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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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春末,潮湿的季节。Jelly 拿起那粉红色的话筒,拨号声在耳边响起。她略微倾斜听筒,那边传来悲伤的嗡嗡声。这声音似乎在寻求一个听众。多少次她在道别之后不知不觉睡着,却总忘记将话筒放回托架。当她挂断电话,但这边由于滞后还处在半连通的状态时,半衰期以后紧接的便是最终挂断之后的寂静。而如果她仍不放手,则锋利的蜂鸣声在耳边回响。电话沟通的方式往往很是特别: 急迫的嘟嘟声意味着“已经挂断”;长长的响铃意味“快接电话”;而粗鲁的忙音则表示“无法接通”。她总能从电话里听出点什么。

电话端十一个按钮: 区号按钮、数字按钮、零位按钮,以及近乎无限的组合—她的指尖。与其说这是触碰数字按钮之间的凹槽,不如说是触碰一种感觉。无论你是否需要,总有太多的干扰。她不得不集中精力抵御这些干扰。窗外的鸟儿唧唧啾啾的吵着。这鸟儿距离紧闭的窗口至少十五英尺,但她依然感受到了它所带来的烦扰。也许,这鸟儿正在院子里的一棵橡树上吧。她盼望着,盼望着另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但希望总是归于渺茫,继而临近孤独。这种希望失去自身的可能性,让人不经感觉到:也许在这座空房子里,有声音落下的影子。

她没有电话留言机。这一点值得注意。这是区别所在。正因如此,她可以让电话响上一整天。这是真的吗?真有人试过?塑料听筒蹭着她的下巴,还有她的耳朵。她再次将听筒斜向一边。如果她躺在听筒的身边,将它放在她的头上,然后用一只手平衡住。就这样,她便能聊上几个小时。

“Hello?”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而在每一句的话末,似乎都有一阵咳嗽在清嗓子。接着便是另一声咳嗽。这是今天他第一次,第一次开口说话吗?或是他刚从睡梦中醒来?和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聊天,有一种特殊而亲密的感觉。但这也不无风险。刚醒的人可能会感觉比较吃惊,也比较容易受伤害。这时的电话可能会让他从意识中觉醒,继而发脾气。Jelly便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 “靠,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我好不容易才睡着。现在好了,你把我搞醒了,f+u+c+k!”。即便是Jelly自己也无法忍受这种半夜被吵醒的感觉。但电话这头的这个人,只是咳嗽了几声,默默的等待着。她闭上眼睛,将精力集中在放松、平静和愉悦之中。打电话给陌生人,这是关乎纯洁、爱、土地和生活的事情。

“Hello”她开口道。她的声音滑过“l”,继而缓缓停在了“o”这个字母上。她总是不急不慢。没有什么比急躁更令人厌烦。

“你是?”

“我是Nicole”

“Nicole?那你的名是?你是不是打错了啊。”

这是关键时刻。

“请问你是Mark Washborn吗?”

“哦不是。我是说。。。Mark是谁?”

“我是Nicole,Mark的朋友。我还认为这是他的新号码。”

“哦,不是。这太奇怪了。我知道Mark,他是我的好朋友。”

“哦好吧。。真不好意思啊。非常抱歉我打扰到您了,额。.”她很少说“额”。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模糊词。如果合理使用这个“额”,而不仅把它视为一种习惯或有节奏的抽搐,则这是很好的让对方继续搭话的方式。它是一句没有内容的开头,让人不禁想把这句开头接上去。

“我是Jack。Jack Cusano。”

“Jack Cusano?是唱片制作人的那个吗?”

