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不复存在的庭院

作者：黎荔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在往昔年月，无论达官贵人、城市平民还是乡野百姓，大多居住在某一处庭院深深里。

中国人的生活居所，是由建筑、围墙和大门围合起来的一个空间系统，院落在其中，可能处于房前屋后，也可能处于住宅中心。皇室贵胄，在延绵方圆数百里的园林中“筑山造海”；平头百姓，也在茅屋篱笆间营造自己的天地山水，一石可代一山，盆池可代江湖。咫尺之地的小小庭院，构筑的也是一个完整的宇宙空间模式。但凡能摆入庭院的，大到一汪水、一座桥、一间舍、一棵树，小到一叶草、一粒石、一朵花、一片苔，都是主人品性、憧憬和生活方式的反映。再简陋的庭院都透露了那些打造它、维护它的人们内心的空间。没有一座庭院不需要时间的雕琢，铺设园路，栽竹种花，有时候得花上好多年，才能让一棵树延展的树枝与栽种的景致达到和谐。要经过多年的苦心营造，庭院才能吸引来各种鸟雀、小动物和昆虫，春秋冬夏，四季更迭，各种声音交织于斯，形成一个自然而宜人的小环境。

花草树木繁茂的庭院，令置身其间的人得到自然的慰籍与陪伴。在庭院中看迁飞的鸟群，看种子的萌芽，观朝晖夕阴，云兴霞落，星河璀璨，静听檐下之风嘤咛唱和，心随风远，如得解脱。下雨的时候，屋檐下的雨线，千丝万线，连绵不绝，这庭院里丝丝缕缕的愁绪也飘散开来。浮生岁月中多少悲欢离合的情愫，都发生在这一方院子里。四时花木的静谧和丰饶，对应着庭院中人的丰饶和静谧，这中间有一种同质的气息交流和能量互换。在这种交流和互换中，有一种很深的东西在滋长。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这个深，不仅仅是一种景观感觉，更是一种内心的感受，是人与自然相依相恋的情意无限、深挚绵长。

很多优雅的生活方式已在时光中流逝了，如今住在城市拥挤高楼上的我，只能回望旧时月色，回想宋词中的中国庭院，那些精致的门、窗，曲折的长廊，一草一木，天光从门厅前的天井中漏下来，树影在月光下映在白墙上，燕子微雨归来，秋千轻轻摇荡……虽然我没有一个中国庭院，但我有一个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阳台。对于我来说，这也是庇护之地的自由与美好，也是时光飞逝里的一颗温润泡沫。在阳台花荫里读书喝茶的时候，心可以很静很静，目光里没有深深庭院，但好像能感觉被它包围着，享受着其中的宁静，感受着开展的空间，轻盈的眩晕。有时候读书读得恍惚了，当从书中抬起头来，目光追随着茶杯上的光影时，有一刹那分不清书里和书外：史湘云在四面芍药花纷飞的山石僻处香梦沉酣，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李清照在庭院中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李后主在寂寞梧桐深院，无言独上西楼，天上一轮新月如钩……

当你从书中抬起头来，闻着湿润的空气与花草沁人心脾的气味，好像所有春色、花朵气味都混合在一起，是这样浓稠而深远，你不知道这气味来自书里还是书外？住在城市拥挤的高楼上，心里还藏着一个宋词里的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清冽草香，斜风细雨密密地落在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无声无息，将幽深草木洗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