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东京巴比伦》(4)——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造就独特的爱与死(下)

【开放、理想主义、成熟且重视内心的爱情观与命运的无情碰撞】

CLAMP笔下的爱情无疑形态是非常多样的,只是单纯地喜欢、认定那个人(或者某种生物甚至机器人),而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年龄、性别、身份甚至血缘关系,所以出现过BL、GL、师生恋、各种年龄差、亲人之间、人机恋等等,而且主人公及其身边的人完全都是坦然、自然、祝福的态度,令观者有时反而迷惑……三十年前的作品在这上面的开放程度,即使放在眼下这个年代来看,也算是相当开放吧。


知世对小樱的喜欢和守护

虽然在爱的形态上开放,但内容并不色情,也几乎没有任何真正的服务镜头。作品中青年向的一般情之所至,点到为止,或者营造她们所擅长的暧昧的气氛。少女向的则清纯至极,完全只有脸红心跳的、内心温暖的、珍视彼此的感情。

她们笔下的感情几乎没有世俗成分的参与,例如财富、权势、地位,外貌、身材,乃至性格气质或魅力的品评,也不对爱的对象做任何“市场经济”或者“交易”式的社会价值的衡量。虽然纯情系少女漫画一贯是如此标榜, 但经常也夹带不少私货,而CLAMP在这点上多半是站在标尺最极端的顶点了,纯然就是两颗心的靠近和吸引,毕竟她们对年龄性别身份物种乃至血缘关系都不在乎,笑。这应该也是由于“重视内心”的缘故。

或者追根究底来讲,CLAMP的漫画以架空和超能力作为世界观设定,主人公以人群中的少数(各种超能力者)为主,而来自现实和俗世的影响和压力较少。例如《东京巴比伦》中虽说有“皇”一族和“樱塚”暗杀集团是国家的“表里”的支撑一说,背后到底是什么政府机要在跟他们接触,接受了谁的指令,和政府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和关系,又是如何参与和支撑国家的,又是如何对立的,却都是寥寥几笔带过。

不要说“樱塚护”暗杀集团最后被设定为其实只有一个人和他的协助者,就说“皇”一门,这个传承了上千年的偌大家族除了主人公外也只有奶奶一人作为代表出场,这一门中如何传承,是否有派系斗争,掌门人背负怎样的责任,这个“阴阳术”家族在现代如何维持并面临怎样的挑战,昴流变成樱塚护之后对家族有什么影响等等,也都抽离了故事本体,非常轻巧地带过去了。这让故事的重心完全地集中在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和他们之间命运的纠葛上,多少有些缺乏现实的基础,充满了架空的色彩。

除了少数成年人间的暧昧游戏外,认真刻画的几乎都是非你不可、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的爱。有很多称得上是“一见钟情”的例子,但也有不少细腻地刻画了日久生情,从情感的萌发、拉进和加深的过程。印象中几乎没有其他少女漫画中常出现的狗血三角恋或者始乱终弃的剧情,认定了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因为是你”,即便“相爱相杀”,也不会出现第三者搅局左右为难红玫瑰白玫瑰的情况,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理想主义爱情的奉行者吧。


天王初遇乾达婆王


乾达婆王令天王感到特别

但即便如此,她们并不简单认为只要互相喜欢,感情就会自动顺利地发展并维系一生。比如《怪盗千面人》里还是小学生的咏心就说过,“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恋爱是两个人的责任”,都表达了感情需要用心维系、灌溉和付出的意思。大川自己在访谈中说过,觉得爱情中更好的样子是“我把你放在前面”以及“为你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说的也是爱情中尊重对方、主动付出和奉献的重要性,因此故事中有不少单相思并满足于从旁默默守护的例子。

另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们笔下的人物纵然再相爱,也依然是保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思想、立场和尊严的,几乎没有为爱茶饭不思冲昏头脑,毫无自我依赖对方或者强求对方爱自己的人物,他们的行为举止始终保持理智、尊严和对对方的尊重。昴流即使再爱星史郎,甚至放下了仇恨,也无法舍弃自己对人性的善的立场和本性,并依然对对方“你杀人了”感到非常愤怒痛心。星史郎即使再爱昴流,也无法改变彻底抛弃樱塚护的身份和早已内化于心的立场,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想要去改变昴流的想法。

