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个公号号主,想找个可靠的人,从助理做起,慢慢地可以独当一面。她让我给她推荐,我一下子想到了晓琳。
晓琳是我很早期的读者,来给我留言,请教巴黎旅行的事情。她正在备婚,在纠结着带着摄影师去巴黎,还是在巴黎当地找摄影师拍。
晓琳讲话,文雅而礼貌,不用介绍,就能感受到,一定是家境良好的掌上明珠。
她的父亲在机关工作,母亲在银行做行政。她在学校里是成绩中等,不是学霸也不是学渣。一本大学,国际贸易。
毕业之后,爸妈把她安排在一间国企的办公室,按照她的生活水平,工资低到可以忽略,但稳定而清闲,有大量空闲的时间。
晓琳的老公周杉,也是父母安排的。公公自己开公司,挺有规模,婆婆是小学的音乐老师。
周杉很优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是公司里最年轻的总监,标配精英。
如果我在写小说,我一定会写,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周杉和晓琳过得干干巴巴,别别扭扭。钱呐,买得来舒适,买不来爱情……
可事实上,晓琳和周杉,不但很相爱而且很幸福。相似的成长环境,相似的生活习惯,认同而契合的三观,年龄相貌,兴趣爱好,都相互契合。究竟有什么不幸福的可能?
晓琳和周杉快快乐乐地结了婚,住在公婆给买的房子里,开着父母给买的奥迪车。
晓琳生了儿子。婆婆妈妈加上阿姨一起带着,没觉得累,就大了。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26岁,现在29岁了,晓琳一直都是小姑娘的样子。
有一种没被世界沾染的单纯感,讲话笑到眼睛都没了,灿烂如同少女;也有一种担不起责任,坚挺不起来的脆弱感,统计成年人的时候,不能把她算进去。
我很喜欢晓琳,因为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我自己。现在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小小的镇子上,总有很多“命好”到被人羡慕的女孩子。
生在衣食不愁的家庭里,知书达理,文静安逸,有点小浪漫,有点小文艺。
她们都上过大学,毕业之后,或考上公务员;或在学校里当副科老师,享受长长的假期,却没有升学压力;亦或者在父母的安排下,进国企或其他机构……
择业要求就是,不要负责任和发展,不需要高薪和压力,只求稳定而轻松。
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在人生里,方便而体面地相夫教子。
对于中产阶级来说,全职家庭主妇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浪费。没有人指望着你能赚钱养家,但是有个喝杯茶的工作,这是中产阶级主妇,最起码的面子。
晓琳不止一次地感叹,她的人生一切都好,就是有点无聊。
上班追剧,下班海淘,当妈还是不当妈,有她没她,都是蜻蜓点水,优雅地掠过天空,没有什么痕迹。
自媒体红红火火很有趣,晓琳给我说:“有机会,帮我介绍个兼职,纯帮忙也可以,钱不是问题,只是想要学点新东西。”
我把晓琳推荐过去,两边都满意,我挺高兴,有种做媒婆的欣喜。
转眼大半年过去,我看到朋友在朋友圈招人。我问:“晓琳不做了么?”
她说:“一言难尽,晓琳要离职”。
晓琳聪明而好学,做得很好,朋友正在打算着给晓琳升职,晓琳却来跟她辞职。
原来,自从结婚之后,周杉不出差在家的时候,就只吃晓琳做的饭,这算是对晓琳的肯定,也算是个要求。对此婆婆颇有嫉妒:“这就是娶了媳妇,不要娘的例子。”
晓琳的兼职,并没有非常忙,但新媒体是有了手机就能办公,不限制时间和地点。
有几次晓琳在家做饭,中间要回复工作,耽误了周杉饭点儿,花样也做得简单,于是惹恼了周杉。
周杉虽然支持晓琳做兼职,但前提是不能影响他生活的品质。按他的话说,看什么《延禧宫略》,大公司里天天都是宫斗戏,回到家累得到,只想找个地方晾着,不做任何努力。
周杉表示反对,一下子全家都反对。爸妈公婆理由都是一样的:
女孩子干嘛那么辛苦,享享清福不好么?这几千块,赚回来,能干什么呢?这种毛毛雨的公司,能干出什么大事来?总看手机,伤眼睛也更伤精力!再说了,周杉的工作真的太辛苦了,需要照顾。
事业和家庭不能兼顾,原来,这就是晓琳的辞职理由。
可问题是,晓琳兼职的工作量,真的不是位高权重的董明珠,每天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创造价值。
我问晓琳:“你辞职,是因为你自己不喜欢么?”
