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散闷心跪拜好兄弟 出榆树翻脸穷夫妻
包智龙一口气跑到二里河村口的池塘边,看着周围金黄的麦子和忙着收割的人们,听着声声动听的黄鹂和布谷鸟的鸣叫,心里一阵阵闷痛。在平时,他觉得这田园风光是那么醉人,好像永远也看不够。可今天,他感到头沉得抬不起来,不知是心慌还是心痛,烦躁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绕着池塘疯跑一阵,就躺在池塘边的大路上。
已是中午,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包智龙头上冒汗。他爬起来,拾起一块土坷垃,拼命扔进了池塘,一汪平静的池水立即泛起道道涟漪。口渴难忍,他多想捧起一把清水喝一通。他知道,这水是不能喝的。于是,他忍着干渴,带着全身的酸痛和疲惫,懒懒地向大柳树下走。
“智龙!”随着一声高喊,李振祥跑了过来:“你怎么跑到这里了?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见到这个酷似梁山好汉的仗义哥们,包智龙嘴一撇,差点哭起来:“我真想跳坑里死了!我怎么这么不顺,怎么这么窝囊,总是有人欺负。小孩小孩欺负,大人大人欺负,外人欺负,自家人也欺负,难道这一切都怨我吗?难道我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老天要是不要我,干么不让我得个急病死了,干么要这样没完没了的折磨人啊?”说完,他就再也控制不住,像在爹妈面前,不,他在爹妈面前也没有这样,——痛快地大哭起来!
李振祥坐在包智龙跟前,也禁不住地掉下泪来。见包智龙渐渐平静下来,他拉着包智龙的手:“我知道,你又是被人欺负了。走,咱们回家去,先散散心再说。”
包智龙泪眼朦胧地看着李振祥:“你说,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振祥拉包智龙走进池塘,俩人捧起清清的池水洗了把脸。
他俩走出池塘,走过大柳树,走到村边的小树丛中。这是一片榆树丛,茂盛的榆叶遮天蔽日,也看不到周围的人。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反正我一上学,就打你们家门口过。有一次口渴了,一般我是不去人家里的,可不知为什么就跑到您家找水喝。我想着能喝口凉水就行了,没想咱叔非得给我倒开水。这件事让我感动了好一阵。后来知道了那是咱的家,认识了你。我想,这应该就是人们说的缘分吧。虽然咱们不在一个班,但我发现你是一个好人,从来不惹事,从来不会调皮捣蛋。我就想,咱们弟兄俩一定合得来。后来又见那些欺负我的家伙也欺负你,我就看不下去了:怎么总是有人欺负人?他们欺负你就是欺负我!天长日久,我这个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就觉得你就是我的兄弟。要说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
“我也早有这种想法。自从咱们联手教训了罗赖猫,你和臭蛋又教训了王二信后,我是心里又痛快,又感激,真是,我心想的事情,你帮我解决了。亲哥们也没有这样亲啊。我想问一下,你多大了?”
“可能我比你大。我今年十五了。”
“是的,你比我大一岁,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兄弟,我就叫你哥哥了。哥哥,认下我这个兄弟吧。”包智龙说着,就不知从哪里学到的双膝跪地。
李振祥也在包智龙身边跪下:“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亲哥们,我要是对兄弟有二心,天理不容,天打五雷轰!”
包智龙眼含热泪,对天起誓:“老天在上,兄弟我要是有负于振祥哥,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李振祥站起来,一手拉起包智龙:“好了,我的傻兄弟,快起来,咱们回家吃饭!吃着饭,你有什么话跟哥说说。往后,只要有咱弟兄在,就不能再生窝囊气!”
弟兄两个手拉着手,边说边往振祥家里走。
李振祥的家就住在小村的东南角,矮矮的土院墙外,就是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他的老娘去世的早,他和父亲李大爷相依为命。见儿子手拉着一个陌生的男孩进家,十分高兴。老人洗了一下手,“今天咱们喝蒜面条!”
李大爷边忙边端详包智龙:“好面熟啊?你是不是包庄的?”
