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李氏有一鸠,能为人言,过于鹦鹉,甚慧,养之数年矣。日则飞翔于廊楹帘幕间,不远去,夕宿于笼,以避狸鼠。
晋人贾于吴者,见之,愿以十金易焉。鸠觉其意,告主人曰:“我居此久,不忍去。公必欲市我他所,我且不食。”主人绐之曰:“我友有欲观汝者,即携汝归耳。”至贾家,则舍之去。鸠竟不食,哀号告归。贾人怜其志,且恐鸠死而金无取偿也,遂捐金十之二,而以鸠还李氏。鸠乃食。
「楔子」
杭城李家,颇有家财,也算是杭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富商。
近日,李夫人出门至城外兰若观礼佛,回府路上,见一道火红夹金的流影从天上划过,落入不远处的树林。她好奇,派奴仆探寻,却捧来一只奄奄一息的鸠。
这只鸠通身火红,仿若夕阳落日火烧云朵,耀眼夺目。其尾色为金,有光映其上,便像是李氏夫妇最爱的金子。李夫人只一眼,就被这夺目的金色吸引。
她让人将鸠带回府,令贴身侍女翠芳悉心照料。李老爷回府,见鸠,觉其定能为李家带来财运,不禁心生喜爱,同李夫人一起,翻遍他们俩书房中拿来充门面的所有书籍,终于为鸠取了一个两人都满意的名字。
不过,李氏夫妇都是心眼钻进钱眼里的俗人,取的名字,也都带着股浓浓的铜臭味儿——
“金来”。
「一」
李氏夫妇专门请来杭城顶好的铁匠,为金来打造了一个金笼子。
——虽然,这金笼子仅是在铁笼子外面镀了层金,才显得那般晃人。
但金来不知,它只觉得这笼子金光闪闪的,与它的金色尾羽甚是相配。它扑棱着养好的翅膀,钻进笼子里,破天荒地发出它在李府的第一句声音,不过,却是人言:“喜欢!喜欢!”
霎时,庭院下人皆是惊呆了下巴,一旁的李夫人吓得丢下手中最心爱的花斑黄毛猫——招财摔在地上后“喵喵喵”地惨叫,在修剪花枝的翠芳也惊得“咔嚓”一下剪掉手中开得正好的黄牡丹。
李夫人令翠芳又让金来说了几句话。
于是,庭院里充满金来清脆响亮的声音。
“……你叫什么?”
“金来!”
“……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
“那,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翠芳开始变得结巴。
“金色!羽毛的金色!屋子的金色!”在金来看来,那笼子,便是它的屋子。
翠芳骇得后退几步,李夫人却在后面眯眼笑了:“这金来能说人话,还如此聪明,可不就是天降福运于我老李家吗?”
说着,李夫人上前,逗弄了金来几下,笑的模样仿佛捡了金子:“哎呀,小金来,你一定可以给咱老李家带来财运的。”
这金来怕是比夫人的胖招财都大,哪里小了?
翠芳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里暗暗嘀咕,却揉揉脸,露出一张笑脸,上前恭喜李夫人。
金来能为人言之事传出去,一时间,李家风光无限,杭城中无论大小人物,皆拜访李家,只为见一见金来。
因此,李老爷多了许多合作伙伴,李家生意更上一层楼,李氏夫妇对金来,也愈发喜爱。
「二」
李氏夫妇对金来宠爱得很,常将金来放出笼子,任它在庭院里飞来飞去。
不过一开始,李氏夫妇会命奴仆用镀了金的铁链子牵着金来,以防其逃走。
一次,奴仆忘记用链子拴住金来,等回头想起,却发现金来仍在庭院里,未曾远去。故而,李夫人虽命人鞭笞奴仆以惩其疏忽之罪,却在此之后,不再拴住它。
而金来也确实忠诚,从未离开李府,每日在庭院玩累了,便会乖乖返回它的“屋子”。因此,它的忠诚之名,在杭城愈传愈响,世人皆赞金来,李氏夫妇也愈疼爱它。
「三」
是夜,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李夫人屋内出来。
忽传一声清啼,此人转身,见一棵树上一抹红夹金,却是金来。
“小偷!我要告诉夫人!”
那人急忙上前,月晖洒下,原来是翠芳。
她右手背在身后,说话结巴:“哪……哪来的……小偷啊?金来,你许是……许是看错了,便莫要打搅……打搅夫人好梦了……”
金来道:“小偷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那了夫人的发钗!”
