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一

那一天,十里长安、万人空巷。

“吉时已到,起驾!”

一道尖锐而洪亮的声音在皇城中响起,伴随着声声号角,一支规模宏大、极尽奢华的队伍从玄武门缓缓而出。

天子六军十二卫披甲擎旗先行开道,明亮威武的铠甲、鲜红的披风在人群中现得极为耀眼。五匹白色的骏马拉着天子的銮仪、迈着矫健的步伐,在青石板上踏出震慑人心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一众王公贵戚和文武百官的车驾。

天子出行的场面对于住在皇城边上的百姓们来说并不少见,然而似今日这般规模和气势的,却是平生头一回。不过这满城百姓来此可不单单是来瞻仰天子尊容的,有些人从几十里外的城郊早早赶来,等候几个时辰,只为一睹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天之骄女到底长的如何模样。

长长的朱雀大街,高台楼阁、青瓦飞檐下,春风十里、杨柳依依,涌动的人潮一眼望不到头。众人翘首屏息,紧张而又激动的神情益于言表,或有切切私语,或凝神以待。

“来了、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惊呼出声来,六军十二卫的武士拱卫着天子銮仪由远及近、阔步而来,百姓们纷纷下跪,高呼万岁。

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上,明月公主感受到了那无上荣光,不禁好奇地伸手掀开帘子。众人抬头,只是一眼便痴痴地呆住了,传闻果真不假,有一种美难以言表,在那一瞬间超越了时空。对于许多饱读诗书的士子们而言,那句出自李延年之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美诗句,在这一刻终于深有体会。纵使春风十里,不及你回眸一笑,她的美,只一眼、便胜却了人间无数。

他背着一把古琴,静静地站在人群中,面对天子仪仗、浩荡威严,也不卑躬屈膝地低头下跪,仿佛眼前的这一切都无他无关。她对上了他的眼眸,他有一双如水般清澈而明亮的眸子,平静而不卑微,可她还是从他那深邃的眼神中看到了一股深深的忧伤,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卫士见有人在天子仪仗面前仍不下跪,上前怒斥,欲对此人施以大不敬之罪。

明月公主出声制止道:“算了吧,不要因为此事而误了时辰,今年的春祭大典可耽误不得!”

“诺!”卫士领旨,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后又回到了队伍中。

公主放下车帘,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莞尔一笑:“真是个奇怪的人。”

/二

听雨楼前,一个背着古琴的男人对府丁拱手施礼道:“在下商羽,有事求见你家主人,还请劳烦通秉一声。”

“我可不管你叫什么商什么羽的,想见我家主人的多了,我家主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这规矩嘛,可不能坏喽!”府丁环抱双手靠在大门上,装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眼神却一直在他身上打量。

“这……”商羽一时错愕,他怎会不知道这府丁话中的含义,只是他没料到五年后再登听雨楼,会是以这种形式和这副模样。可笑造化弄人,他叹了口气,摘下悬在腰间的玉佩:“这是陪伴在下多年的随身之物,虽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也算难得,还请……”

“哪来这么多废话!”那府丁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玉佩,对着阳光反复验看,又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咬,觉得满意之后放进怀里。转过头后,却又换了一副嘴脸:“想见我家主人是吧,先在这候着,容我进去通秉一声,不过我家主人愿不愿意见你这可就难说了,毕竟我家主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这是在下的名帖,你家主人见到此帖或许会愿意见上在下一面,有劳了。”商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双手奉上,府丁接过名帖后只身进了大门。商羽抬头看着门头上镀着金
字的牌匾感慨万千。

不多时,紧闭的大门又重新打开了,看着眼前熟悉的那个人,他的脸上泛起了一阵苦涩的笑容。

来者奔到他跟前,没有言语却俯身弯腰对他行了个大礼。看到这一幕,站在后面的府丁着实是吓了一大跳,自他进入听雨楼以来还从未见过自家主人给什么人行过如此大礼,就算是天子亲临也也万万享受不到这种礼遇的。想到这里,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次真的是看走眼了,保不齐还得栽在这里头。

“子微兄……”来者刚欲开口,商羽连忙挥手打住,他静静地打量了一遍眼前之人,看到他为了见自己竟然连鞋子都忘记穿了,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欣慰,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

相顾无言,两人执手同进大门,刚跨过门槛,商羽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正在悄悄擦冷汗的府丁笑说道:“可否麻烦你将玉佩还给在下,那确实是我珍视之物,如能奉还、在下定当铭记于心,日后必有重谢!”

听雨楼的主人闻言,转身瞪了那个府丁一眼,顿时满脸怒容。那府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小的该死,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先生,还请先生恕罪。”说着赶忙拿出先前从商羽手中讹来的玉佩。

商羽接过玉佩不再言语,两人转身朝府中走去,朱红的大门重重的关上,那府丁却被隔绝在门外,他瘫倒在地上,看着紧闭的大门和牌匾上听雨楼三个大字,多么讽刺的一幕,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愤恨,他知道他得罪了一个他得罪不起的人,把他赶出府去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了,可他还是不甘心,他恨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凭什么所有的人都可以站在他头上随意羞辱他,恨由心生,他想,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毁掉这个令他蒙羞的地方……

/三

巍巍高楼、于彼宫墙,耀我门楣,囚我霓凰。

一堵高墙,隔绝了皇城与外界的联系,君王自立庙堂供世人瞻仰,获得了无上荣光的同时,也把自己囚禁于一方狭小的天地,失去了作为一个凡人的自由。

海棠树下,明月公主一身洁白霓裳,翩翩起舞。

那时春风正好、花开正浓,人有倾国色,不施粉黛却更比花娇。一旁的侍女投来羡慕的目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到了公主殿下。

远处的回廊上,一男子隔水深情凝望着海棠树下的那道倩影。看的正入神时,身后却传来一阵争吵声,他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愠色,待看清来人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你们两个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说吧,两位大公子又干了些什么伤天害理、天怒人怨的事情?”谢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戏谑地笑说道。