包智龙边帮李振祥择菜边说:“是的,大爷,我爸叫包仁和。”
李大爷笑了:“哦,我知道了,您爷是包明义,是个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好人。您爸也很好,他会点手艺,总是帮这家帮那家的,从来也没有要过一分钱。”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从爷爷挨斗之后,村里的人看我们的眼光都变了。我是小地主,那些小叔叔们都不愿和我在一起了,怕把他们惹坏了;更可气的是,有些人还以打小地主为荣,动不动就打人;爸爸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姓朱的一家人围着打。这些事,我想不开,也忘不了。现在要做一个好人,实在是太难了。”
李大爷盯住包智龙:“你是小地主?这东西两庄谁不清楚啊?你们家要是地主啊,不要说你们庄了,这一片也就没有贫农了。这年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硬说成是什么坏分子斗来斗去的。倒是过去那些二流子、赖得没人惹的、上不了粪钗子的货光彩起来了!不过,孩子,别难过,是人是鬼,老百姓心里最清楚,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白不了!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家不要管那么多,好好上你们的学,学到了本事,有一肚子学问,比什么都强!”
李大爷边忙活边说话。
见李大爷往锅里添水,包智龙知道要烧锅了,就坐到灶前:“是烧煤吧?”
“诶,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烧锅呢?快出去,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两个外边玩去。”李老汉说着,就往外拽包智龙。
“大爷,我和振祥哥就是亲兄弟,没有分过这那。您就拿我当儿子就行了。您要是一外气,这饭我就吃着不自然了。”包智龙说着,划着了火柴。
见包智龙这么执着,李大爷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着包智龙熟练地烧锅,不住地夸奖:“你真中用,振祥也没有你烧的好。我就想啊,烧锅攘灶的,只要我能干得动,就不使唤你们。诶,我说,在家都是您妈做饭,到这,您大爷做的饭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啊?”
包智龙边用力拉着风箱边说:“合胃口,合胃口。现在,俺妈也不怎么做饭,都是俺姐做饭,我烧锅。”
“您爹您妈有福气啊。咱这,就您大爷一人,俺爷儿俩。您大娘去世后这几年,我是又当爹又当妈的,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想让孩子跟着我受委屈。慢慢的,他长大了,我也该歇歇了。”
爷儿俩说着话,很快,饭做好了。李大爷的手艺真不错,面条擀得又细又长,捞到一个凉水盆里,细白细白的,煞是好看。用焯韭菜做的汤里面还打着鸡蛋穗,老人还往里加了点花生油,香气立即溢满了屋子,引诱得人直流口水。
李振祥捣好了蒜泥。
李大爷又叫过儿子:“还要不要再弄点菜?”
李振祥摇摇头:“行了,不要把他当客人,他就是我的兄弟。”
包智龙连忙附和:“对,往后,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这里就是我的家。”
李大爷呵呵笑了:“好,好,孩子们,吃饭吧。”
爷儿仨吃完了饭,李大爷一再问包智龙吃饱没有?包智龙拍了拍鼓起的肚子:“饱了!大爷,您就放心吧,我吃得可饱了!您做的面条比俺妈做得还好吃呢!”
李大爷收拾停当,三个人坐在院子里说了些家常话。老人家非常高兴包智龙到他家里来,并和儿子亲热得如同亲弟兄。他要包智龙告诉包仁和,有空也来这边坐坐。不求别的,只求在一块儿聊聊天,说说话。并说他老早就想和这位老兄弟说说话了。还是振祥懂得老人的心事,把侄子叫到家里来。既然知道这了,往后一定要常来啊。
包智龙说:“大爷,你放心,只要你不讨厌我,我会一天跑几躺的。”
因为总想着突然跑出来,且是在生气的情况下跑出来的,包智龙怕妈妈生气后和队长翻脸,队长虽然官不大,但他是老农民头上的一片天,是不能得罪的“土皇帝”。咱家本来就是风雨飘摇,如果再把这“一片天”也整没了,那以后的日子就真的是暗无天日了!
想到这,包智龙一下子站起来:“大爷,我想起了一件事,得赶紧回去。出来的时候心里很难受,现在跟您老人家一说话,已经完全没事了。谢谢您,大爷。我一定常来看您的。”
李大爷也站起来:“这孩子,说走就走啊!”
振祥连忙解释:“是的。他来的时候,是有点急事,现在也该回去了。”说着,他拉着包智龙:“走,我送送。”
李大爷送他们到村口。
包智龙对李大爷说:“大爷,您回去吧。我给俺哥再说点事。”
弟兄俩手拉着手,慢慢向村外走着。走到一个大坑边,包智龙顿时感到此地非常熟悉。哦,他想起来了:他两三岁的时候,在这村上过幼儿园。幼儿园的位置,就在振祥哥家的后边。现在,那几间门朝东的草屋已经没有了踪影,可那三间大堂屋还在。
他依稀记得:在这上幼儿园的那段日子,他是多么的想回家,想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不知哭了多少次;为了回家,为了追赶妈妈,他在凄风苦雨中、在满是泥泞的小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而且他是那么的饿,他满地爬着捡人们抠下来的红薯皮吃;在北边那间堂屋,为了吃一点窝窝头,他第一次遭到了包遥青那个恶老头的恶骂;也就在这个大坑里,他因为脱肛不能站起就蹲着走,流了好多的血。往事如烟,为什么都是痛苦的回忆?