“嗯,是的。”

“那你也会电影配乐?”你在Robert DeMarco这部电影里的作品非常之棒。”

“是的。”他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他的嗓音变得更加清脆。她拿着话筒,躺在枕头上。话筒刚刚贴着她的脸颊。她想象着她的声音传入发射机,声波变成电脉冲,继而传递到叙拉古的配电站,然后变成电磁波横越全国各地-她的声音所留下的印记-她的语气和音调带着那份优雅传递到圣塔莫尼卡的配电站,配电站继而将这电流传递到马里布海滩的房子,最终传递到Jack的黑色无线电话接收器上。如此之快:她这头的声音瞬间被复制到他耳边微小的放大器中。这声音一路传来,经历如此之多的转换,却没有任何失真。技术真是一个奇迹。声音很清楚,如同耳边的这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讲话。令人惊叹的是,她居然听见了电话那头大海的声音。海鸥的声音,以及海水拍打着海岸的声音。她几乎可以听到阳光打在他朝西的窗户上的声音。

这又是一个关键时刻。她知道她再也不能想象出别的什么来了。她得等待着另一头的他将话接下去。她不能急。她把脚并在脚踝处,同时将睡袍拉到她膝盖之上。她感觉有点冷。她多么希望能够待在他的那间房子里,感受海滩的气息与和落在窗户上的太阳的声音。她闭了双眼,等待着。她听到他在咳嗽。

“你和Mark是怎么认识的啊?”他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友好,且夹着几丝幽默。

Jelly“呃”了一声, 这声音带着她的鼻息。这声音带着几分沉思以及几分模模糊糊的肯定。她知道,即便在某些问题上她不得不说不,她也会把这个不字拉得又低、又圆、又长,这样听起来这个不字之中还含有几分肯定的意思。或是忽高忽低的“嗯-嗯”,有如一座小山似的连绵。你被这嗡嗡声带着穿过鼻子底下,双唇闭合。

“我们聊过很多。早上聊,半夜也聊。有时我们会一连聊上几个小时。”

“是吗?怎么,你是他女朋友?”

Jelly 笑了。他话里的意思,可能Mark还有别的女人。她不想成为一群女人之中的一个。Jelly想成为一个特别的女人。而非某某的女人。她想为自己划出一个独立的类别。一个男人所不知的存在。

“不”她回道。

“我们只是谈论有关他写作的事情。他把每天写的东西念给我听。我听完之后便告诉他我的想法。他说这使得他的写作有了动力。因为知道我会打电话过来,同时他也会将所写的念给她听。

“真的吗?”

“他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么?”她问道。

“有,但Mark所说的一切我都不想听。他嘴里没几句好话。从某个角度而言,他的话只不过是环境噪音罢了。”

她笑了。他也笑了起来。Jelly坐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腰。她能感觉到臀部上方的脊椎排成一条直线的声音。她将话筒切换到另一边耳朵,同时扭了扭脖子。她吸了一口气。这期间,有等待、 有沉默、 有计时。

“我要挂了。非常抱歉,打扰到你了。”

“哦,不。我是说,没有关系。这个点我得起来了。我通常不会睡到这么晚。但在这首曲子上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

“那你喝杯咖啡,起来工作吧。”

“嗯,但还没有找到状态。”

“你是在忙着电影配乐吗?”

“不是。这只是脑海里的一些想法,我仅凭此自娱自乐罢了。我会把这些想法敲出来。不过也许这些想法最终会成为某个电影的配乐,这也说不好”

“真的吗?你不用看电影,就这样直接配曲么?她问道。

“电影还是看的。但我还是会在曲子里头融入自己脑海里的旋律。然后将这些记录下来。就是这样。”

“挺不错。”

“你想不想听听看?”

“可以么?”

