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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绥化,五十年前,屯子里的房子是土坯房,土院墙,土仓房,猪圈、狗窝、鸡架都是土的。我们屯子的路有很多条,每条路都是天然的,我们乡间的路又分大道和小毛道。那时的大道,不是夏天用的,只等到了庄稼放倒之后,生产队才拴车,把庄稼拉回到场院,这时赶车老板子和跟车掌包的便日夜不停地往回拉,向场院拉粮食,拉完粮食再拉柴火,把柴火拉回来直接缷到各家的当该上,接着再送公粮。这一套拉的程序下来,把地头地脑压成了路,这路我们习惯叫大道。冬天里的大道就任凭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再无人打扰。直到春天,大道之上便成了车轱辘菜跟婆婆丁的家。老牛车拉着犁杖慢慢地在婆婆丁和车轱辘菜的脑瓜顶上过,赶车人还不让老牛吃嫩草,专门给戴上牛箍嘴,其实那是怕牛在趟地时啃吃庄稼所采取的措施。我们小伙伴们放学后挎筐在大道上挖菜时,曾议论过这些四通八达的大道过一个屯又一个屯子,把天下的屯子都连接,一条大道能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样厉害的大道甚至可以通到北京天安门……
我们屯子就一个生产队,屯子太小没有合社,买只铅笔或买个田字格都得出屯子,那时,各屯子的孩子都在学儿童团的作风,盘查外来人员,我们小孩子到外面必须要过人家“儿童团”那关,对我们要进行严格审查和盘问,也就是人家要欺负欺负外来人,所以呀,我们出屯子买冻梨和冻柿子都要叫上很多小伙伴壮胆结队而行。小毛道是我们屯子人在田间一脚挨一脚走出来的,都是通往最要害的地方。
那时,我上合社首选是前屯的唐家洼子,唐家洼子买东西回来,唐家洼子屯子后有高高的大榆树趟子,我们爬树不是为了掏喜鹊窝,也不是为了掏老鸹窝,而是惦念着涨满枝头的榆钱儿。那老些甜甜的榆钱任我们吃,等到觉着该回家了,还得选最好的大叉子扛回家,好让别人知道有这样的好事,也为了让别人知道我有这样的能耐,我打小就乐意臭显摆。
有一次我独自去东屯麻家窝棚,让我印象深刻,那时我刚十岁,出屯子走大道,道的左边是生产队的苞米地,长出半尺高的苗子,右手边便是一大片的野甸子,甸子的中心是大泡子,每当雨季,大泡子里的龙王爷作妖,将水漫漾出来,淹没庄稼,脚下这条大道是伯伯们垃地在大泡子边压出来的,道亦是十年九被淹,只是春季里水妖在睡觉,还没出来为患人间,那次我记忆深,像走到了天堂。快到端午节了,清晨,甸子上有许许多多的菏花雀在不停的歌唱,就好像菏花雀在举办春季歌唱专场,它们在歌唱甸子之上花儿开。天空中的云雀们不停地闹春,在空中针对云朵直叫劲,瞎吵吵,瞧不起春风也瞧不起云朵,不停地维持着演出秩序。鸟儿卖力的歌舞表演让观众——鲜艳的婆婆丁花儿,满脸挂着激动的泪花,全甸的花儿都在借助于风儿不断的摇曳,在欢呼,在兴奋,在摇动,控制不住的激动,甚至于苞米苗也在舞动,一时间,我也忘掉了恐惧。两个屯子就隔着这原始的大泡子,南方人叫这样规模的水面为湖,过泡子或者说上了岸,便可见东屯的房子。
我们屯子小,学生少,学生学习的学习成绩都不好,我的上两届的学生初中是到唐家洼子上,是向南走的小毛道,我的上届学生初中是改成到西五道上,走另一个方向,是向西的小毛道,轮到我们这届更不像话,上五年级就出屯子到东明中心小学,一出十里路,从此之后,我便天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这一路上要穿过几个生产队的田,田里种的庄稼不同,往往是穿过苞米地又钻高粱地,那时的作物多,黄豆,小麦,谷子,糜子,瓜地,白菜地,甜菜地,生产队在地里种啥,我们就走啥田。
背着书包进了屯子,我们比着看谁家房顶上的青苔多,房顶上长青苔是好事,青苔多就说明所用的苫房草是好的,苫房草出苔就意味着永远不漏雨,雨再大房子不漏,还不怕风,刮再的大风也不卷薄。
每当燕子回迁前,都要集中落在房坡上开誓师大会,我们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很羡慕房坡燕子多的人家,我们取名叫“落燕坡”,“落燕坡”大,也就是燕子多,我们真的是挺眼馋的,眼馋那家人的好德行。
也有时我们几个人一起议论谁家的土院墙修得好,土墙要比秫该(高梁杆)栅子强很多很多,那时已有不少人家的院墙是土墙,可人家在土墙上又抹了一遍泥,显得日子过得结实……当院子至当该的道都垫了沙,羡慕这人家的日子真有生活情趣……别人家园子还一片黑时,有的人家的园子里蘸酱菜特别显眼,我们评论他家的勤劳。
春天,我们走在大当该上评比谁家的玻璃擦得最亮?谁家的房子最高?我们不好好上学,把看到眼里的什么东西都要比一比,看哪个屯子的后墙上大白字写得好,同样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还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类的标语话随处可见,我们就比着哪个字写得俊!其实,我们自己的字写得很臭,还恬脸评论他人的字,没有人让我们评比,是我们背着书包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无聊之举。
在路上,我们讨论最多的还是每天十公里,照这样下去,小学至初中毕业要走多少公里?高中又将要走多少公里?离红军二万五长征还有多远?有时甚至于远点计算出人的一生究竟要走多少公里?
