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胡基房

      行走在钢筋水泥林立的楼群里,看着身边穿梭而过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内心不由得升起了一种怅然若失的孤独——走在家乡的街头,那一个个擦肩而过的人与我相见不相识,家乡成了异乡。我的脑海里不由得闪现出那村头仅凭一个声音、一个身影就能识别出是谁的、住在胡基房里的日子……

      我是出生在胡基房里的。那时的胡基房地基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只在门框、窗框处砌青砖,其余的地方都垒的是胡基。屋外用黄土交麦秸杆搅拌成黄泥抹墙,屋内在此基础上刷上白土,泼上清粉。窗户有现在孩子的课桌大,木格子的,只在下午能斜射进来一方方太阳,漂浮的灰尘在阳光里狂舞。而且,那时的房子都有几十年的房龄,简陋破败可想而知。但破败的感觉,那时从未有过。

      那时,人们大都聚族而居。我家的小院里四世同堂,爷爷是老奶奶过继的儿子,我的奶奶在父亲六岁时就撒手人寰,老奶奶与我父亲和叔叔毫无血缘关系,却是他们少年时最亲的人。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老奶奶忍饥挨饿省下口吃的留给孙子吃;两个孙子长大后,让奶奶吃饱饭是他们一直奋斗的目标。老奶奶长什么样,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每次我们去她的小屋,已经行动不便、卧床不起的她总是艰难地坐起来,摸索着拿出枕边的小木匣子,要打开给我们点心吃。有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盖子打不开,她就喊我爹,要他来打开,我爹是肯定不会打开的,因为那是亲戚们拿来让老人家吃的,他把我们凶了一顿。后来,老奶奶生气,要用水把盖子浸开。那件事的结局是怎样的,现在已全忘了,只是,那份爱穿越时空一直温暖在我的心头。

      那时,生死是什么,我是懵懂无知的。老奶奶走了,远处的亲戚、近处的乡邻全来了,院子里熙来攘往,我妈也不那么管制我了,我想去哪玩,就去哪玩。饿了回家,院子里一排锅头,一锅锅热腾腾的菜。做饭的师傅见了就给我舀饭,饭比平时好吃多了,我心里说不出的喜欢,觉得这样很美。事过了,人都走了,锅头也扒了,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第二天早上,我照例去后院敲老奶奶的门,嘴里大喊:“老奶奶,开门!”父亲一声不吭走过来,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出去了。

    现在被孩子们厌弃的白馒头,在那时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美食,一年中只有收麦和过年的时候才能吃。过年蒸馒头是一件大事,这时,村里就会来很多要饭的,不论到谁家,大家都会给他们馒头。 记得那时,谁家有闺女要出嫁,在出嫁前几天,村里人都会尽自家所有,做出最好的饭端去送给她家。自己家人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无偿地送给别人吃。那时人们都穷,但那时人多厚道呀!

        说到馒头,我一定要说说“花花馍”。在我印象里,那是最好吃的馍。每逢有谁家里有人结婚,就会蒸“花花馍”送给乡邻。巧手的大娘、婶子们用最白的面粉发面,反复揉面后切成小剂子,捏出一个个造型:有动物,有水果,有花朵样的,还点上颜色,漂亮极了。“花花馍”外形好看,馍味更是香甜,有很长一段时间,“花花馍”就是我魂牵梦萦的美食,还幻想着,有一天自己长大了,有能力了,天天蒸“花花馍”吃。