说着,它迅速飞下,撞向翠芳。翠芳慌忙后退,不自主地松了右手,一枚发钗掉落在地。
翠芳见难以掩饰,小心翼翼上前,同金来打着商量:“好金来,你莫要告诉夫人。我……我以后,一定更好地照料你,好不好?你想什么时候出笼,便什么时候出笼,即使你想逃出李府,我也帮你。”
但金来只是飞回树梢,黑黝黝的眼睛盯着翠芳,不言不语。
翠芳打了个颤,慌忙间,竟跪下了:“我求求你了,好金来,你若是告诉夫人,我就算不被打死,也要残了。况且这发钗夫人说过不好看,想丢了的,我拿走也无妨的,是不是?”
金来道:“你背叛夫人!盗走发钗!无可辩驳!”
翠芳绝望地哭了,跪着前行了几步,朝金来磕头:“我是无可辩驳,但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金来!我父亲病重,但所需药材甚是贵重,可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按夫人那般抠门的性子,若我向她求助,她非但不会同意,还会鞭笞我一顿!我也只有出此下策啊……”
可金来依然不为所动,只丢下一句“背叛就是背叛”,便扑棱着翅膀,朝李夫人屋内飞去。
畜生便是畜生,即使再聪慧,它也依然就是只鸟,她怎么能奢求鸟懂人呢?
翠芳看着李夫人屋内的灯亮起,满心悲凉。
最后,翠芳没死,李夫人念其她多年服侍,令人杖打一顿,断其右臂,贬为三等丫鬟。
翠芳得知结果,泪痕遍布面庞,眼里尽是无边的绝望,却只能朝李夫人跪拜,道一句:“谢夫人。”
「四」
翠芳一事,金来之名更加响亮,李老爷常常带其出府做生意。
一日,一外地商人闻名来到李府,愿以十金换金来。
金来无意听到,又见李氏夫妇满脸惊喜,知晓二人心意。故在商人离开后,它飞到李氏夫妇前:“我在这里住了许久,不愿离开。若是你们将我买至他处,我便绝食。”
李氏夫妇冷下脸来,没说什么,只是令奴仆将金来关进笼子里,而后离开。
当夜,李夫人回屋路上,突然有人跑到她跟前跪下。那人只有一臂,衣衫褴褛,抬起头来,却是翠芳。
次日,李夫人和颜悦色地对金来说:“金来,我有一闺中密友想要见一见你,今日我便带你到她那里瞧瞧,让她见见世面。”
金来只以为又是李夫人想要带它去别处炫耀,不疑有他,扑棱着翅膀道:“好呀!好呀!”
它不曾注意到,李夫人掩在手帕下的一抹笑意,以及远处树旁一断臂人的阴冷目光。
「五」
金来在一陌生地方被关了一天,直到次日傍晚,看到那个外地商人,才明白自己被骗了。
它哀鸣,不懂十金有何重要,竟让它的主人就此放弃了被他们称为象征财运的它?
不,主人会来接它回去的。只要它表现它的忠诚,主人一定会被它感动,重新要回它的。
金来抱着几乎渺茫的希望,这般想着。
金来哀鸣了三天三夜,又绝食了三天三夜,最后,也确实回到了李府。
不过,并不是李氏夫妇想要要回它,而是外地商人主动将它还了回去。
外地商人倒也不是被它的所谓忠诚感动,而是想着十金若换了只死鸟,得不偿失。况且金来在杭城到底有着财运的美称,若是死了,也不是个好兆头。
但一开始,李氏夫妇拒不肯收,面上说着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换回来的道理,其实背地里是在心疼那十金,舍不得将那十金换回去。
外地商人如何不知李氏夫妇的想法?眼见着金来奄奄一息,快要死了,无奈之下,只得再赔了两金,把金来还了回去。
于是,金来终于再次回到李府。但相比上一次,这次的它,羽毛不再鲜丽明亮,原本耀眼的火红,现如今已黯然失色,就连它原本被人称赞的金色尾羽,也不再如金子一般明亮。
但到底,是回来了。
金来看着熟悉的李府,眼中满是欣喜,安心闭上了眼。
「六」
金来回到李府,受到的待遇仍如从前,甚至更好,李夫人每日都笑眯眯地对金来说它是李府的财神爷。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一切,到底,都是发生过的。
外地商人了解李氏夫妇人品,又因他们俩吃了亏,如何甘心?
恰巧,外地商人与杭城郡守素有交情,饭桌上随口一提,才因金来而蒸蒸日上的李家生意,便一落千丈。
李老爷不明其因,四处打探,才知缘由,不禁怒从中来。他不敢招惹那商人,只得憋着一口气回府,奔向金来常待的院子里,指着它怒骂,以此泄愤:“你个扫把星!说什么给咱们李家带财运,我看财运都被你带跑了!你个畜生,整日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作甚,我看财运就是这么被你飞走的!来人,来人呐,把它给老子关进笼子里,别放它出来!”
