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仲春鹰化为鸠,至仲秋则鸠化为鹰,循环往复。大丈夫有所屈伸,自古哲士当安受命而大含忍也。小哥若肯忍耐,必有如鸠重化为鹰之时。”
壹
沈鸠生于仲春,正逢惊蛰,虫鸟悉出,有鸠日夜哀鸣。爹爹目不识丁,遂指鸟为其名。
世上有羽之虫三百六十,鸠甚凡,乡野四处俯仰可见。沈鸠亦是个平凡卑微的出身,祖辈世居寒水驿一带荒村,收成不定,靠天度日,在人间种种灾祸里捱过一生。
家中贫寒,劳苦甚重,沈鸠长到弱冠时,爹娘因疾双双过世。沈鸠乃孝子,卧草席披麻衣守足三年丧期。到第四年,解去丧服,欲从院中掘出陈年所埋坛酒长饮,却寻错藏地,东刨西拨,无意间掘出一册旧书来。
南方潮湿,书册已受腐蚀,封皮上依稀只见一“经”字。拭去浮土,细翻书页,界行内字迹已晕,天头地脚上却绘了许多执剑人形,密密相接,画意朴拙,竟似是本剑谱。沈鸠大喜,捧书钻研,昼夜不肯释,一连痴醉数日。梦中执剑对敌,快意恩仇,又得人前呼后拥,风光至极。
沈鸠有一锄,乃家中最值钱物事,精铁所制,世代相传。他既得剑谱,心头激荡,便寻铁匠将那旧锄熔了,打成一柄长剑,簇新锃亮,击之有清越声。沈鸠以剑傍身,昂首步出,只觉自己身怀绝技,陌上行人皆侧目起敬,好不威风。
有邻里上前搭话:“沈家小哥,几时习武了?”
沈鸠不敢泄露剑谱之事,只支吾道:“前些日子得一位无名剑客指点,草草习了两招。”
闻者哗然,有人嗤笑,有人半信半疑,戏言道:“既如此厉害,何不上那汶州城中与高手过过招,若是赢了,可真为咱们乡亲争气。”沈鸠未再答话,收起剑独自归家。
又练了三五日,他将那剑谱上能识得的小画皆翻透了,将书册藏入陋室墙缝,裹了家中细软,出门向大道行去。
贰
汶州城中有两大习武门派,一为林家的松涛阁,一为叶家的折枝堂。松涛阁立派在后,至彼时不过十余年,阁主林孤乃是青城俗家弟子,习得一套松风剑法,招招凌厉,到汶州落脚后,便将折枝堂的风头尽比了下去,两方渐积仇怨,暗中争斗不休。
沈鸠欲得声名,自是要往这两大派去。他起初意气风发,将自己大败高手一战成名的情形反复设想了,只觉此生大有可为,心下已是迫不及待,却未料甫至折枝堂门前便被守门弟子吆逐。又往松涛阁去,亦是如此。旁人见他粗衣布衫,又听闻他欲向两派高手挑战,往往窃笑指点。
吃了许多回闭门羹,受尽奚落,在城中盘桓已有半月。眼看腰间盘缠将近,沈鸠咬牙径直坐于松涛阁前,任如何被逐亦不挪身。僵持多日,终得阁主林孤出面,将沈鸠引入阁中相见。
“这位壮士,既扬言要与我阁高手比试,还请先报上名号路数来。”
沈鸠说不出名号,亦不知自己为何路数,便当众将他从剑谱上思索出的招式演练了一遍,最后收招时剑尚未放下,已是满堂哄笑。
“瞧这庄稼汉胡乱舞些什么,怕是连剑也握不牢,马步也扎不稳罢。”
“我等兄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习十余年,岂可与你同日而语。”
林孤压下众弟子言语,对沈鸠谦和而笑,并不讥诮。但只抬手一招起手式,霎时将沈鸠手中之剑挑飞。沈鸠登时面红耳赤,大为受辱,就此悻悻而出,归家闭门。
叁
又过数年,一江湖术士云游至寒水驿,恰遇沈鸠,见其面色晦暗,遂出言相问。
沈鸠眉头紧锁,叹道:“汶州松涛阁的林孤曾以一招制我。他自恃不凡,甚为高傲,却是剑法高深,仅随手一招便令我数年来冥思苦想,仍想不出应招之法。松涛阁中一众弟子当年对我百般讥笑,更是可恶。每每思及,怒火焚身,夜不能寐。”
“剑意由心,本是兴之所至,有如醍醐灌顶。动辄自诩功底深厚者,不过庸常之辈罢了。”术士抚须笑道,“敢问小哥可是生于惊蛰之时?”
