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㈤

固执的父亲没能够看到他的二儿子考上大学就就溘然长逝，这令我感伤不已。因为在80年代初期，大学的录取率比较低——二十比一，不管你属于哪个阶层的家庭，有一个上大学的学生，都可算作光宗耀祖的大事情，母亲因我而在村人面前荣光了好些年，父亲假如活着见到这一幕，必然高兴。

父亲从事的职业比较杂，日本人在时当伪警察，之后学过毛毛匠，皮匠，后来当木匠，最后又是一名二揽匠老农。其实伴随他一生的职业就是木匠。父亲的木匠手艺堪称高明。大集体时，村里有两木匠，另一个是他的徒弟，这徒弟笨粗粗的，没灵性，不会设计图样，只能依照师傅画下的图样做，实际上只有父亲是个全能木匠。什么盖房起屋、建桥立架，装门窗、割夹扇，制躺柜、做碗柜，制房梯造门楼，打犁打耧打耙打砬礅，直至终极住房——棺材，他全会。父亲做木匠活儿，能用榫卯组接的，就坚决不用钉子。躺柜碗柜炕箱棺木门窗等不见一粒钉子，就是犁耧耙等农具也不用钉子，只有盖房子时挂椽子不得不用。村里的老房子没有一间不是父亲盖的，从里面看房顶的确看不见一颗钉子。他的手艺受到人们的追捧。我记得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实施时，分得集体农具的人扛着犁，遇着扛着新式铁犁的就得意的高声说：使用起来不顺手吧！还是旧犁好，轻便，好使，深浅好调节，二挨如挌的！

记忆当中，父亲的木匠手艺也有短板：他制的风箱风力不足。母亲抱怨：抱着风箱使劲拉，噼嗒嗒，噼嗒嗒，就是不出风。大约在改革开放的初期，父亲从新打了一台风箱，这台风箱鼓风时发出呼呼的响声，风力十足。母亲盘问原因，父亲得意的说，村里来了一个串亲戚的木匠，打听见他挌的风箱风大，就买了两盒太阳牌香烟去投师问技，磨了大半夜，临睡时那人諵諵讷讷“离风口寸四分”。回家后细细玩味，恍然大悟，风洞和风口的距离是寸四分。重新打制一台一试，果然风响如雷。

父亲也跟我们炫耀过他的攻坚克难的杰作。上级派来一名驻村干部是南方人，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根粗竹竿，命令他打制十来只竹桶挑水。北方人没有制作竹子器具的经验，可是干部非要父亲他们制作，一时大伙都懵了，其他人借故逃走了，只留下他苦思冥想。根据经验，木料受热就容易煣制，竹子应该同理。于是父亲生起一堆火，把竹子烤到出大水的时候，再砍、削、凿、钻、钉，斧子打，不再顺着纹路裂开，十只竹桶一天完工，第二天驻村干部给父亲竖起大拇指：“想不到偏远乡村也有能人！”

能人的名声传开后，父亲接下来接手的活儿就更加具有挑战性：打制“风力磨”。其实这件玩意名不副实，叫磨却不是磨，是用来车水的。据说大跃进时，各地搞创新，有个地方鼓捣出“风力磨”，把它置于水渠上，借助风力从低处往高处车水。乡里马上跟进，把打制“风力磨”的任务派给能人白木匠。父亲接受任务后，乡里并没有派他实地去考擦考察，就送给他一份《人民日报》，报纸上的报道有配图，就依照它打制了一台“风力磨”。这东西我见过，外形像老式木质脱粒机，在我小的时候就放在我家的房顶上，每一次风吹过，它就轰隆隆的转起来；风扇的左右两侧各有铁把手一副，便于无风时人工摇动。邻村的一名赤脚医生对我说：你父亲的“风力磨”放在渠塄上，视察的干部走过来时刚好一股大风刮过，底下的水被哗啦啦的车上去，直夸是新事物，值得学习。队长知道底细，见好就收，赶紧领着就走。干部们刚走，风停了，“风力磨”就“死机”了，从此就不见踪影。其实被抬到我家的房顶上。

父亲对木料十分珍爱，不管是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直的弯的，也不管是杨木柳木榆木松木，只要被他相中放在木料堆上，就不许任何人破坏。母亲跟他寻气，就故意顺手抱几根干燥的木材投入灶坑，还说，锹把镰刀把镐头把遍树林都是，现砍现做，多方便，有谁弄断了专门从地里跑到你家来安装干燥的把手？气的父亲把长烟袋在地上磕的砰砰的响。我记得父亲的木料垛上有一根呈90度角的弯弯的胳膊粗的榆木棍，平时跟小伙伴玩耍取下来较劲，死沉死沉。后来被父亲做成大车后面的“牛样子”。

父亲给村里人盖房子，也给他的姐姐盖房子，给二姐盖房子，更给自家盖房子。在大姐出嫁前后，母亲听说生产队允许居住困难的人家砍伐一批建房子用的树木，就找村干部提出要求，队里就同意了。父亲人缘不错，砍椽檩时，人们争相挑选品相好的，于是盖起村里最好质量的房子。它留给我太多的回忆，婚丧嫁娶，喜怒哀乐，哭笑呼号——

大姑家的和二姐家的房子都是去年自治区十个全覆盖惠民政策实施时拆掉的，拆掉了土木结构的老房子，盖起钢筋水泥结构的砖瓦房，真心感谢党的新农村政策。可是也有遗憾，父亲盖的房子拆的拆，废的废，残存的一二间都已变成危房，房檐起伏如波浪，墙面坍圮露柱础，看来用不了几年的功夫，父亲存留世上的痕迹将荡然无存，留给后人的记忆也将被稀释殆尽。

上周去二姐家，父亲打造的碗柜依然在二姐家摆着，依然被搁置碗筷，使用功能未变。这个碗柜有个缺点，就是前脸儿柜门上面的立柱两侧不对称，当年是为对付木料才出现这种情况的，当年就受到使用者的指责，说即使是给自己用，难道就不能打造的精致些，一块不大的板还用将就？你说这是不是与工匠精神相背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