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凤凰长离

   新裳只借东风裁，醉中泼墨美人来。

   半城梨花半树白，一桥烟雨一伞开。

   风月何须缘径扫，花下雾中雪里埋。

   梦醒不知情何在，清歌缓上凤凰台。

   若山之去八千里，有山曰垣祁，上无草木，多沙石，异兽多生于斯，故人踪罕至。其间有高台，传焚玉筑气以成，谓凤鸾之境，乃神人隐居之所。有黑水生焉，环之若幕，万物莫得所入。

   台中有缣帛悬，横绝于空，绵延百里，有硕笔临之，卷首有言，此乃神人不律所留之物，唤曰人间云水图。所谓云水者，取飘荡无间之意也。帛上绘山河万里，巍巍如许，仿若生物。中有百花，叶瓣相生，硕硕以垂，皆为墨色染，是谓凤鸾草。其上刻世人名姓，男之为叶，女之为花，花叶合而成株。含苞则缘起，花开则情聚，花谢则一世姻缘已过。每逢春日，东风兹始，托其出画中，而花叶相分，飘然入尘世中，附之于物，各寻其主，凡得同株花叶者，今世皆有相逢。故过往之世，姻缘既定，人以情聚，少有薄幸。而不律者，日居于台上，研黑水之精以为墨，挥毫登临于天，勾世人名姓入画中，以定天下之情，尝司世间姻缘。

   然今之画中，花叶芜杂，交相错拥，墨迹横流，不辨东西。故世之情乱，有情人如纷飞劳燕，未闻有善终者。而今之台上，寂寂了了，默然无音，曾不复仙家盛景。遍寻台上，未得不律所踪，惟枯枝零落，酒坛横陈，而旧日青庐，早已危然如倾矣。踏及室中，不见他物，仅书卷十余册存焉，启而阅之，察有殊异，其著皆为画卷，卷首绘有一花，堪堪孑立，形似凤鸾，而花色淡若水绿，几不可见，然叶色犹深，漆然如墨。观卷中所绘，似诉人间之事，凡每册之中，皆绘世人所恋，自青梅伊始，共白首与终，中杂风花雪月之事，其中种种，不一而足。然画中女子，眉目如一，身形皆同，于百卷之中，竟未有所替。顾而览之，于卷之末，留不律手书一封，其为文也，笔透其背，凤泊鸾漂，落纸烟云，虽成文日久，犹可感其旧情：

   孤乃不律，本成胎古笔中，故以此笔名之。孤之初成，截鸾木为躯，筑黑水为魄，而放荡形骸，恣佯于世者，距今已万万年矣。孤日行东南，见此多异兽存焉，戾气四溢，而百姓皆不聊生，族类离散，南北罔闻。遂于此筑凤凰台，取黑水为墨，运鸾木于台，招凤鸟久居，以清音感化之。故四野之民，皆以孤为尊，而天下初得靖平。

   日有青鸾，衔物东来，锵锵徘徊，久之不去。其所衔之物，非瑾非帛，质色皆软。缘东海之滨，有孤之旧友曰祚庥，因叹世之纷乱，无规矩以定者，故以天地为本，历得百世，绘成万里江山图，以裁天下纷争。图既成，其材有余，故敛以遗孤。孤观世人所衍，皆凭兽之本欲，欲尽而人去，曾不问久长之守，情深与寿，此何其无趣哉。故而斫之为长卷，悬绳于空，描山为经，勾水为纬。其中遍绘花草，以花之开谢，定世人之姻缘尔。孤私谓其曰凤鸾草，以和高台之名也。至此以往，世之泱泱，情始生焉。孤居于此，观繁华开谢，赏良缘结聘，而日饮千盅，醉卧云海，此何其快哉。

