只是黑暗的长长孔洞里的灵光乍泄。而现实中的那一瞬间,是一只粗糙的手拨开了菌株上面掩盖的一片竹叶的一瞬,那褐色的菌菇弹射而起,菇身的跳跃也就拥有了节奏韵律和不同寻常的力度,在幽暗的光中蓄满先天的能量,一瞬化为长远,菌菇就此走出深山,尽显旖旎风采,附丽了一种让人心悸的美的韵质。

           六

    孤独中存在着美好的诱惑,孤独中存在着无尽的趣味。

               ---三木清

    任何事物一旦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诗意便产生了。

    深藏在幽暗的森林中的菌菇色彩斑斓、挨挨挤挤地走出深山,遍布在田间地头,这一历史性的迁移使得这一过程具有了童话性质。

    我的家乡福建省古田县是最先让菌菇大规模进村落户形成大生产的地方。当我们的双脚踏上这块土地时,当年攻破菌菇栽培技术的惊喜早已消退,它只能聚集在当年记者拍摄的一些照片上,这些照片重现了发生于当初的一些有意无意的瞬间,而真正让这些探寻到菌菇奥秘的人却告诉你,真正的探寻菌菇奥秘的瞬间是在大山里,在孤寂中的大山深处。

    来到当年探究菌菇生长奥秘的山间。那里,鸟声啼啭、树声喧哗,也早已将当年的影踪湮没。它让人慨叹,大地是一个绝对的平面,它的任何一处哪怕是最微小的痕迹都意味着深层的埋藏。

    探寻之路的孤寂是艰辛的。人们习惯将科研与身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连在一起,那里有一排排的试管,还有各种颜色的液体,纤细白晢的手晃动着试管……可大山里的莽荒景色会让人惊叹,谁能想得到当年的食用菌种植的探寻之路就是在这样的深山里伸延,探寻者竟然是面孔黧黑,手指粗大的农民,探寻的对象竟然是深藏山林中空灵的菌菇,蕴藏在菇身之内的伟大的生存秩序。

    有时候,人们无法抗拒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诱惑,它在最隐蔽的地方牵动着人们敏感的神经。让人感叹:一个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倘若没有一次这样的“探究”的高峰体验,他的精神是粗陋和寡味的。而这样的“探究”当然也就具有了童话性质。

    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种情景:深山宁静的夜晚,简陋的棚屋里,墙上凝固的孤独的影子和被那影子所遮挡的一盏忽明忽暗的小油灯,光柱里头,尘埃像金箔一样,泛出迷芒的光泽。光点闪烁中,是一双专注的眼神和面前的几株菌菇,一切都带着那个时代匮乏、专注、沉静的气息。这是非常私人化的境地,灯前的一切显得肃默自觉,静思冥想。棚外空寂无人,只有作为屏障背景的幽静的山冈,野生的丛林,鸣叫的虫儿,还有放纵的风声。而浸沉在这大山深处的只有探寻菌菇奥秘者独自深入,在反复无穷的沉默中透现出的气定神闲,一种了不起的恒定的力量,还有来自于农人本能的忍耐与坚韧。而这种孤寂,大山深处的孤寂,却让人们在一种松驰甚至是悠然的环境中从容联系,多方沟通,觅得灵思。许多年后,当这些少数的探寻者面对外来的参观者好奇的眼睛能说什么呢?只能将那些被灯光熏黑的鼻孔,大山里呼啸的风,潺潺的溪水声,还有棚外木头腐朽的气息,变为一些与菌菇组合的纯自然的描述。而那种体验因了生动的场景而植根、生长,开放出别一样的菌菇,就这样点缀着他们人生的来时的路。也就是在这样寂寞的瞬间,雨林中的菌菇才像接到上苍的密令,在同一时辰,将姿态各异的菇伞扑棱棱撑出地面,各自负载着生命的密码,有秩序地展示它们的荣枯与死生。

    菌菇从深山中演变成今天遍地开放的过程是那么的深沉,不可思议,远胜于许多人的猜想,它不动声色却蕴含无可比拟的生命力,感召力与震撼力。它让人觉得,与尘世间那些浮躁骚动的生灵相比,寂静才能使心灵有更宽的幅度,更多的容积和更强的能量。

    其实,静与不静,境由心造。甘于寂寞并战胜孤独的人,必定有着强健而丰富的心灵!