在这大坑边,包智龙向振祥哥诉说了上午的遭遇。并告诉振祥哥:他已经想开了。队长就是他的堂叔。堂叔骂侄儿两句,也不算什么大事。你就放心吧,我们现在都慢慢长大了,也该学会处理点问题,学会面对现实了。
李振祥点了点头:“我相信,好人不会总吃亏,恶人终将遭恶报!兄弟,不要灰心丧气,有事就给您哥说,别憋在肚里。咱们共同面对挑战,共同战胜困难!”
是啊!老天不会总是刮风下雨,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
又到了池塘边,兄弟俩依依惜别。
包智龙回到村头,正遇着着急寻找儿子的王兰:“可把人急死了,你去哪儿啦?”
包智龙脸上带着笑容,对妈妈说:“我还能去哪?一时想不开,跑一圈散散心。这一跑啊,还真的不生气了。妈,我想好了,咱往后跟谁都不要生气。咱如果生气,那正中了人家的圈套。还有一些人专门等着咱们自家人互掐呢。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我那堂叔,他就是个二杆子。咱一跟他较起真来,咱不也成了二杆子了吗?”
王兰看了儿子好久,有点不认识似地说:“这孩子,怎么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包智龙调皮地踮起脚尖,“我本来就十三四了,不小了。”
王兰焦急地催促儿子,“走,咱快点回家吃饭。”
包智龙拍了拍肚子,“妈,我早就吃得饱饱的了。”
王兰越发惊讶了:“你,你是不是傻了,还是气傻了?”
包智龙走到妈妈前头,又扭过头,倒退着对妈妈说:“我不但不会气傻,反而会越气越会考虑问题了。有些事,乍一碰到,肺都气炸了。可平心静气地一想,哈哈,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太可笑了。哈哈——”脚下一绊,包智龙差点摔倒。他机灵的一转身,向前一蹦老高。并向妈妈吐了一下舌头。
王兰着急了,她追上去,抓住儿子的手,眼泪都下来了:“孩子,我知道,这几年你受了很多委屈,生了很多窝囊气,但你是个好孩子,你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让妈妈自豪了。你那仁民叔,他给你不少气受,这妈心里明白,你千万别想得太多了。啊,孩子!”
包智龙见妈妈着急,不走了,对妈妈说:“我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了。我真的吃饱了。您不知道吧,我有一个好哥哥,我们成了好兄弟。刚才,我就是去他家了。在他家吃的饭。我的那个大爷说,还要请爸爸去他们家呢。您看,您儿子现在不幸福吗?在感到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就有好人出现。朋友不要多,一两个知心患难的朋友,足够了!”
王兰有点不相信:“以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啊?你那个好哥哥是谁呀?”
已经到了家门口。
包智龙仍处在有个好哥们儿的幸福之中。他告诉妈妈:“这个好哥们儿就是李振祥。他到咱家找水喝,爸爸给他倒了碗热开水,他和爸爸还说了一会儿话,振祥哥说,从那以后,他就认定了我和他是好兄弟。”
一阵高亢急促的敲击犁面声骤然响起。
“翻场了!”紧接着,传来包仁民洪亮的高喊。
包仁民走到包智龙家门口,扭头朝院子里瞅了一眼,双手卡腰,灰白的粗布衬衣披在身上,继续向前,边走边吆喝:“翻场了!”
队长吆喝后不久,包智龙看到爸爸、叔叔等所有强壮的男劳力们都到打麦场去了。
下午,包智龙又去割麦了。他已经想好对付这个好事队长的办法:到时候,您老人家生气,我不生气;您老人家恼,我不恼。我就尝试做一次姿态高的人,站在理智的高度俯视一下这个高傲的队长。
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包智龙和妈妈一样,也把两耧割。虽然比上午割得慢了点,但还能跟上大队,并且仍然保持在伙伴们的前列,紧紧跟在那些奶奶婶婶们的后面。
包智龙保持着旺盛的斗志,也觉得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飞快地挥舞着镰刀,从容熟练地割麦。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看后面也在挥汗舞镰,动作笨拙的同伴们,心里感到既愉快,又自豪:爷们儿,咱包智龙干活可不是孬种!