她说:“我很喜欢,我学到很多东西,有点小忙,但是我觉得被人需要,特有价值。可是,璐姐,钱不是那么重要……”
我们在语音,她越说声音越弱,支支吾吾没有底气。
我说:“晓琳,你有想过么,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不是某某人的女儿,不是某某人的儿媳妇,不是某某人的太太,更不是某某人的妈妈,而是你自己黄晓琳啊!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在人生中,给别人当女儿,媳妇,老婆,妈或者朋友,但这些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可这些都不能代替我们自己啊。
我读过一本书,是易卜生写的《玩偶之家》。
优雅的娜拉是银行职员海尔茂的太太,生活富裕,看起来很幸福。
多年前海尔茂生了场大病,需要钱,娜拉伪造了签字,借了一笔钱,帮助海尔茂康复。
娜拉已经把债还清了,可债主突然用她伪造的签字来要挟他们。
海尔茂暴怒不止,用一切恶毒的字眼咒骂娜拉,并指责她:“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
中间债主改悔了,把娜拉伪造的文件还给了海尔茂,当海尔茂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又变回了原来大男人的模样,给娜拉说,他的肩膀很宽,他可以保护她,她可以继续做他可爱的“泥娃娃老婆”。
面具就是一张纸,扯破之后不能再糊回去。于是,娜拉断然出走,离开了这虚伪的家庭。
我在高中的时候读的,当时不是很明白:
为什么走呢?不是又好了么?只要危机过去了,不就又可以继续悠闲的日子么?人生那么难,赚钱那么苦,有什么能比不辛苦而舒适的生活更重要呢?
可是高中未成年的我,当时不能够明白的是:
所谓成年和未成年的区别就是,你是否能够有权利做出自己的决定,并且承担自己决定的后果,因为没有任何人在做决定的时候,能够百分百保证这个决定只能带来好的后果。
我们可以依靠家庭,听从意见,可是我们不能够一辈子都不成年。
当自己都不能够控制自己人生的时候,对养在金笼子里面的宠物来说,舒适悠闲都会变成一种委屈的焦灼感。
在今天的社会里,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家庭妇女,披头散发,黄脸素颜,拖拖拉拉,委委屈屈,没有精神,没有效率,更没有自己。
可是在今天,还有一大群拥有正当职位,却不把工作当成养活自己的手段的“隐形家庭妇女”。
从小就被养在罐子里,隔绝了世间疾苦,奋斗努力的魄力,一直被灌输,被洗脑,被修剪成一种轻而易举,悠闲富态,相夫教子的姿态。
永远站在和老公孩子,差半步的阴影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己,什么是独立。
要知道,人生最根本的衡量标准,其实是你做了多少事情,获得怎样的价值,做出怎样的贡献,然后你才会获得赢得多少尊重,拥有多少话语权和决定权。
虽然每个人都认为,有钱就可以有一切。事实上,让世人尊重,让你真的能拥有一切的,真的不是钱,而是赚到钱的能力和心智。
虽然不劳而获,是全世界人类最甜美的梦想,事实上,不劳而获的只是利益,不是价值。
可比起家庭妇女来,更悲哀的是隐形家庭妇女。
一个被爱得毫无选择,驯养之后,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孩子。这辈子,我们要有爱,要有家人,也要有自己。
我爱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可以为他们做阶段性的全职家庭妇女或者一辈子的兼职家庭妇女,但是我却不能做一辈子的隐形家庭妇女。
我只希望,在我白发苍苍回望人生的时候,希望能有人想到我,叫着“卢璐”的名字,而不是青岛卢家大女儿嫁了法国卢家小儿子,把我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卢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