“听雨楼近日来了位先生,楼主将其奉为座上宾,听闻当天楼主为了迎接那人,连鞋子都忘了穿上就匆忙跑出门,可见其人在楼主心中有着极其尊崇的地位。赵兄听到消息后,欲一睹其人之风采,在听雨楼当面向那位先生讨教了一些问题,不想却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楼主面前,他不好发作,这不全把气往我身上撒了。”

“哼,你元孝直不是自诩为当世高才,平日里张口闭口高谈阔论,这回不也栽在那人手里了吗?我赵广陵就一纨绔子弟,面子里子什么的丢了也就丢了,如今我倒想看看你这牌坊倒了还怎么再立起来。”赵广陵看着元诤冷笑道。

“怎么,连你也?”谢玄满脸惊讶地看向元诤。

元诤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此人学识之渊博,技艺之精湛是我平生所罕见,非我虚言,就是博学多识的当世大儒也不一定能及此人。”

“怀安哥哥!”

众人正闲叙时,回廊的另一端却传来一声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众人回头,却见明月公主提着一身洁白霓裳款款而来。

“见过公主殿下!”众人纷纷行礼道。

“你们这是在聊些什么呢?我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听雨楼来了位先生,听闻楼主对其礼遇殊甚,他二人就想着去为难下人家,结果学不如人,如今反倒觉得失了面子。”

“哦?什么人竟能令一向自视甚高的元孝直都甘拜下风,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去认识下此人。”

/四

听雨楼、摘星阁

商羽一身古朴长袍临窗而立,木案上一架古琴一纸书笺,古铜镂金的香炉里散发着缕缕青烟,整个阁楼弥漫着淡淡的檀香,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伫立窗前、凝望着檐角飘落的雨滴,回想起江南故国旧时的景,不禁黯然神伤。摘星阁上不知何时来了几个陌生人,楼主白玉京正想开口提醒他时,却被其中一个玉面白袍的秀气小生制止了。

微风夹着细雨,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几只断了翅膀的蜉蝣爬在窗沿上,冰冷的雨水溅落在脸颊上,如今已是人间四月天,他却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内心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禁感时伤春、有感而发:“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白袍小生展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来,同时脚步轻移径直来到木案前,入座后也不言语,放下折扇随手弹奏了一曲不知名的曲子。

琴音响起,商羽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琴随心动,意在音中。

良久、曲终音落,商羽睁开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转身,对着案前座着的那位白袍小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草民商羽,拜见公主殿下。”

闻言,众人皆是大吃一惊,座在案前、女扮男装的明月公主也是闻之一愣,随后镇定下来,觉得有些懊恼,白净的脸颊也因为生气而显得有些绯红,模样煞是可爱。

公主起身说道:“免礼,先生究竟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

“公主殿下为何不先问在下是怎么识破您的身份的?”商羽笑问道。

“以先生之才智,看破我的身份不难,只是我没料到竟会如此之快。”

“其实,从公主您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猜到了三分,您开口之后我已猜到了五分,听完您弹奏的曲子、再见到您的真容,我已有十分把握。”

明月公主莞尔一笑,在原地转了一圈,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装扮问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现在像一个公主的?”

“通过改变服饰和外表确实可以起到迷惑他人的效果,可是眼睛是心灵之窗,眼神可骗不了人,特别是那双迷人的眼眸。”商羽说着凑近公主面前,附身对上那双有些慌乱闪躲的眼睛。

“放肆!你怎敢对公主无礼,还不退下。”一旁的赵广陵怒喝一声,当下便要拔刀相向。听雨楼楼主白玉京见状一晃身形当在他面前,冷着脸说道:“赵公子,请息怒,这里可是听雨楼!”

“白玉京,那小子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何这般袒护他?”

“入我听雨楼,皆是我的座上宾,更何况公主都没发话,你急什么?”白玉京冷眼相对。

“赵广陵,不得无礼、还不退下!”公主转过头来对赵广陵斥责道。

一旁不动声色的谢玄这时上前拉开暗自生闷气的赵广陵,替他向楼主赔礼道歉。

“其实,那天我早已见过公主。”

听此一言,公主立马醒悟:“是你!”

商羽默然一笑,不予否认。

/五

凉夜凄凄,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空洞。

登斯楼矣、手可摘星,作为整个长安城唯一可以比肩皇宫的高楼,亦可从中窥探出这座高楼的主人身份是如何显赫。真正意义上的关中第一门阀,五世功勋,这里从来都不缺那些豪门贵族和名流高士,就算是天子亲临,白玉京也不会感到一丝惶恐。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他面前却显得那么的卑微。又有谁能想到,他也曾是整个九州最耀眼的那一个。

“小白,你看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商羽伸出手、远处的斑驳琉璃的皇宫仿佛尽在掌握。

“一切都早已成为了过去,你明明可以不用去理会,依然可以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为什么你还要回来。”看着眼前开始变得有些陌生的挚友,白玉京的内心在隐隐作痛。

“你说的不错,原本我也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是后来才发现,想要装作忘记,我真的做不到,或许,这就是我一生的宿命吧!”