但同时,他又发现自己的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沾满了泥土和灰色的麦锈(就是麦子上面带的像灰尘一样的东西,这东西沾在身上,又脏又痒),胳膊腿酸痛难忍。他用力舒展了四肢,伸了伸懒腰:“这痛苦就是欺负懦弱的人!”
包智龙咬紧牙关,继续俯下身来,埋头割麦。既然有人如此刁难、如此看不起咱,咱就拿出样子来:让你们看看,包智龙到底是好汉,还是熊包!
就是包智龙奋力割麦的时候,包仁民又悄悄地来到他的身后。这位队长,头戴草帽,身穿灰白的衬衫,豪爽地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胸脯。
他看着飞快地割麦、不时抹一把汗水的包智龙,呆呆地站着,脸上的肌肉由于过度的严肃而显得僵硬。
包智龙正在割麦,一扭脸见到了站在身后的队长,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静下来,不管他,继续割麦。
包仁民不知是欣赏,还是寻衅,目无表情地盯着包智龙。好半天,他确定再也找不出半点破绽,怏怏地往回走。他走了两步,又扭头对着正在割麦,没有理会他的包智龙,恨恨地说:“我说熊你日不错影!”说完,倒背着双手走开了。
等包仁民走远,包智龙想着这个队长越来越不可理喻:我一个小毛孩子到底怎么得罪您这尊凶神了呢?“真贱!”他吐了口唾沫,低声骂着,忍着全身的疲劳和酸痛,继续顽强地战斗。是的,这是一场体力与智慧的战斗,一场人格与素养的较量。
“三夏”结束,学校开学。在放暑假前这段时间里,天气炎热,中午学校还安排一个多小时的午睡。
每天中午放学以后,包智龙不再烧锅,和姐姐、爸爸到田间给羊割草,做饭的事就由妈妈完成。中午的庄稼地里,太阳炽烤着大地,炽烤着割草的人。为了尽快割到一篮子的草,包智龙必须抛弃所有的杂念和玩的念头,在闷热得快让人窒息的庄稼丛中,仔细的寻找,快速的割抓,苦涩的汗水不时蜇得眼前一片模糊,嗓子眼干得像冒火。
真是冤家路窄!当他背着满满的、沉沉的一篮子草艰难地走出高粱地的时候,迎面又碰到凶神恶煞的包仁民。
包仁民恶狠狠地盯着包智龙。见包智龙低着头,弯着腰背着一篮子青草从跟前走过,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理他的时候,他又骂了一句:“他妈的熊包!”
这段日子,包仁民也过得很煎熬。借了队里的钱,会计虽然没有催他还,但他清楚,已经到了还钱的最后期限了。
出榆树卖钱还债。这是包仁民想很久,且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但是,这事,从头到尾他老婆是不知道的。最近两年,他发现那个虽然长得漂亮、常常对他傻笑、且灰头土脸的老婆越来越对他不满了。老婆当面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没有以前的笑容多了,有时甚至都不想理他了。过年走亲戚时,老岳父的言谈话语中,说你队长也干了这么多年,怎么越干越穷呢?如果你那里实在不行,过了年你就过来吧,要不了几年,得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当时,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想想,老丈人的话不无道理。同是一个村,人家一般的群众都过得滋滋润润,过年还能吃上肥肥的羊肉,可我这一队之长,要靠借钱过年,这不相当令人难堪吗?
要出树也可以,可这事瞒不过老婆了。老婆知道了,肯定心里不高兴,说不定还会出什么意外变故。
晚上,孩子们已经睡了,包仁民和老婆坐在大榆树下乘凉。他下了很大决心后,对老婆说:“给你商量点事儿。这事都怪我没有早点对你说。去年要过年的时候,因为手里实在没有钱,我就找和嫂借了二十块钱。没想到,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和嫂突然找我要钱,说什么她家要买架子车,我手里是分文没有,没办法,从会计那拿了队里二十块钱还了她。眼看着过去一个多月了,咱手里还没有那么多钱。我寻思着,这队里的钱不能拖得太久,真是没有办法了,我就想出一棵榆树,卖树还债。你看行不行?”