沈鸠暗惊,点头称是。
“小哥可知每逢惊蛰,鹰化为鸠?汶山有鹰,鸣可使群鸟翕伏,待其化为鸠,至林木而鸣,反被乌逐。”
“仲春鹰化为鸠,至仲秋则鸠化为鹰,循环往复。大丈夫有所屈伸,自古哲士当安受命而大含忍也。小哥若肯忍耐,必有如鸠重化为鹰之时。”
沈鸠乍闻此言,愣怔当场,想到前半生艰辛,而今壮志未酬,前途难明,不由落下泪来。但一想到鸠尚有化为鹰时,顿觉胸中温热。
那江湖术士又拣了些好话,将沈鸠说得欢喜,身上钱财尽皆掏出。
肆
沈鸠就此改名沈鹰,又自封了惊蛰剑的名号,荒田辍耕,只以习武为业,偶尔教与求师者几招,换得银钱。乡野间习武者鲜少,罕有能人,兼以他年岁渐长,通晓了些世故,已学得如何装腔作势,抬高身价,在乡里竟颇有了些名气,身边亦聚集了一拨闲人听他使唤。
立秋时,他想起鸠化为鹰之说,决意再度前往汶州城。
挑了六七人相随,志得意满,一路风光都似与当年不同。到得城中,先在客栈落脚,派人打听消息,方知前两日松涛阁林孤与折枝堂叶英比武,状况惨烈,两败俱伤,现下皆已闭门休养。
一行人逗留几日,正欲归去时,却忽接到折枝堂的帖子,邀其作客一叙。沈鹰虽是不解,终究去了,从前逐他的守门弟子而今将他视如上宾,笑脸相迎。堂主叶英亦亲出见客,向沈鹰问的是当年他与林孤比试之事。
“如此说来,沈兄与那林孤,恩怨颇深了。”
“算不上恩怨,只是想向林阁主再多讨教几招。”
“可眼下林孤闭门谢客,沈兄怕是要徒来一趟。在下倒有一法子。”
“叶堂主请讲。”
“沈兄不妨明下战帖,送去生死状。若是举城皆知,沈兄一介草莽竟有独挑松涛阁主之气魄,必得全城百姓撑腰。如此便不怕林孤龟缩避战。”
沈鹰闻言迟疑,未及作答,叶英又道:
“沈兄对汶州尚不熟悉,诸多事宜由折枝堂代劳便可。”
伍
翌日,果如叶英所说,折枝堂已将消息散布各处,举城皆知。
民声沸腾,要林孤出来一战。沈鹰行于市集,耳畔皆是议论此事之声。
“那些武林高手平日一副趾高气扬的派头,每每招摇过市,眼睛如同长在头顶。此时不敢应战,恁地心虚。”
“难得咱们平头百姓里,出了位高人。真是大快人心。”
随行沈鹰之人皆暗自欢欣,唯沈鹰回想当年落魄受讥之情形,心有所触,默然不语。
折枝堂当晚又送来一批新制的刀剑,分与沈鹰手下。另有一宝剑单独赠与沈鹰,蓦地入眼,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沈鹰原本所携的精铁长剑黯然失色。
送剑的弟子又置办了几桌酒菜,席间奉承无数。沈鹰一壶酒下肚,热意上头,飘飘然不知所以,又受怂恿,便立时提了宝剑直奔松涛阁而去。
月上中天,沈鹰一行闯入松涛阁中,沿途厮杀,竟是杀得对方接连倒下,无一人可挡。到得大堂中,灯火明亮了些,穿堂风拂过,沈鹰酒意渐消,瞧得那松涛阁弟子个个步子虚软,往往未至身前便已摇摇欲跌。他俯身细察死者伤口,触剑之处竞皆已发黑。
必是叶英已先使人在松涛阁中下了药,又在送来的剑上淬了毒,由此成一计借刀杀人。沈鹰想至此,心头一凉,酒已全醒。身后手下杀得红了眼,仍一剑一剑刺去,如宰羔羊。
“林孤!”