“你真的决定了?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不后悔,倒是你,应该离我远点,我会牵累你的。”

“我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情很难劝你改变,既然如此,在你到达彼岸之前,我一定护你周全!”白玉京与商羽并肩而立,看着前方,眼神中透露着无比的坚定。

那天、天空下着小雨,公主派人请他去了趟皇宫,回来时商羽手里却多了枚玉牌,也是从那一天起,他成为了大魏宫廷的一名客卿,受朝廷供奉、携令牌可自由出入宫廷。

霜华、雾浓,昨夜的一场秋雨染红了满山的枫叶,山涧的溪流流水潺潺,幽静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转过蜿蜒曲折的青石古道,坐落于大山深处的相国寺隐约可见,山门外,早有僧人在等候。

飞来峰、千寻塔

公主早已摒退众人,与商羽站在塔的最高处,脚下是流动的浮云,远处连绵的群山层林尽染。

她倚靠在栏杆前,一手撑着绯红的脸颊、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静静地凝望着他如玉般俊俏的模样。

在她心里,他始终是一个谜,有时候他像一缕微风,站在他身边,可以不用装出一脸世故去逢迎那些企图巴结她的朝中重臣和权贵勋卿,可以展现出最轻松的姿态。有时候也像浩瀚的星辰,想要伸手去触碰,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他举手投足间表现的风轻云淡,极力想要掩饰内心狂涌的波澜。万里山河、山重水遥,远去江南旧时的景,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只是他不知道,他的忧伤早已被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六

远去的重山,入巢的飞鸟,被火红的夕阳渐渐拉长的身影。

公主破天荒的头一次允许一个还不算太熟悉的男子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开始身边的侍女和护卫极力劝阻,可还是拗不过公主那蛮横的脾气。在别人看来可是无上的恩赐,在他眼里却更像是一种折磨。他可以假装不在意她那绝美的容颜,却无法抵挡侵入骨髓的紫兰幽香。既然无法避开,索性闭上眼睛,不去听、不去看,亦不言语。

很久之前,她曾问过他一个问题,至今她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不在意他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他的琴声诉说了一切。那是一首结局很悲凉的曲子。而她只是想知道它的名字。

沿途的风景很美,归去的路不算漫长,前方却暗藏着致命的危险。

四周的树林里惊起了一片飞鸟,天色向晚,众人急着赶路,没有人在意这一微妙的细节,马车里面,商羽忽然睁开眼,他从寂静的空气中嗅到了一阵强烈的杀意。

一声长啸划破宁静的黄昏,紧接着箭如飞蝗朝马车射来,他下意识地揽过明月公主柔软的身躯,抱在怀里。她的脸颊涨的通红,却觉得很安心。

马车边的侍卫随从不断的倒下,车身插满了箭支,他拍了拍怀里的美人,起身掀开帘子驾起马车奋力冲出险境。

马车后面刺客穷追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此刻他无心去猜测敌人的意图为何,蜿蜒的山道一旁是陡峭的山崖,转弯处他急忙拉住奔驰的马车,却还是朝山崖冲了出去,坠落深涧。

不知过了多久,商羽醒了过来,他的身体泡在一潭浅滩里,周围是马车的碎屑。

“公主!”他环顾四周,斯声竭力的呼喊着,剧烈的刺痛令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忍痛拔掉插在背上的箭镞,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潭水。或许只有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他才会发现自己究竟是有多在乎她。

世道无常,对于他还不算太坏,每一次命运把他打落尘埃后,却总是会给予他最后的希望。他紧紧地抱着早已昏迷不醒的她,生怕再一次失去他所在乎的。

破败的茅草屋;四处透风的墙壁;摇曳的火光,抬头可以看见夜空的星辰,黑暗中燃起的一丝温暖指引着她走向光明。

睁开眼睛的第一眼,是他背对着她坐在房檐下,用树叶吹着一曲动听的歌谣,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一些不想让人看见的忧伤,这令她感到有些害怕,生怕那个有些单薄的身躯会随风飘走。

今夜他又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月格外的明亮,可是他再也没有可以牵挂的亲人,只有一段残酷的过去和悲痛的记忆,他的孤独无人能懂。

熟悉的香味、柔软的身躯,她从背后紧紧环抱着他,贪婪地呼吸着他周围的每一丝空气。他的身体为之一震,转过头、红唇相对………

/七

燃尽的篝火上散发着缕缕青烟,看着怀里熟睡的美人,为她盖好衣裳,他轻轻起身走到茅草屋前的石阶上坐定,周围的树、无风却摇动起来。

“不用躲躲藏藏了,出来吧!”商羽对着空旷的四周喊道。

刷刷几声,从树林里飞闪出一个人来,“殿下!”来人单膝跪地,低头行礼道。

商羽眉头一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公主早已醒来。

“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愣、抬起头来,随后应声道:“属下是听雨楼白玉京楼主的门客陈武,属下该死让公主殿下受罪了。”

“有劳了,回去后请转告楼主,这份恩情、明月铭记于心。”

见公主如此说,陈武终于松了口气,眼神却偷偷朝商羽那边看去……

公主出行遇刺,朝野震惊,在大魏都城、天子脚下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大案,无疑是在藐视作为一方霸主的权威,给其他诸侯增添笑柄。

天子施威,重压之下,案情得以迅速告破,连续几天的追捕,听雨楼的那些江湖门客成功地在城中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抓获一名刺客,严刑逼问下,案情出现了重大转机,这些刺客竟然是西边邻国晋国派来的人,西晋与北魏已有二十多年不曾发生战端,面对邻国的突然发难,维持二十多年的短暂和平是否即将结束,魏国上下悬在战与和的边缘。

权衡之下,魏帝决定还是先派出使者前往责问,探明晋国态度,然而、使臣尚未出发,边境却传来八百里加急,西晋在两国边境陈兵十万、来势汹汹。

帝闻奏、大怒

随即加封武毅侯谢玄为行军大总管,平寇将军王子通为先锋,遣十五万大军西征。

风骤、云暗,平地乍起惊雷。商羽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长安,静候这满城风雨。

“风雨将至,这天下又将不太平了!”白玉京提着一壶老酒,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感慨道。

“生逢乱世,你我皆是一叶浮萍,只能顺应时代的洪流,随风而动,哪里又能找到一处真正的栖身之所呢?”商羽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打算说与他听:“过些日子我准备搬出听雨楼了!”

“什么!”白玉京惊讶出声来,他想不通商羽为什么会突然间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于他而言,听雨楼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

“你这地方太引人注目了,这长安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这里,还有,谢怀安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如我所料,从我离开公主寝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调查我了,不管最后有没有结果,在他出征之前,他一定会找上我。”

“你是怕连累我?”