老婆马爱芝,是包仁民在部队时班长作媒介绍的。马爱芝的妈妈就是班长的姑姑,马爱芝是班长的表妹。她娘家是外县的,离这有八十多里,走一趟亲戚就得两天多。马爱芝结婚前是一个小学的民办教师,和包仁民结婚后就不再做教师了,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农村妇女。她中学没有毕业,在当时应该是有文化的人,但在做家务方面要比一般的女人要逊色很多。她平时大大咧咧,总爱咧着嘴笑。好像没有什么烦恼似的。如果要说她什么都不想,是个傻乎乎的人,那就错了。那时她之所以愿意嫁给包仁民,是因为包仁民穿着一身黄军装,小伙子看上去精神漂亮,心想嫁个当兵的也不错了。如果他能提干,这一辈子还有可能享点福呢。加上当时了解到婆婆是个妇女队长,大辈子哥还是个大队干部,家庭条件在这一带还算可以,她没有多想就在包仁民探家的时候嫁了过去。
马爱芝结婚不久,包仁民就复员了。复员后因为总和嫂子顶牛被婆婆分了出去。本该幸福的两个人的家庭因为欠缺勤俭持家的本领渐渐显得捉襟见肘,日子越过越穷。后来包仁民当了队长,马爱芝相信这个男人还是可以的,贫穷可能是暂时的。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孩子,队长已经当了几年,家庭依然没有摆脱贫困的迹象,并且一年不如一年了。马爱芝的耐性在无尽的观望、坚持、等待中逐渐消磨殆尽,她开始不满意这个男人了。
她的老爸在去年来这儿看闺女的时候,目睹了这个家的贫穷和破烂,就问她在这儿能不能过上像样的日子?当老爸听闺女说这儿家家都是这样的时候,就和她商量,如果实在不行,就让女婿带着全家搬去娘家,有她老爸老妈等一家老小的大力支持,相信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就能让她们家翻翻身,起码能摆脱那穷得不像样的日子。老爸的话,让她的心也慢慢动摇了。她越想着回家,就越看不惯这个穷窝,看不惯这个穷队长。
她一声不响地听着包仁民说话,半天没有动静。
“你倒是吭一声啊!我在给你说话、给你商量事呢!”见老婆没有动静,包仁民着急了。他用力推了一下老婆:“你是个猪啊?”
“你才是个猪呢!”马爱枝“噌”一下站起来,快速走进屋里,“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啊,你还来劲了是吧?”包仁民骂着,跟着马爱芝进了屋,见昏暗的灯光下,老婆正侧身躺在床上,“起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装什么死狗啊?”
马爱枝一转身吹灭了灯,仍然一声不吭。
包仁民火了:“你给我爬起来!常言说,‘患难夫妻’哩,你这可好,老家伙还没遇到一点难题呢,你就想跟我对抗,这算什么夫妻?”
黑暗中,马爱枝坐起来:“你还讲患难夫妻,这几年,你把我当回事了吗?还摆不清男子汉大丈夫的谱,动不动就骂人;借钱这么大的事,你跟我商量了吗?不要说商量了,你连给说一声都没有,现在娄子捅大了,你给我商量起来了。你太欺负人了!”
“哟嗬,你自尊心倒不小啊!这一家中大事小情,那一点不得我操心,你什么心都懒得操,什么事都不想管,连个做衣服、做饭都弄不好,你以为你多大本事啊!我给你商量,你能有什么妙招给我出吗?还不是我一个人自己跌倒自己爬吗?给你商量,就是今天这样的结果,还给你商量个屁!”
“原来过大半辈子了,你嫌我不会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为了你,我学都不教了,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早知道这样,拴住日头说,我也不会嫁给你!”
包仁民听老婆如此发牢骚,顿时怒气冲天。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吼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去球,这种熊日子,一天也不能过了!”
包仁民的怒吼,惊醒了两个睡觉的孩子。小儿子哇哇地哭起来,大儿子大声埋怨:“二半夜了,吵什么吵?还让不让睡觉啦!”
包仁民怒气未消:“不管过不过,谁也指望不上,我自己的事,还得我自己办。明天出树!”说完,倒头就睡。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慌慌张张爬起来,披上衣衫出门,奔到包仁和的大柳树下,敲响了上工的铃声。
在众人面前,他还是精神焕发、吆五喝六的队长。
等到下了工,他才发现,锅里没有热饭,不见了老婆和小儿子,只有大儿子坐在门口,托着下巴颏发愣。
“您妈呢?”
“我一起来就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