   世之传矣，局中众生，熙熙而来，攘攘而去。惟青鸾之华，次席纷出，但逢春期，尽入凡尘，引有缘者以聚。孤日坐高台，观画中更迭，却见西北之隅，有青鸾草生焉，其形殊俗，色若水碧，淡然难辨，更有异者，其枝无叶，空余头上生花。孤居此百世，从未得见此番异景。遂以手感之，缘神人入世，不知何故，竟自绝尘缘。后有帝诏来，曰其乃罪，凡过一世，花色得深一分，待百世之后，方可得其所伴也。孤甚异之，世之姻缘，纵天帝亦莫能改，其何人也，竟有如此之能。故愈奇之，亲送其出画中，飘落西北之地，后伏而观之，见此何其异命也。

   时之逝矣，此草入世已百载有余，孤观其命也，佳人如斯，孑孑于世，颠沛流离，所求所恋，素不得偿，或未逢结发，或未聚白首。其花含苞之时，清雅出尘，凝翠含碧，英豪相与之争，奈何花开不寿，情深缘浅，三生三世，未闻有终。惟墓茔横亘，寒鸦嘶语，算其归路。

   月照何年树，花逢几遍人。观世之如尘，聚而复散，二百余载，恍惚已过，局中之人，迷而未觉。然此景犹需历得百世，孤甚怜之，诚不愿复见。日其又现于西北画中，孤思度良久，见其摇曳成华，将出画中，旋而意绝，遂研黑水为墨，挥毫以绘其叶，而世人姻缘既定，故描不律二字于叶上，复取笔上一毫，化为人形，伴其入得世间。

   此地曰云州，所谓云者，乃其一城皆种梨树，待得每年春日，满城皆白，如若穿行于云中，故以之名。此番花期，各地观者接踵而来，声传嘈杂，烟尘滚滚，孤甚不喜，遂寻偏静之处而行。行方过城东，轻雨忽起，珠玉纷落，孤既非人，故不避之，复以前行。城东尽处，有一桥存焉，青峰远眺，玉楼成行，花散随水，雨落生烟。此乃城之高处，故孤欲往而登之。行至桥中，前方似有人影，然春雨忽疾，不得真切。忽一伞开于孤额前，蔽去万千雨丝，伞上绣有青荷几朵，婀娜飘转，于雨中更显清艳。孤方欲谢，举目已惊。雨势忽缓，梨花繁绕，佳人得见，满袖含香。

   “君何不惧雨耶，春雨易冷，恐患风寒。”相逢一笑，知己一语，便尽了红尘，烟水两忘。比肩联袂，言行无措，人间词穷，莫如还乡。

    今夜天心月又圆，满帘酒香暗渡，青梅入了琥珀光。后庭沉壁，半入湖心，佳人于舞，其影亭亭。卿何习得云中舞，将逶迟於步步，腾而闭月，落则羞花，玉足从风，身飞枕霞。孤且提笔，绘得青衫含碧，素纱若雪，明眸善睐，尽染流光。卿尝笑言，孤之笔落，何其匆匆。卿又怎知，世之苦短，惟笔墨长存，记得一分，便忆得一分。昔日孤居凤凰台上，惟可遥观世人颠痴，而不知其情其故，今方得此深味，绘卷成册，把酒临风，醒又何故，醉又何妨，眠至深处，皆为旧乡。

    二十余世，仿若弹指须臾尔。而孤之私行，终未逃得帝听。帝之命来，孤所为者，罔顾天命，私渎其职，故夺孤之躯，散孤之魄，归于古笔不律中，复伺帝之左右。孤既敢私改天命,又何惧帝怒加身。然孤有憾者，世之逝矣，茫茫如斯，佳人独立，何有尽时。彼时长桥上，花开似旧，细雨犹纷，而故人不见，莫得今生。孤之笔上，青毫已被情丝换，又怎堪耐得红颜落寞。痴人一梦，痴梦一场，所托所负，不过凤鸾一株，画卷数册尔。孤爱至斯，情已了了，今劫期将至，魂殁于斯，所恋所悦，亦不过飞花梦影，咿呀残调尔。前缘种种，可笑可叹，所得所失，尽皆归尘，生之何其渺渺，愿君顾自珍重。

    彼时凤鸾，其叶戚戚，落落于飞，青丝如缕，陟彼高台，日方于西，凤凰花败，歌者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