“看天象,这场暴风雨会来的非常猛烈。”

“可是…”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只是希望你我不要过早地倒下了”

/八

金城坊,谢府

恢宏壮阔的府邸,大门前天子亲手所书‘柱国基石’的御碑上刻满了荣耀,作为大魏四大世家之首,谢家在短短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四世三公,出过五位大将军,说是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也毫不为过。

谢家能屹立百年而不倒,除了外有群雄割据,天下分崩,外患未平;内与皇室联姻,同气连枝,互为表里,最重要的是,谢家虽大权在握,却一直在尽着一个臣子的本分,丝毫没有僭越之心。

作为大魏最耀眼的门阀,谢家也从来不缺将相之才。从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的世子谢玄,年少时就已封侯,而立之年出任三军统帅。拥有这样的功绩,谢怀安不像京城四少其他三位那样,或多或少是靠着祖辈萌荫,而他却是实实在在凭着实力和军功,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

谢玄坐在堂前擦拭着手中的宝剑,身后的架子上,布满刀痕的铠甲透露出一股无形的杀意,从来没有人会去质疑他的功绩,这身铠甲足以证明一切。

一个身穿便装的侍卫匆匆从府外走了进来,径直来到堂前,单膝跪地向谢玄行礼汇报这段时间调查的结果。

“参见侯爷”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谢玄仍然在低头擦拭着他的剑,眼皮连抬也不抬一下。

“属下无能,请侯爷责罚,那个人的身份隐藏的极深,根本无从查起,属下最后只查到他有个师父在白云山,当我赶到白云山时,恰巧他师父在数个月前就已经离山云游去了,最后只查到这里,属下怕耽误了侯爷的大事,所以先行回来禀报。”

“哦,又是巧合吗?我看未必吧,他那个师父叫什么名字?”

“真名不详,但是当地人都叫他周夫子。”

“琴圣周夫子?有趣,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谢玄看着手中擦的铮亮的宝剑,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磨剑十年,锋芒更胜从前,这一次,誓要将暗藏的威胁一一斩落剑下。他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对着侍立在堂下的府丁唤道:“来人,备马”

听雨楼前,谢玄一行人被府中的门客挡在门外,那些门客说什么都不让谢玄进去,两相争执不下势同水火,正欲拔剑相向时,楼主白玉京终于出现了。

“住手,你们太放肆了,侯爷面前怎敢如此无礼,还不退下!”白玉京对着那些门客呵斥道,门客满含敌意地看了一眼谢玄,应声退到白玉京身后。

“怀安鲁莽了,还望楼主见谅!”谢玄拱手施礼道。

“侯爷客气了,不知侯爷这么大张旗鼓地到我听雨楼来所为何事?”

“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请楼主府上的商先生到谢某府中一叙,谢某有些问题想要当面请教一下先生,此间多有误会,还望楼主不要见怪。”

白玉京听完,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谢玄:“侯爷在这长安城里耳目通天,难道真不知道商先生于数日前早已搬离了听雨楼?”

“什么?”谢玄眉头一皱,有些惊讶!“楼主说的可是真的?”

白玉京有些不满,顿时收敛脸上的笑意:“侯爷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白某人像是一个爱说谎的人吗?商先生不过是我府中的一个宾客,并不是我的下属和囚犯,他想去哪是他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倒是侯爷你这番派势和说辞,我怎么觉得不像是在请人,反到像是来拿人的,莫不是商先生犯了什么事,敢劳烦侯爷亲自跑一趟!”

白玉京话语间咄咄逼人,谢玄顿时语塞,好半天才缓缓道来:“我想楼主是误会什么了,商先生即是你府上的贵客,怀安怎敢造次,若不方便,可否请商先生出来一见,怀安就在此当着诸位的面向他讨教几个问题。”

“哼,说来说去,侯爷还是信不过白某,既如此,就请侯爷进去搜好了,不过,我可要提醒一下侯爷,商先生不但是我府上的贵客,还是公主的御用琴师,更是陛下亲赐、朝廷供奉的客卿,如果侯爷真要拿人,那就先去宫里请下圣旨再来,不然,不要说他不在我府上,就算真在我府上,侯爷今天也休想把人带走!”白玉京身后的门客闻言,悄悄拔出了手中的剑。谢玄手下的侍卫见状也纷纷拔剑相向。

两相对峙,谢玄沉默不语,暗衬“今日恐怕是动他不得了,但又想到,自己出征在即,不先解决了这个隐患,到了战场上难免会有后顾之忧。”

正踌躇间,皇宫派人快马来请他入朝商议军情。

谢玄一咬牙,对白玉京拱手道:“打扰了,告辞。”随后跃上马背,带着一众侍卫转身离开。临走前还掉转马头对着听雨楼看了好久,这一去,再想除掉他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看着谢玄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白玉京暗自松了口气。

摘星阁上,商羽目睹了听雨楼前的这一切,当看到谢玄脸上写满不甘的表情转身离开时,他就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岁入深秋,渭河之上商羽携明月公主驾一叶扁舟逐浪而行,河岸的芦苇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天边三三两两的大雁结对成行飞往南方。

北风带着些许寒意、凛冽如刀,明月公主拥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捧着一卷诗经半躺在锦塌上,船头,商羽对着暖炉坐在草席上弹奏一曲《蒹葭》。

雁过留声,晚来风急。音符跃然指间,迎着呼啸的寒风,衬着旷野荒凉的景,演绎出一曲悲壮赞歌。她闭上眼,仿佛听到了远在西境战场上的金戈铁马。

“风萧萧兮易水寒,先生这一曲,可有深意?”公主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眉黛含春地笑问道。

“谢侯爷出征时,商某因感风寒不能前往送行,多有遗憾,今于江上触景生情,赋曲一首遥寄西疆,盼望侯爷能早日凯旋归来。”

“人生难得一知己,怀安哥哥要是能体会到先生这番心意,也必能早日凯旋。”