忽有人惊呼,沈鹰随声望去,见林孤自阁室而出,手抚胸口,状极虚弱,却是伸手正要拔剑。沈鹰如受重击,未及思索便大步奔去,一剑刺入林孤心窝。直至其倒地不起,气息全无,他方才手中一软,毒剑跌落,怔然而立。
陆
沈鹰与松涛阁一战大胜,惊蛰剑之名鹊起。风光回乡,人皆畏之,不敢直视其眼。殷勤者众,金银如流水。
踌躇满志间,沈鹰终日醺然,仿佛那林孤真就是死在自己绝妙剑招之下。
修了阔宅,沈鹰向旧日邻家多有关照的大娘报恩,请来府中,为之呈上珍馐佳肴。
只二人独处,沈鹰颇有些忘形,从怀中取出那本旧书册,叹道:“大娘可知我今日何以出人头地?全因此剑谱之故。”
未料大娘瞧了书册一眼,笑道:“阿鸠莫说笑了,这不是你小时候被爹爹夺去的《三字经》么?”
沈鹰闻言愣怔。
“不怪你记不得了。你为此挨了毒打,而后便不愿再想起。”
“你小时,曾有松涛阁的人来寒水驿招收弟子,你哭闹要去,未料人家并非白教武功,入阁需得交上十两白银。你爹娘哪来这许多钱,那名额终是给了乡绅韩家的小儿子嗣之。”
“为止你哭闹,你爹爹咬牙凑钱送你上私垫,却未料你从先生处偷了书本笔墨回来,在《三字经》上乱涂些什么剑法。你爹爹气极,将书夺去,瞒着你埋进院中,又将你好生打了一顿,叫你从此安分勿要妄想。”
“阿鸠啊,你爹爹哪里知道你如今这般出息,往日事莫再记怪。”
大娘见其失神,出言劝慰道。
沈鹰一动未动,半晌后忽地哽咽,喉中作呕,俯身向地,涕泗横流,直要将心肺肝胆都尽皆吐出来。
柒
沈鹰归乡后,接连有传闻纷纷,松涛阁主林孤之死已惊动青城山,不知何时要拿沈鹰问罪。
经冬无事。翌年春,又至惊蛰时节,一行人聚于酒家为沈鹰庆贺生辰,众人仍旧奉承。天边一阵闷雷,忽有远行客踏入酒家,一身风尘。有人认出那是从前入了松涛阁的韩家小儿子,高呼:“韩嗣之来寻仇了!”
沈鹰起身拔剑,指尖颤抖,举剑相向时,已是面如死灰。
那韩嗣之早在数年前便因练功怠惰被林孤逐出门派,不敢禀告父亲,便在外游荡,此番用尽银钱不得已回乡,满心愁苦,尚未听闻松涛阁灭之事,骤然被人唤出名姓,又见眼前长剑寒光,不由一愣。
四周却已齐声起哄喊道:“杀,杀,杀!”
沈鹰两腿酸软,手上颤抖愈剧,为情势所迫,仍缓向韩嗣之逼近。韩嗣之蹙了蹙眉,亦抽出剑,轻巧拨开沈鹰的一刺。他挽了个剑花,使了他唯一学会的一招起手式。
兔起鹘落,惊蛰剑被挑飞,沈鹰被一剑搠心,血溅三尺。
眼见出了人命,酒家众人鸦雀无声,瞬息四散。韩嗣之亦顾不得剑,疾奔几步,夺窗而逃。桌上酒菜尚余温,香气袅然。
惊蛰,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闷雷蓦然又起,近如落于耳畔。沈鸠横卧于地,瞥见窗外江湖旷远,恰有一鸠哀鸣,斜飞而过。沈鸠欲为自己辩白两句,四下却已无人,惟有彻骨寒的绝望,他张了张嘴,终究一字未说。
惊蛰
桃始华
仓庚鸣
鹰化为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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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酸菜
一个温和的理想主义者,孤僻且涤荡,热烈却克制,体面而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