话毕,李老爷犹觉不解气,又朝着刚被奴仆拴住的金来踹了两脚,方才甩袖而去。
而金来呆立原地,任由仆从将自己重新关进了笼子里。
至此,金来受到的待遇越来越差。
李府因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忙得鸡飞狗跳,不断有奴仆卷铺盖走人,逃不了的,则在李府惶惶不可终日。人人都在忧虑着自己未来的命运,自然就没有人,顾得了这只被舍弃的鸠。
无人照顾金来,也无人给金来送食物,这下,金来再次饿肚子了。只不过,上次是它自愿,而这次,是不得已。
「七」
饿了几天的金来,日渐消瘦,比起再次回府的模样,甚至更严重。
而李府,也在这几天内,迅速落败。
最后,金来深感大限将至,看着眼前萧条的李府,满心悲怆。
就在它即将闭上眼睛时,恍惚间,看到它面前站着一个人。
怎么,还会有人呢?
李家落败,奴仆逃得逃,来不及离开的,则被李家财产的接手人拿去发卖。李夫人眼见形势不对,早就跑回娘家去了,李老爷则在债主上门前,迅速收拾包袱逃走。对了,他离开前,还不忘踹它几脚泄愤。若不是时间紧急,按那日李老爷看它的眼神,金来都怀疑这昔日的主人,想杀了它。
接手人见金来奄奄一息,念着它曾经财运来的名声,也让兽医给它看过。但在兽医说它无法救治,已时日不多后,就任由它自生自灭了。
所以,现在站在它面前的,是谁?
金来努力睁开眼睛,才发现此人只有一臂。再仔细瞧瞧,它才认出,原来是翠芳。
倒也不怪金来认了这么久,毕竟翠芳的模样,也变了许多。
往日未曾断臂的翠芳,到底是李夫人的贴身侍女,虽有些懦弱,但待人和善,面目可亲。可现如今的她,满面死寂,明明嘴角挂着笑,它却觉阴冷。
翠芳提着一食盒,打开,里面满是金来爱吃的东西。她递到金来面前,说:“吃吧。”
可金来已饿得提不起力气,根本没法吃,只能朝着眼前食物干瞪眼。
见此,翠芳得意地笑了。
她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她吃力地用仅剩的左臂抱着一个铜盆,里面装着的,是一堆纸钱。
她先将铜盘放在金来前,隔着铜盆与金来面对面坐下,再取出盆中的纸钱,费力弄了半天,才在铜盘里燃起小小的火苗。
火苗越烧越大,充斥了整个铜盆。扑面而来的热浪,让金来觉得自己要被烧焦了。
翠芳一沓一沓地将纸钱放入铜盆中,看着这些纸做的玩意儿被火焰吞噬,突然笑了:“你知道吗,我爹死了。”
金来疑惑不解。
看了眼金来,她嗤笑,继续说:“他死在了我断臂的一月后。本来呢,盗了那发钗,买了药,他说不定,就不会死了。可是啊……却被你发现了。”
金来一颤。
“不过,这也不怪你。”她冷笑,“谁让你忠诚呢?可金来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忠诚给了你什么?”
金来闭目,泪水却从闭合的眼睛中溢了出来。
“你知道吗,看到那商人想要买你,我有多高兴,就想着,你不是忠诚吗,那你会怎么做呢?于是我特意向夫人献计,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还真信了呢?”
金来突然睁眼,瞪向翠芳。
“你瞪我也没用,舍弃你的是夫人,是老爷,又不是我。”翠芳指着火盆中被火焰吞噬的纸钱,说,“你看,我们就像这纸钱,任由老爷和夫人摆布。可是,他们又何尝不是纸钱,任郡守大人摆布呢?”
“你说……”翠芳盯着金来,状若癫狂,眼角却流下了泪,“郡守大人又是谁的纸钱呢?哈哈哈哈……我们都是纸钱……都是蝼蚁……哈哈哈哈哈哈……”
隔着火焰,金来看不清翠芳的模样,只觉她那尖锐的笑声,以及眼中的火焰,仿若地狱。
它就要死了。它这般肯定地想。
突然,一片火红向它袭来,随即是疼痛。
它闭上了眼。
「尾」
杭城有一传说。
曾有李家,养鸠,名为金来,有财运之美名。
后李家落败,金来自焚,葬身火海。
世人皆赞金来忠诚。
可却无人想到,它的忠诚,是用什么换来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