夜已深,西风紧,泊舟系于湖心亭。

白鹭洲,湖心山庄里,一壶烈酒、公主早已喝的烂醉如泥,为她盖好一床棉被后,商羽进入一间密室,出来时却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浓浓的夜色,呼啸的寒风,这一夜有人沉沉入眠,有人无法入睡……

昨夜,皇陵一场大火,借着西风蔓延到了整个太庙,冲天的火光焚尽了大魏立业的根基,大火熄灭后,太庙已成一片废墟。

有人说,那场火是天降灾异,大魏恐有大事将要发生;也有人说,那是有人蓄意纵火,好借机生乱。可是不管怎么说,皇陵失火,太庙尽焚,动摇了大魏的祖宗基业,魏帝大怒,看守皇陵的将士们成了替死鬼,主将被移九族,余下士兵或被处死,或发配边疆永不赦免。

在清理废墟时,太庙武库里原先供奉的一把当年灭南楚时缴获的楚帝配剑——天赐却不翼而飞,现场却留下了一块当年南楚皇室成员佩戴的玉佩。

/十

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提前到来。

听雨楼前,天子的禁卫军早已布下重重包围,所有通往外界的街巷都有重兵把守。这一次,注定在劫难逃。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白玉京在数十名江湖门客的簇拥下从府里走了出来。赵广陵身披甲胄、骑着战马走上前来,手里却高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国舅爷大驾光临来我府上,白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只是不知,为何要这般劳师动众,若有召,白玉京自当前往,又何必劳驾你亲自前来呢!”见这态势,白玉京自思不妙,当下立马放下身段去逢迎赵广陵。

赵广陵坐在马背上看着面前的白玉京冷笑道:“白玉京,少在这跟我装腔作势,你平日里的那一股子傲气呢,难道被狗吃了?”此言一出,那些禁卫军的士兵轰然大笑起来。

白玉京身后的那些门客有些气不过,当既想要拔剑上前。

这边的禁卫军也不甘示弱,纷纷弓弩上弦。

白玉京堆着满脸的笑意,故意把姿态放低:“哪里哪里,国舅爷说笑了,这不是您现在如日中天,气势如虹令人胆寒不是。”

赵广陵一听颇为受用,但随后转念一想,顿时恼怒起来:“哼,少跟本公子逞口舌之利,我可没空在这跟你瞎耗,白玉京听旨!”

闻言,众人连忙下跪听旨。

“前日皇陵失火,疑恐南朝余孽作祟,今查明,疑犯现藏匿于听雨楼中,私藏要犯本应施以重刑,姑念卿累世功勋,功劳卓著,不忍加之,望卿审时度势,迷途知返,是以将功补过,亲拿要犯,慎思慎行,望卿自重。”
念完,赵广陵卷起圣旨递于白玉京,“白大人,接旨吧!”

白玉京双手接过圣旨,脸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陛下口谕,从今日起,封禁听雨楼,遣散楼中门客,待查明无关人等自行回归原处,楼主白玉京暂留爵位,随禁卫军前往大理寺审查。”

“凭什么抓我们楼主,又凭什么要赶我们走,我们不走,我们誓与听雨楼共存亡!”门客们义愤填膺,大声高呼道。

“阻碍禁卫军办案,等同叛逆,如有叛逆者,格杀勿论。”说着赵广陵举起了手臂,禁卫军结阵向前踏出几步,声势震天,只等他一声令下,听雨楼前立刻就会成为一座修罗场。

“等等,说我听雨楼私藏叛逆,你可有证据,亦或是何人所指?”白玉京直视赵广陵一字一句地说道。

赵广陵也不搭话,只是拍了拍手,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白玉京见到此人,当即睁大了眼睛“是你!”

/十一

那人原来是先前被赶出听雨楼的门客张义。众人见到此人,纷纷恨的咬牙切齿。

“楼主,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小的?”张义此时早已换了一张嘴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当然,只是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楼主不要怪小人,我也是为了您和兄弟们好,毕竟窝藏要犯可是重罪。”

“哦,这么说来,那我还得感谢你喽?”

“那倒不用,哦,对了,那位……”张义话还未说完,忽然从府里飞来一直冷箭,直穿他的喉咙,张义捂着脖子,睁大了瞳孔极不甘心地倒在地上,当场毙命。

“来人,有刺客!”证人突然遇刺身亡,赵广陵立马乱了阵脚。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一道身影从楼顶跃了下来,身上背着一壶箭袋,手里握着一张弓。

“你是何人,为什么要行刺张义?”赵广陵怒喝道。

“我平生最看不惯这等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小人,杀他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我,你不就是来抓我的吗?”

赵广陵看着此人,眉头一皱,觉得事有蹊跷:“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乃南楚御前侍卫副都统陈武,不错,前日大魏皇陵的那把火是我放的,太庙也是我烧的。”

“陈武?你就是南朝余孽陈武,好啊,今天你既然自投罗网,来人抓起来。”

“别费心了,只恨灭国之仇未能得报,楼主待我不薄,连累你们了!”说完,陈武拔剑自刎,血溅当场。

经此一出,当下最关键的证人和人犯都已身亡,赵广陵气的直颤,他强忍着满腔怒火,大笑出声来:“哈哈哈,白玉京,你使的一手好计谋,好一出死无对证,真有你的!来人,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带走,若有反抗,就地正法。”

正当禁卫军想要上前抓人时,一辆马车从巷子里驶了出来,横在两拨人中间,车旁的侍女掀起帘子扶着公主从马车里下来。

“参见公主!”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明月公主走到白玉京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随后转过头对众人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臣是个有罪之人,臣无颜面对公主殿下。”白玉京低下头,沉声说道。

“楼主有没有罪明月还不清楚吗,你平日里仗义疏财,那些江湖人士都以入你门下为荣,难免会有些心怀不轨之人趁机混入,今日之过,只不过是识人不察。那些个小人在暗地里挑拨离间,父皇一时被他们蒙蔽,等我带你入宫向父皇陈明就是了。”