           七

    技术自古以来说是与生活密切相关不断发展起来的。

              ---吉谷丰

    在一样事物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特殊的角度。

     我的家乡福建省古田县有一个全国最大的食用菌博物馆。里面摆放着当年创业者的斗笠、蓑衣、草鞋、柴刀、木锯、油灯之类的物件,可以让人想见当年他们的昏晨雨雪中奔波的身影。而我感兴趣的却是摆放在香菇砍花栽培图片前的一把斧头和置放在厅中央的废弃的木柴切片机。

    那把斧头因时间长久未经擦拭而略显厚重暗黑的色调,也许是多年未经过触摸的关系,铁锈已经蔓延开来,显出古朴凝重,契合着当年那一代人半人工半野生栽培菌菇的历史以及胼手胝足的生活状态。透过当年社会形态与岁月交递的变革,我们还能隐约感受到这些深入山林之中的创业者俊朗的眉眼,起落斧头之间飞扬的说笑声。正是在探寻他们饱满健朗的精神生机的意义上,当年的筚路蓝缕才值得后人怀念、追忆、承继,也让当年的情景、丰富的内涵,以其生活真义的魅力,展现在追忆者眼前。

     从段木砍花到木柴切片是菌菇生产技术的一次大变革。将那把斧头与废弃的木柴切片机联系起来,我突然发现,相对于过去的远事,通常我们犹如惊梦般在企求获得寻觅的意愿,原是那么深切,而浸沉其中的若即若离的情绪变化,往往有着渴望共契的欣悦。那架木柴切片机是一个拆除了拖拉机主机的机械,从拖拉机上的主动轮上卸下的长长的皮带,耷拉在锈蚀的铁轮上。切片机下的轮胎已然凹陷,这个当年曾经奔走在乡村之间的车轮不断辗轧着坎坷的村道,带着铁架上的切片机,走家串户,奔跑得那样欢快,现在,它永久沉默了。然而,它的物质构架虽已瓦解,它的灵魂却已藏匿在它的名字里,藏匿在当年村村落落红红火火的种菇的历史里。当年,不知道有多少辆这样装载着木柴切片机的拖拉机奔跑在各个村庄里。实际上,它们有多少数量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人工劳作到机械劳作的菌菇栽培让人们看到了菌菇大规模栽培的历史的真正到来。当年,这些拖拉机会不分昼夜地奔走着,甫一停下,人们就会在它的周围围成一圈,机声轧轧地响着,笑声也随即扬起,所有的面孔都洋溢着松驰的笑,笑声中透现着他们内心里的渴求……我想,从技术进步的背景看一样事物,它的消失是注定了的。时间匆匆忙忙走着,新的机械不断带来新的菌菇栽培技术,那种变更的速度和数量让我们目不睱接,而斧头、木柴切片机却随之丢弃在了幽暗的历史中。只有当我们的想象将其丰富的细节,鲜明的景像映视时,才能深切地感觉博物馆里的这一切物品不仅仅是在表现一种属于过去的某个事件,准确地说,是在显扬一种精神,一种倔强而又健旺的生命精神。因为它加深着生产的深度,扩张着人的解放,也促成人向自然新的回归,闪烁着人的本质力量的光辉,呈现着一种人文精神的历史结果。

          八

    劳动是产生一切力量,一切道德和一切幸福的威力无比的源泉。

             ---乔万尼奥里

    广袤的田里蘑菇般地拱出了许多草棚,随眼望去,像深抹在田野里的儿童画,原始朴素,歪歪斜斜,透露出一种稚拙的美。

    幽暗的菇棚里,农民的面孔在菇棚里若隐若现。有几缕早上斜照的阳光闪闪发亮,长长流泻着。斜放在地上的黑色菇筒上的朵朵花菇被点燃了,随着菇农的移动归于暗淡,又在光亮中闪现,又随着光线的延伸,在黑暗之中隐没。

    走出菇棚,外面便是一畴畴绿色的田野,天空变蓝了,太阳那么亮,泥土的气味在发潮的空气里一丝丝通向鼻孔。转过屋角,男男女女坐在一堆培养料前,装料机在嘶嘶响着,一筒筒装满培养料的塑料筒传到他们手中,棉线捆绑,扎上袋口,垛成堆,装上培养基的菇筒送进近旁砖砌的灭菌灶中。不远处,那一处的灭菌灶里熊熊火舌跳跃着,升腾火火的蒸汽,那样的蒸汽与这场景格外的融洽,能毫无阻挡地进入人们身心,深深地滋润每个人的心灵。那声响,那氛围呈现的是农家最本质的气息,温暖、朴素、柔韧,叫人莫名地感动。

    历史的长卷就是在这样一刻又一刻的时间刻度里展开的。其实,许多平凡的时刻总有一些非凡的意义。给菌筒打洞,接菌,他们的每一个姿势都相同,都遵循同样的规则,说着笑着,动作娴熟,将接上菌的菌筒放进室内发菌,当菌丝成绒花状蔓延,那一筒筒的菌丝便放进了菇棚。村庄近旁,这样的菌棚一个紧挨一个,简陋,朴素,随意,田野上是模糊的草木之声和啁啾的鸟雀之声,与自然的呼吸相混合,纯净清新,于是菌菇便在草棚里开始感受光与影的交叠、阳光雨露的沐浴……