这些都是CLAMP爱情观中非常成熟和偏理想主义的部分,也是作者本人意志和审美的投射。


CLAMP总共近三十部作品,如果按照故事走向简单划分的话大体有两种,其一是严肃悲剧向,其二是轻松喜剧向,比例大概各一半左右。喜剧向一般很欢乐温暖,没有强烈对立的冲突,感情线也都给人非常温馨美好的感受。悲剧向则大多一开始就设定了毁灭的因子,人物则大多在性格和理念设定上有某种极端性,为了“爱”“约定”和“心愿”不顾一切代价。于是在充满毁灭的宿命感和对立冲突的设置中,经过人物之间关系的发展和阵营、力量的演变,在“内心”愿望和情感的驱使下主要人物常有极端的惊人之举,成为故事悲剧的源头或成就剧情的瞬间反转,让这么多年无数读者大呼“虐到无法呼吸”并痛斥其“作死”。

比如帝释天那离经叛道又霸气狂妄的爱情宣言“为了所爱的人,就连星星的轨道我也要改变它!”,哪怕这让整个天庭血流成河,哪怕他必须承担爱人死后孤独地背负着他的愿望活下去的责任、痛苦和骂名。比如若干人物都表达过的“决不允许所爱的人死在别人手上”“死在所爱的人手上是幸福的” ——死亡既然已经注定,那就必须是你我终结彼此的生命——这体现了一种对杀戮和死亡的漠然,以及强烈的占有欲和偏执。比如星史郎和昴流二人最后都决定要死在对方手上,绝望地去实现这份爱。

于是这么着,严肃向作品不仅是悲剧性结尾,通常还非常残酷。

但笔者认为,CLAMP的作品中仍以悲剧向的艺术成就更高,虽然有些喜剧向作品获得了更大的商业成就。这本身是个有趣的美学问题,但以她们的作品而论,这大概是因为悲剧给人留下了更为深刻的情感体验。当幸福似已远去时,想要“重新获得”幸福的需要就会变得异常强烈。

而世界上一些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捕捉的就是因为人得到或得不到幸福而在瞬间中变得意味深长的面孔。


警告特罗伊人却遭神报复被蛇咬死的拉奥孔


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却展示出压抑坦荡平静和肃穆


16岁的昴流


25岁的昴流

故事中的人们常常承受着命运的重担,不管是生来就是预言中要毁灭世界为人所恐惧的阿修罗,因为力量被囚禁的素,被控制的飒姬,被母亲憎恨的火炼,被创造出来的克隆人哪吒和机器人小叽,还是经历了全族为他而死的夜叉王和唯一的姐姐死亡的昴流。他们被命运重大地伤害过,远离人群中正常的爱与关系。他们的处境也就是作品中提到过的“寂寞”。这个词对应到中文语境中意思其实介于“寂寞”与“孤独”之间。“孤独”是因为长期独处,不被人所理解,意识中没有别人,并对这种处境具有自我觉知和反省性的心态,举例来说就是卡夫卡;“寂寞”则是因为,某些时刻、自觉不自觉地仍然渴望与人发生某种互动,渴望被理解和接纳,就像星史郎自作主张打的那个单方面的赌。

因此当他们遇见了这么一个人,得到了理解和接纳,找到了自己的“心”的时候,这不啻于照亮其孤独生命旅程中的一道光,大概也是一种救赎。于是当他们在命运的载浮载沉中抗争,迎来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残酷结局时,那份将美好撕裂后万劫不复的痛楚和不甘达到了顶点。

CLAMP作品中有很多死亡,而且经常非常血腥残酷。作品中的人物对生死经常有一种淡然且不执著的态度。自己的“心愿”“约定”和爱的人,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他们活着的意义,比自己的生命甚至其他所有事物都重要,是愿意付出生命去实现或保护的,并且赴死的时候往往毫不犹疑。对此作者借由其他人物的口也有过批判,如果你认为杀人是不可以的,为什么自杀又是可以的?人杀自己,也是杀人!为了所爱的人而死,对方并不会感到高兴。这大概都可以算作对这种“个人主义”以自己的心愿为优先,没考虑到对方的愿望和感受的一种反思吧。

然而重要的人死亡后,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背负着回忆和痛苦走下去。相信生命在死后——即便不是在某个地方——至少会以某种方式获得永恒的需要深深地扎根于人类传统中,文学中一个不朽的主题就是生命经由爱和回忆而继续存在,CLAMP也不例外。倘若两人深爱彼此,死亡便不会完全夺走死去的那个人,因为生者的存在会保证另一个人同样也存在。这是仍活着的人的深深的企盼和慰藉。


星史郎留下右眼给昴流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重视每个人的“内心”,刻画人的“孤独”以及人与人之间真挚深刻的感情,在命运的碰撞下书写他们的爱与死亡,这是CLAMP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对于每一个曾经或正在经历类似的孤独和迷茫,渴望找到自我,渴望被理解并建立深刻的关系;对于经历过生命中巨大的失去和伤害的人,阅读CLAMP的故事大概就像遇见另一个时空的自我。即便是没有深刻经历过的人,也跟着走了一遭类似的情感体验,毕竟,好的故事都是在书写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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