“公主殿下,捉拿白玉京一干人等,查封听雨楼是皇上的旨意。公主您如此行事,怕……”赵广陵见公主如此偏袒白玉京,心中不平,想要横加阻拦。

“赵广陵,你个榆木脑袋,难怪怀安哥哥平日里总说你不学上进,只适合做个纨绔子弟。有本公主在这里,你怕什么?有什么事情自然有我替你挡着。”

见公主如此说,赵广陵心中顿时舒坦了许多:“哪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笨,这种事情还要我来教你,听雨楼的这些门客暂时就留在府中听候大理寺派人来过审吧,切记,不要为难他们。陈武虽犯有不赦之罪,但人如今已死,况且他曾经救过我,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吧。”

“是”

看着公主的马车渐渐远去,赵广陵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经意间,原本一场惊天动地的谋反大案竟被公主轻描淡写地定为白玉京识人不察。

/十二

自从白玉京执掌听雨楼来,风头日盛,朝中的那些王公大臣多有向其靠拢的趋势,有时更不把皇室威严看在眼里,魏帝心中对其早有不满,本想借此机会剪其羽翼,将起连根拔起,同时趁机试探一下关中各大世家的态度。

未曾想,公主竟然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那些朝中大臣平时也与其盘根错节多有联系,纷纷上表附和公主,明确提出制裁白玉京的反而寥寥无几。这令魏帝不禁感到有些懊恼,一边是最疼爱的女儿,一边是代表关中各大世家的王公贵族,无论那一头都不好解决。

但是作为天子,必须有其威严。于是,魏帝下召,降白玉京三等爵位,移往洛阳幽禁十年,若无召不得踏出洛阳城半步。

刚到洛阳的那一天,失踪已久的商羽出现在了白玉京在洛阳的府邸,两人对坐畅饮,大醉一场,这样的判决,对于白玉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商羽临走前,白玉京红着眼对他说:“子微兄,我的路到了这里就不能再陪你一起往前走了,以后的路会更加凶险,千万要多加小心。”

商羽停下脚步,凄凉地苦笑了一声,把酒壶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向后甩给白玉京一个空酒瓶,迈步走出门去,潇洒地不肯回头,以至很多年后,白玉京还能回想起来他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把酒壶给我装满,等我下次来找你再醉一场。”

渭河,白鹭洲湖心庄园

凛冽地寒冬,大地覆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渭河的江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挂着长长冰棱的枯木枝干上停留着一只乌鸦。破旧的柴门在寒风中摇曳。院中,木雕花窗上昏黄的烛火倒映出他的轮廓。

窗边一道黑影紧紧盯着房间里面那个人的动静,商羽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早已发现了趴在窗边的那道黑影,当下也不说破,仍旧自顾自地弹着手中的琴弦。

赵广陵穿着一身夜行衣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那人的一举一动,他想起当初谢怀安出征前嘱咐他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虽然谢玄一直没有跟他说明原由,但他叮嘱他时所表现出来的凝重的表情告诉他,这或许真的是一件关乎大魏江山的大事。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着的那枚玉佩,一咬牙捅破窗户跳进房间里。

商羽神闲自若地继续弹着他的琴,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在外面看了这么久看出些什么了?还有,我这房间有门不走干嘛要走窗户,你把我的窗户弄坏了,可要害我今晚受冻了,你说,你该拿什么来赔。”

“哼,少装腔作势,我现在开始有点明白当初谢玄跟我说的那句话了。”

“哦,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可否方便说于我听一下?”

“他跟我说,你这个人深不可测,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我大魏的一大害,他要我一有机会就趁机除掉你,以免留下后顾之忧。”

“呵,难得谢侯爷这么看的起我,那接下来你又当如何?”商羽冷笑一声,抬起头目光直视赵广陵。

这道目光看似无意,却满含杀机,看的赵广陵心头一颤,当即大喝一声拔剑来取。

商羽一拍桌案,接过震到半空的琴身一挡,赵广陵手中的剑刺穿琴身,琴里露出一把十分精致的宝剑来,正是太庙失火时从武库丢失的那把南楚帝王之剑——天赐,赵广陵一惊连忙抽剑回身,可为时已晚,商羽抽出宝剑跃过身前的桌案,从赵广陵身旁一闪而过。

“是你!”临死前,赵广陵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可惜他再也不能对别人说起了,他怒睁的瞳孔正慢慢失去光彩,随后轰然倒地。

商羽走出房外、以雪洗剑,清洗完血迹后回到屋子,蹲在赵广陵的尸体旁边,从他怀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那块玉佩。

窗外又下起了大雪,呼啸的寒风是否在为谁哀嚎,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无人知晓……

/十三

初春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边境快马来报,谢侯爷的大军已经将西晋的主力部队围困在黄河滩上,只等一声令下,全军出击,定可毕其功于一役。

魏帝闻讯、大喜,他派人在离长安五十里的地方铸了一座钟楼,以待西征大军奏响凯旋之音。

五月,江南正值梅雨时节。

那一天,凯旋之音如期响起,然而身为主帅的他,却再也没有机会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决战那天,敌军在如洪水般汹涌而来的大魏将士面前,一触即溃,主帅谢玄杀红了眼,追杀敌军统帅到了黄河河谷的悬崖边上,与敌将战到一处时,悬崖边上的土层突然坍塌,双方连人带马掉进滚滚浪涛里,待将士们在几十里外的河滩上找到他时,人已经泡成了一具臃肿的尸体……

接连遭逢了许多大变,魏帝早已心力憔悴,一夜白头,变得苍老了许多。

朝堂上,一众大臣联名上奏,请求魏帝东巡齐地、封禅泰山,以延国祚。帝思量再三,终允之。

盛夏,一队规模宏大的队伍从长安启程,开始了前往齐州的泰山封禅之行。这场耗费大半国库积蓄的东巡,终为后来的大魏乱局埋下了祸根。

东巡路上,漫长的旅途中,沿途各州极尽奢华,都想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天子看,以求获得仕途高升。明面上,各州郡长官在努力地粉饰太平,暗地里,百姓们多有对这场饶民伤财的东巡怨声载道。

