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曾奇峰心理工作室 作者:崔庆龙
为什么很多孩子,明明有个看似温暖的家庭,父母关系和睦恩爱,但在他的人际生活中却表现的疏离、退缩甚至敌对。我想,每一个父母都知道应该给予孩子爱,但是爱的指涉性太广,它神圣又鲁莽,常常遮蔽那些不可察觉的错误。那些错误孤立去看从来都不是问题,但在时间的积累下,就是一个人心理创伤的起源,临床上也叫发展性创伤(Developmental Trauma)。
如果把爱解构为那些日复一日的发生在亲子间的互动方式,那么它就更具觉察性和可操作性,而一个人的安全感,恰恰就是建立在这些恰当或不恰当的重要人际互动中。
安全感首先是人际间的安全感,幼孩以此作为心理能够依托的安全基地(Security base),又发展出了探索意义上的应对冒险和未知的安全感。在这里,我们必须明白安全并不是孤胆英雄式的悍勇无畏,安全在心理意义上首先肯定着人类的联结性。
一个人的一切心理品质都是源自和重要抚养者持久互动所内化的内在心理特质:包括内部关系模式,内在体验世界的方式,而这些内容往往是多重而又复杂的。所有深度参与过孩子情感世界的人都会在他们的心灵上烙印下模板化的关系模式和解释方式:(Internal working models)这里面包含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以及预期会被如何回应。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一个人,面对不同人时会出现多重关系策略,但最深层的内核又是恒定一致的。而决定这一切的是:什么样的抚养者,提供了什么样的养育方式,这些互动又在孩子的内在心理世界中如何被体验和解释。
从最早的婴儿期开始,他们作为一个毫不压抑的,受情绪驱动的能自由表达的小生命,如同一个拥有巨大形塑潜力的胚模,决定他们是谁的,是回应他们情感需求的是什么样的人。
孩子始终需要的是能在情感上呼应自己的抚养者。就像温尼科特说的:“婴儿需要在母亲脸上看见自己”。这句话在一个可操作层面上可以理解为:养育者以内隐和外显的方式,在情感一致性,情绪唤起水平,言语使用方式,非言语姿态等方面与孩子发出的情感信号形成了足够的匹配性和调谐性。而在这个过程里,母亲既需要让婴儿感觉到彼此的相似性(也叫随因反应contingent),又需要体验到差别感(也叫标记性:Markedness)。
如何理解呢?比如孩子呈现出一张欢快的笑脸时,母亲在镜像神经元的作用下必然会自动化地浮现出笑脸与之呼应,并在心理内部加工出与孩子共鸣的情感体验。但是如果我们留心观察,又会发现母亲的笑脸上往往又包含着自己的部分演绎色彩。比如高高上扬的眉毛,圆圆瞪大的眼睛,大大张合的嘴巴,拖长的声调,亲昵叠词的重复,躯体的晃动等。这些回应方式在同频孩子的同时,又浮现了母亲独立的主体性,而这种主体间的互动方式让孩子在体验上分化了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母亲的,什么是双方共享的。
所以温尼科特所说的镜映在一个可操作性层面上并不是母婴间保持完全的一致,如果完全一致,孩子将无法区分这份情感体验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母亲的,这时候自我的主体性会被淹没,陷入到心理等价模式中(psychic equivalence):外部即心理。
同样在孩子哭泣时,能快速安抚他的并不是一张温柔的笑脸,而是母亲那看似悲伤,又流露出诙谐的“愁容”。孩子愤怒时,妈妈最好的镜映就是假装恼怒的温柔。在这个过程里,始终体现着我在上面讲到的相似性和差别性。
当相似性和差异性同时存在时,就会让孩子经历一个安全而又复杂的内在体验过程:既感觉到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需求被满足了,又能识别出母亲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是安全的,这种双方同存又共享的体验,让孩子相信人际是可能的,分享是可能的。持续的主体间体验让孩子越来越愿意对身边同类去表达自己,也愿意去接受他人差异性的存在,这是建立起对等人际关系的重要前提。
这也是为什么发展心理学家兼精神分析学家斯特恩说,只有被抚养者调谐的经验,才会成为自我的,成为安全的,可分享的,成为可以自由表达和预期能被回应的。不被调谐的经验会变成非我的、异我的,最后体验成羞耻的、恐惧的、毁灭的,不可分享的。导致孩子的精神主体为了维持基本一致性,不得不分裂否认自己的部分真实情感经验。这也是创伤性投射和移情的缘由。
除此之外,抚养者还需要将孩子视作一个心理性的存在。抚养者对孩子心理需求的敏感性,直接决定了孩子心智化能力和同理心的发展。只有当孩子能确认自己的心灵能够放置在另一个心灵中时,他才能确定自己是真正重要的,被这个世界所保留的。人类的存在感从来都不是基于身体在物理空间的栖居性,而是心灵有一个同质的归巢。
在上述这一切的指导原则下,母婴互动还需要不断经历,由不可避免失误导致的关系破裂和情感失落。破裂创造了一个需要迫切处理的心理真空地带。抚养者若能及时且恰当的修复,那里将发展出孩子原本不得不借助母亲才能获得的自我安抚功能,这便是恰到好处的挫折。若不能修复或修复失败,那个区域将成为孩子分裂和否认痛苦情绪体验的精神沟壑。
所谓六十分的妈妈,并不是抚养者少做了40分,而是在必然会有失误和破裂的关系情境下,妈妈以足够的修复敏感性不断帮孩子统合那些原本受伤,却又能被安抚的重要情感体验。
当孩子的全部情绪体验都有安放之处,且能够被镜映和涵容,他就会具备一个情感丰富饱满的,敢于流露真实的统整性自我(Self-integration)。内化的他人调节功能将变成自我调节功能,让孩子能在独立中自洽。
在关系中,那些过去被回应过的情感,无论快乐或悲伤,都能在需要分享和寻求帮助时恰当流露,既不自我湮灭,也不吞噬他人,并获得支援。
这时候,孩子的安全感将深深地奠基在人类的社群纽带中,他能自由地跨越在独立和亲密两边,能安然地摆荡于心理和现实之间。
撰文/崔庆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