      脑海中还有一些画面是关于那所小院的。记得院子里盖的小锅屋房顶是用茅草铺的,冬天一下雪,房顶上就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柱,那真是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我们一帮小孩就拿着棍子或石头去砸冰棍,砸下来捡起来就吃,被大人发现后,一哄而散。还记得有个冬天很冷,家里没有火炉,我冻得脚疼,妈妈就把我们抱起来放到锅头上,让我们站到锅头后边取暖……院子的西南角长着一棵椿树,我小时候不长个,奶奶就告诉我,大年初一起来抱抱椿树,并唱歌:“椿树椿树你姓王,你发粗来我长长……”多唱几遍就能长高了。那年大年初一,因为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我很早就醒来了,天蒙蒙亮,我就起床,踏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逶迤来到椿树前,我抱着它唱了又唱,可是,至今为止,我的个子还是一言难尽呀!春暖花开,小院里的梨树开满了梨花,嫩绿的叶子,洁白的花瓣,嗡嗡闹着采蜜的金色的蜜蜂,给小院增添了无限的繁华和喜悦,我觉得那是小院最美的时节。当桐树吹起紫色的喇叭,洋槐花开成海,父亲就拖回来了一捆一捆的洋槐树枝,奶奶、婶婶、南院的三娘,一大群人坐在那捋洋槐花,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家西院住着我的大爷、二爷、三爷。脑海里,大爷和大奶奶没印象了。似乎,我就没见过大爷。对这个院子最大的印象是大哥结婚。那时,过个喜事是一个大家族的事,待客最主要的菜是豆芽、萝卜、白菜、粉条。记得锅头一字排开后,师傅在油锅里炸酥肉疙瘩——发好的面糊在油锅里炸大人的拳头那么大的油疙瘩,我闻着香气跑到锅头前,师傅随手给我夹了一个,一口咬下去,那美好的滋味至今还留在我的唇齿间。

      那晚闹洞房,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时闹洞房那叫个野蛮,村里痞痞的青年借此机会大耍赖皮,我亲眼见过一个新娘不配合唱歌,他们拿筷子把人家的嘴都撬流血了;还动不动就抬着新娘打夯——四个人分别抬着新娘的胳膊和腿,把新娘的屁股往地上撞。那时,我们爱大嫂,怕闹洞房的刻薄大嫂,就想要保护她。早早地,我们就站在新娘的木板床上。当然了,那时里三层、外三层早就站满了看热闹的孩子。那时也有一对新人还没睡呢,床就被人踩塌了的情况。我们是这么保护大嫂的:闹洞房的人拽着她要往前拽,我们就在后边拉着她的衣服使劲往后拽,不让闹洞房的人把她拉过去。唉,这其实是好心办坏事,我想在大嫂看来,这应该是标准的前后夹击了吧,因为大嫂愤愤地用手拉了拉后边的衣服。

      地分开后,家家户户慢慢有了余粮,住处窄恰的人家便张罗着批宅基地盖房了。盖房的青砖有请匠人烧的,有买的,但胡基都是自家打的。踏这种像土坯一样的东西只有体力特别好的人才能完成,打胡基时亲戚乡邻都来帮忙。我就是在这时亲眼目睹了打胡基的场景:把四方形的模具放在平平的青石板上,一人供土,一人提锤,填上湿土,跳起来踩踏三脚,“嗵嗵嗵”用力猛砸,砸好后松开夹板,然后把胡基搬到场中,等着晾干。

      那时盖房,大家都是来义务帮忙的。盖房时人多,好不热闹。在我们孩子眼里,最热闹的要数上梁时扔上梁蛋了。上梁蛋是一个个如大枣似的小馍,里面包着小石头蛋。后来,还有人家又加了花生、糖。主人家拿个袋子,站在梁上,一把一把往下扔,小孩子在下边疯抢。

      家乡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一批批的人家前前后后告别了木格子窗户的胡基房,盖起了前墙砌砖、后墙垒胡基的玻璃窗户的房。 再后来,胡基这种在中国延续了几百年,或者几千年的建筑材料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最开始,会听到有人赞叹说某某家的房子是一砖到顶的,慢慢地,所有的新房都一砖到顶了。后来,房子上又贴了瓷砖,由一层变成了两层。再后来,村里人进城买房,一座座漂亮的小院空了,只有院子里的树,树上的小鸟一年年聆听清风的絮语,感伤云聚云散的无奈……

      生命是一段不断聚散的旅程,在似水流年里,我一次次经历痛彻心扉的离殇,也一次次收获新生的喜悦。 如果家乡成了异乡,那能承载着我乡愁的就是胡基小院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四世同堂的胡基小院已被夷为平地,年幼时的一切都成了回忆,我能做的只是在我的文字里,让它成为永恒。

      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为那破旧简陋的胡基房里承载着我儿时的欢乐,铭刻着人之初的血脉亲情,洋溢着淳朴厚道的人情之美,还有那被叫做“谷水”的小山村的蓝天、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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