那小毛道不都是在甸子上,往往是走在横垄地上,由于方向的问题,遇到地垄是斜的,我们就两步一条垄,或者是三步一垄,遇到真正的横穿,那么就有可能是迈一步过一垄。
庄稼起身后,早晨的露水大,只要是穿过横垄地,不管是两步一垄还是一步一垄,都照样湿身,小毛道两边庄稼上的露水还稍能接受,露水最多的还是小毛道长的水稗草,那才是挂露水之王,它成墩子长,呈放射性方向,高矮不一,浑身长满了绒毛,是我们无法躲避的地雷,既便是手拿小棍也得趟爆炸,甚至于坐在教室凳子上,衣裳还湿着,只有后领口除外。
我们屯子这些小毛道有的是通向学校的学生路,也有的是打鱼的人上河套走的渔道,还有通向瓜园的瓜园之歌,在田间走的人多了便踩成了光溜溜的小毛道,我们屯子向外放射出好几条小毛道,都是为了少走路,抄近道走出来的,年复一年如同有了记忆,小毛道都在那儿,每条小毛道上都有自己的童话故事。
去年近秋天,我回了趟老家,来到了我久别的家乡,那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曾磨着我的脚尖和脚后跟,我默念——家乡!我回来了!不一会,张文开着崭新的自动挡的SUV来接我,哇!让我惊喜,问了一句:“咱家乡都有车吗?”他答说:“大多数人家都养了。”听到家乡人日子过得好,我很骄傲。
我俩一路之上走的可都是我曾经熟悉的地方,所不同的是今天是坐车走在水泥修的“村村通”,一路上看得我惊愕,那几十米高的粮食烘干塔,那占地几千平方米的制米厂,厂房高大雄伟,乡里安排多家制米厂集中在一处建造,显得有统一规划,加工能力通过堆积成山的稻壳便得知一二。
我们大队小名五道岗,土地是当地最不平整的地方,如今,进我眼帘的便是超平的金黄金黄的大片水稻,一望无际,我受到了场景的震撼,让张文停车,大片的水田竟然是没有一根杂草,以前在上学时曾读过金色的麦浪如何美,我不知道家乡的金色的水稻是不是也能让别人激动?五十年变迁,换了人间。这是我家乡人用勤劳的双手干出来的,家乡人个个是勤劳致富的践行者,家乡人会用稀泥粥找平全世界,把五道岗一道道岗削平,变成了一道道杠(池埂子),由于生产力的大发展,把我家乡的甸子和泡子全都变成了良田,就连菜园子、达望泡这样千万年的原始大泡子,全变成了高产的稻田。
张文开车快,就要到家了,在心里头,我默默呼叫——娘哎!漂泊在外四十多年的游子,今天回来了!我想再次扑到您的怀抱里,轻轻地叫声娘!我的母亲呐,我想扎到您的怀里享受脑瓜皮上抓虱子的感觉!我想背过身去让您再挠挠儿子发痒的筋囊鼓(后背)!妈,您再掐掐儿的脸蛋子,如今,儿脸蛋子都是肉。娘啊娘!您愿意吃大米,愿意吃鱼,咱的家乡才是真正的渔米之乡!
来到我们屯子,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我在家时人们嘴上总喊敢叫日月换新天!五十年后,日仍然是在天边,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天没有变,可是地被换了模样!屯子早已经没有了土房,家家都有宽大的庭院,宽敞明亮的大砖房高高在上。
晚饭后,张文带着我从屯子东头步行走到西头,来回几趟,我仔细辨认,从记忆当中回想,他又把我带到我家老房子的地方,房子没了,剩下的是房场,我依稀辨认着进、出的小道,左手是我家的柴火栏子,右手是别人家的柴火垛,恍惚中我走进去,又走出来,从当院子来到当该,从错乱的思绪中一顿乱捋,我像只归来的小鸟,幸福地飞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家乡,来到爹娘曾经辛苦建造的鸟巢旁,站在原址,想我一同出飞儿的亲兄弟,更怀念那给了我生命的亲爹和亲老娘。
我站在当该望出去,秫该(高梁杆)栅子换了铁栅子或者是砖墙,家乡的鸡鸭鹅都住上了雅间,八戒的房间都安装上了自来水,渴了自己随意喝,不用再求猪倌,八戒的卧室里也点上了LED,猪舍日夜通亮。
我来到村口,找不着小毛道了,当年的小毛道位置还在,我走小毛道的感觉还在。毛道有深有浅,学生的毛道都是很深的,我们出屯一头扎进去,等出来可就是另一个村庄,庄稼起身后,我们都是脚跟脚地跟着感觉走,稍微落远一点,前面的人都自觉地知道等,或者是呼喊应答。我站在过去的毛道位,毛道里的呼喊声仿佛还在耳旁。条条通往人间天堂的小毛道退出了人们的生活,走进了人类进化历史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