这场浩浩荡荡的东巡之路,足足走了有一个多月,到达齐州时已是酷暑难耐,于是一众王公大臣又开始怂恿魏帝,派人前往北海去开凿万年玄冰来降暑。

泰山脚下,一座气势恢宏的行宫座落于海岸边的崖山之上,陡峭的悬崖,大海就在脚下,推开窗,大海的蔚蓝和波澜壮阔一览无遗。

代表大魏四大世家的长安四公子,赵广陵失踪下落不明,谢怀安战死沙场,王子通接替谢玄坐镇西境,如今就只剩元孝直陪侍在魏帝身边。

商羽作为封禅大典的首席琴师,也同公主殿下随行入住到了行宫。

一切都按照他的步伐在顺利进行,如不出错,到时,天下尽在掌握。

行宫西苑,每个随行入住行宫的王公大臣都有一间独立的房间。商羽坐在窗前,面朝大海,手中却在擦拭着那柄南楚的帝王之剑。

“大哥,很快我就能替你报仇了!”他低声呢喃着。

房间外,敲门声响起,他连忙把剑重新藏回琴身底下封好。

打开门,明月公主背着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是不是你在里面金屋藏娇了,怕被我发现?”

商羽一时无措,连忙解释道:“哪里哪里,公主殿下不要取笑在下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明月公主心满意足地笑说道:“好了,我不取笑你就是了。”

进入房间,公主在房间里随处翻看了一下,之后,走到他的床榻前,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半躺在上面。面对如此画面,看得商羽直瞪大了眼睛。

“来,过来啊”公主满含笑意地向他招了招手。

“这,公主殿下,这似乎不妥吧!臣,不敢对公主不敬。”商羽义正言辞地说道。

“哼,真没意思,好了,我不逗你玩了”公主见他这副模样,顿时觉得无趣,坐起身来“我来是想告诉你,等会父皇要单独召见你。”

“什么,陛下要召见我!”闻言,商羽猛地抬起头来,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用这么吃惊,父皇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的,你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去见他就好了。”

公主以为他是因为皇帝第一次单独召见他,所以有些紧张。哪知,商羽却全然不是因为皇帝的单独召见而紧张,他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地这么突然,令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好了,我只是先过来提醒你一下,等会就会有人过来传你,你就在这先准备一下吧!”

“是,多谢公主殿下。”商羽俯身对着公主行了个大礼,本以为公主已经离开了,一抬头,公主却在他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欢快地跳着跑开了。

商羽看着那道靓丽的倩影,愣在原地,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对于公主的心意他一直深埋心底,不敢有所逾越,因为他要做的事是要伤害她最亲近的人,他不想让她陷入爱与恨的泥沼中去,所以他宁愿她最后会恨自己恨的透彻一点,至少她会好过一点,至少,自己也会少一些愧疚感。

/十四

金碧辉煌的宫殿,关上厚重的宫门,显得有些幽暗,跳跃的烛火展露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大殿中央,地上摆着一张桌子和一席草垫。丹陛之上,御案后有一个身穿王服、头戴冕琉的老人背对他而立。

进去后,商羽先行了个大礼,御案后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言语。于是,商羽起身摆好琴,盘腿坐在草垫上开始弹奏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两个不同立场的人各怀心思。

当商羽指尖上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丹陛上的那个人终于转过身来,说了一句饶有深意的话:“年轻人,你这琴声中似乎还带有一些怨气和杀意啊!《秦王破阵曲》被你弹成这样,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商羽闻言一惊,这魏帝果然不是一般人,随即也强作镇定地回道:“陛下对音律也有深究?”

魏帝忽然笑道:“你这小家伙,不要用这些话来试探朕,你的老师周夫子曾经也是朕的好友,只不过后来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了,一别二十多年,不知他可还好?”

听到这句话,商羽知道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了,原来他早已知晓了一切。

其实,商羽还真就误会了魏帝,魏帝也是才刚刚得知他的身份,所以才临时决定要单独召见他。一来他想亲眼见见这个隐姓埋名,潜伏待机,谋划了这么多大案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二来,想试试能令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心怡的男子究竟有什么本事;再者,此次封禅之行后,他感觉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人到暮年有许多事情都已看淡,仇恨这个东西太可怕了,人一旦被仇恨所蒙蔽,争斗和杀戮将永无止境,所以他选择放下,也选择成全。

“如果你从一早就已经看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说,早些去除一个潜藏的隐患不是更好吗?”

“年轻人,有些事情站在不同位置看或许会做出不同选择。十年前,你原本也可以有机会站在更高的位置去看世间万物,可你放弃了。当时虽有遗憾,但也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感到骄傲。无上的权利说放下就放下,能做到这份坦然的,纵观历史也寥寥无几。而你就是其中一个,朕自问,如果再回到二十多年前,朕也不可能做到,而你却做到了朕都做不到的事情,了不起。如果当时你选择登上皇位,朕还打算把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你,促成两国联姻,可是你放弃了,放弃选择的权利就等于放弃了一切,现在再想拿回来,你不觉得太晚了吗,事实证明,你那个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兄长确实不如你。”

“是啊,放弃了选择的权利就等于放弃了一切,可是、我不后悔,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在帝王家,做一个平凡人不好吗,至少这样就不会有太多痛苦的事情发生了,也不需要背负任何东西苟活于世。”商羽站起身来,仰着头叹息道。

“拿得起,才能放的下,如果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又会作何选择?”

“哈哈哈……,机会、你说你要给我选择的机会,你当我三岁小孩吗,以为我会信吗?翻看史书,又有几个君王会允许威胁自己皇位的人存活于世。现在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吧,你不怕我现在就动手杀你?”