    菌菇栽培汇入农家朴素的生活,菌菇那温柔洁净完美的圆形也就充满菇农的心灵,它们也就认认真真地在人们的侍弄下走过生命的四季,盛放得热热闹闹,如庆祝生命的盛典,装扮着素朴宁静的村舍。

         九

    精神如栖身于岩崖边的海鸟,在等候冲天而飞的时刻。

              ---罗曼·罗兰

    纵观历史,先人对菌菇栽培的探寻实在是一大奇观。这种探寻像起伏的波涛,在不息的隆起与沉浮、喷发与止息中,有了一份澎湃的动感,一份运动的穿越之美。

    在菌菇世界里,几乎每一种菇都有不同的性格和品质,由于深居山林,无法摸清它们的生命密码,它们也就因此被神话,成了神秘的自然力的象征,《山海经》说,炎帝有个小女儿名叫瑶姬,刚到出嫁之年就“未行先卒”、精魂飘漾到“姑瑶之山”“化为瑶草”,“实为灵芝”,这种神草叶子长得茂盛,开着黄灿灿的花,果实就像兔丝子,谁要想得到别人的爱慕,佩戴瑶草,就能和所思念的人在梦中相会。对菌菇的孜孜以求,何尝不是一种绮丽的梦?实现菌菇从山林中的大迁移,故乡的农民们的梦思实在令人赞叹,那是探求自然的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的表现啊!

    回溯历史,中国的农耕社会总是拖着长长的影子将农民罩在灰色的生活里,他们只能胼手胝足地劳作,以土里刨食为天命,度过一代又一代的困顿人生。他们也因此丧失了超越自我角度,改换劳作方式的灵动。而重振生命的冲动的穿越,却实实在在地借助中国经济飞跃之势,从我的故乡---一个沿海省份的山区县开始了翻越大山,穿越江河的开拓创造的精神大传播。

    这种穿越处在永远的成长中,充溢着生命的律动。银耳、香菇、竹荪的探索栽培,促进了大规模的菌菇的大生产,也使得这里的菌菇生产永远处于生生不息的运动之中。而农民创造力的火山还在蕴育着一次又一次的爆发,成为从未停息的沸沸扬扬的翻滾。菌菇探索的品种在不断扩大,栽培技术在不断革新。更有一批又一批的科技传播的菇农从沿海穿越过秦岭,进入东北,深入西北,直抵青藏。所到之处,挨挨挤挤的菌菇也随着他们开拓的足印开遍广袤大地。

    在我的家乡,谈到菌菇栽培技术的传播,村村落落都会有人讲述一串串让人饶有兴味的故事,比如,几麻袋的来自全国各地征询菌菇栽培的信件,古田农民哥在四川天全县战胜日本栽培菌菇专家……,表面上看,他们只是传播了菌菇栽培的技术,但实质上家乡人是给他们带去了一种无形的、永不止息的创造因子,让那里的农民也与故乡的农民一样,在菌菇栽培的延伸中一次又一次地实现精神的穿越也由此在神州大地上汇聚成一股农民创造新生活的热浪。因此,这种穿越显示的是灵根自植的精神努力,精神向度的拓展,对生存世界根源的朗悟,所谓“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在世界生机勃勃的辉泽中,如霆如雷,如江如汉,江声浩荡地指向永无止境的农村大发展的美好前景。

    这种穿越是那样的壮丽,它既有菌菇生物意义迁移的穿越,还有文化观念意义上拓展的穿越,人的穿越之梦与生物的穿越之势,就这样在大地上交替进行着,穿越地域的阻隔向全国传播。当农民们真正试图超越现实的层面而进入到精神创造的层面,并深深陶醉在他创造的世界中时,它便在影响现实的世界。因为这种穿越作为一种思想的酵母,尽管仍然保留在经它催化的思想结果中,但它已经褪化为一种味素,它所酿造的精神张力已经在获得自己的思想结果时,在人们心中得到了极大的张扬。

    这是一个在历史中获得生存的自信、灵感和激情的时代,同时也是历史在新的思想视野、意识维度、情感触觉中,被重新发现和彰明的时代。当农民以这样的时代意志作为背景悬挂于菌菇栽培的历史舞台时,实际是为自身引来一簇精神光线,显耀、豁朗的是自身作为历史创造奋进的价值和意义。

    从农业文明的高度看,这种源自菌菇的穿越,其中表现出的农民超拔的自信豪迈,足以让人沉醉于菌菇栽培的灵性的芬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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