“你……”魏帝低头看着刺穿身体的剑身,惊恐地转过头去,看清楚行刺自己的凶手后,睁眼欲裂地指着他:“你这个乱臣贼子!”

那人一把把垂死的魏帝推下丹陛,随手把剑插在御案上,以一个无比嚣张的姿态坐在龙椅上。

“是你?”商羽看清凶手后惊呼出声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始料未及的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刺杀魏帝的会是他,这个魏帝身边最亲近和信任的人,虽然他一直都想行刺魏帝,然而就在先前的那一刻他竟然开始有些动摇了。

“不错,就是我,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布的局,因为你的出现,所有的事情进行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当你成为整个计划中的焦点时,就再也没有人能怀疑到我头上了,说起来我真的应该好好感谢你,商先生,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南宫羽,曾经的南楚二皇子,一代英才,只是可惜了,本有机会成为一代英主的你,最后却选择放弃了皇位,我只是很好奇,你不是应该在七年前就被你那个皇兄赐死了吗?”

“呵呵,是啊,我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只是没死透而已,倒是你,真没想到,曾经礼贤下士,以文雅示人的元孝直竟然会是一个狼子野心的阴谋家。”

“彼此彼此,你南宫羽七年之后再到长安不也是来施展阴谋诡计来了吗。说起来我还真应该好好感谢你一番,毕竟有很多事情我都是跟在你后面去做的,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怕告诉你,当初行刺公主,挑起两国战争的事是我做的,你一定会很疑惑,为什么西晋的十万大军为什么会突然压境吧,那也是因为我派人以魏人的身份刺杀了他们的储君,哈哈哈哈,你说这招妙不妙。”说到这元诤坐在龙椅上疯狂地大笑起来。

“你这么做的目的不止于此吧,若谢怀安在,恐怕你永远也没机会实施后面的计划,你的野心也永远无法实现。”

“你说的不错,谢怀安若还在,就算我的计划再如何天衣无缝,都不可能实现,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大魏甚至整个九州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只可惜,他终究不会为我所用,我设计把他调离京城只是想减少一个巨大的阻碍,我并没有想过要除掉他,毕竟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物实在难得,可是最终……”元诤说着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我只记得,当初我入大魏皇陵盗剑时并没有放那把火,这火也是你放的吧!”

“是我放的,我只是再顺手帮你一把而已,我想失踪的赵广陵是你杀的吧。”

商羽一声冷笑,并不否认。

“那你也一定想不到,他手中的那块玉佩也是我给他的,我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你的虚实,真没想到,他还真就成了替死鬼,不过也罢,这样一个纨绔子弟,死了也就死了。”

听完,商羽的内心充满了极大的震惊,他没想到元孝直的心机已经深沉到了这种地步,自己每走一步都被他看在眼里,而且还顺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完成了自己的计划,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在世人面前揭发你吗?”

“我想你不会的,毕竟我们也曾有过共同的目标,只是我比你先实现这个目标而已,况且你一个南楚的余孽,说的话又有谁会听呢?实话跟你说了吧,现在整个禁军十二卫已在我的掌控之中,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你来助我完成大业,事成之后,不管是封侯拜相、还是裂土封王我都依你,如何?”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名利这种东西也就是像你这种人才会觉得有多么诱人,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十五

宫外,号角声响起,大批的禁军如潮水般向这里涌来。

听到声响,元诤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带着你那高尚的情操一起给陛下陪葬吧!”

看着消失在大殿深处的元孝直,和倒在血泊里的魏帝,商羽的内心似乎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起来。

一直被人捂着嘴躲在殿外的明月公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挣脱开那名侍卫的手,推开宫门冲了进去。

“父皇!”她趴在魏帝的尸体上失声痛哭起来,暗红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裙子,她也毫不在乎。曾经以为时间很长,那个无比疼爱她的父皇可以一直陪伴她走下去。岂料,这短短的一瞬间,竟已天人永隔。

“对不起……” 商羽站在她身边,这一刻却感觉与她的距离渐渐拉远,无力感从全身蔓延开来。

悬崖边上,看着越来越近的禁卫军,商羽凄凉地一笑,他转过头对明月公主说道:“你以前不是一直问我,那首曲子叫什么吗?现在我最后再给你弹一曲。”说完,他席地而坐,把琴放到腿上,闭上眼再次弹起了那首曲子。

慢慢逼进的禁军停下了脚步,驻足聆听着这首充满悲伤的曲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睁开眼,凄凉地苦笑了一声,曲中之音,现在她终于懂了。商羽推开她向身后的悬崖倒去,脸上露出的笑意是他留给她最后的诀别。

“不要……”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终究还是被海浪所淹没。

“皇兄,对不起,我来了……”风在耳边呼啸,闭上眼,坠入无尽的深渊……

大魏景泰三年,大将军元诤率六军逼宫,七岁的幼帝被迫禅位,元诤在群臣的拥护下登基称帝,改元为齐。

同年,驻守江南道的楚州大都督梁师都发布讨贼檄文,起兵勤王,天下多有响应。

长安城外,勤王大军兵临城下,城中早已乱作一团。朝阳宫内,明月公主改头换面扮作巡城士兵混出城外。

“你真的决定好了不跟我一起走?”明月公主眼神中充满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个当时救过她一命的侍卫,开口询问道。

“多谢公主殿下,属下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不能随公主离开了,不过公主请放心,这一路上属下早已安排好了人在暗中保护公主,此去江南,万望保重!”

说完,那名侍卫脚步匆匆地从一条密道里回到皇宫……

江南的三月早已草长莺飞,秦淮河上,头戴面纱、白衣如雪的女子背着一把古琴坐在船头,听沿岸茶馆里的过客议论长安的战事。

初春时,长安城破,齐帝元诤带着无数财宝仓皇出逃,于半道上被手下一名侍卫刺杀。勤王将领迎回幼帝,改回国号。

次年,大赦天下,加封楚州都督梁师都为大将军,辅助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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