“当然。”

“哦,好哇。太好了。非常感谢。”

“好,好”他说。 “那你先别挂。”

Jelly闭上双眼,再次向后倚靠着。她称此为“用身体倾听”。当你被一首音乐或一个故事所吸引的时候,便会如此。当你静静的躺下,闭上双眼-无需多余的表达,你的身体便是最好的回应。会有一些人,在其他人停止谈话、停止弹奏或者演唱的时候,开始说话。他们如此兴奋地将思想汇成话语,以至于声音盖过了这个人。他们苦心编制出对对方的回应,因为这在他们看来非常重要。在聆听的时候,Jelly的目的则有所不同。她的目的是静静聆听,静静感受。她会静静的躺下来倾听。电话正为此而设。在电话里,无需去看、无需去摸、无需去嗅、无需去尝,也无需直面带着希望亦或是尴尬的脸。在电话里,只有振动以及或长或短的声波。如果你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抓住它们,那就错了。这是对可能的一种直接抗力。说白了,这是爱的缺失。如果爱不是一颗聆听的心,那爱又是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让音乐去找寻她的位置。

“这就是了”他笑着,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

Jelly睁开眼, 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很好”她说。

“是吗?”他问道。

“是的”她答道。 “谢谢。”

“好。”他说。

“每一次重奏都会带来一些小的进步。”

“是的。”他说。

她做听完后,才着手对这做出评价。过程是这样的:在一百万可能的话语当中-你找到该说的话-这句话能切实的描述这种经历。这个寻找正确的话语的过程很有趣,像是解谜题一样。你想起这个词,然后在嘴里感觉它,继而通过嘴巴说出来。声音所包含的意思,只有当她听到的时候方能感觉是否传达到位。随后,当声音停在那里的时候,她不断的修正这些词,继而说出更多的话。

“这给了我一种显著提升的感觉。不是那种硬着被提升或是攀援而上的感觉。也不是那种在电梯里上升的那种感觉。”她说。 “或者自动扶梯。不完全是这种感觉。一种更加浮起来的感觉。也许是一种。。。. .漂浮的感觉”。

“我的音乐让你漂浮起来了。是的。”

就是这种漂浮的感觉。声音的波。海上的波涛。漂浮在水面上。漂浮的声波。飘啊飘。Jack所不知道的是,这是对她而言是多么的容易。

“我要挂了。Jack。恐怕有点晚了。”

“哦,不,真的吗?”他问道。她听到火柴的嘶嘶声,然后锋利地吸一口气,然后吹气的声音: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她清楚电话那头的声音:拧开瓶子或拔掉瓶塞的声音,将液体倒在冰块上的声音,以及冰裂开的声音。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这是一种痛苦。一只燕子微妙而谨慎的声音。这是点燃一支香烟的声音。但他用的是一根火柴,而非打火机。他是个烟枪。他用火柴而不用打火机点烟,这点有些特别。因为火柴更具戏剧性。火柴会留下火焰,同时,你也需要将它吹灭。火柴所留下的磷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

“这样的清晨和你聊天,我很高兴。很高兴见到你,Jack。”她说。

“我也很高兴。Nicole,我的真名是Nicole。”那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聊么?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Jelly坐了起来。她把电话放了一分钟。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动作很慢。泄露感情并非他的所求。他所泄露的是,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而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真的得挂了。我保证,我会和你打电话的。”她说。

“很好。随时欢迎。”Jack 说。

“再聊”她说。

“再聊”。

她并不会随时都给他打电话。她会在选择在周日的同一时间打电话。只有周日,且只会她打电话给他。这是设定的参数。具有可预测性。这是他们之间建立的最好的联络方式。他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他想打电话给她,他想要她的号码。他想在其他时候和她聊天,而并非仅限于周日。但她知道如何把握好这一切。重要的是节奏。她会在每个周末给他打电话,几个星期过去,他便会习惯她的这种习惯。他会开始数着日子,这是一种极大乐趣。

“嘿,宝贝。”当他接电话的时候,Jack说道。

“嗨,Jack”她坐在沙发上。在她面前的咖啡桌上,是一份贸易报纸-《多样性和好莱坞记者报》。报纸的旁边是一枚放大镜和一支荧光笔。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过会儿,这些雨就会变成又湿又粘的雪。新闻上称之为“雨夹雪”。这些雨会冻起来,将清晨的人行道冻成冰盖。这天气让她纠结了:如果太阳不出来,外面将是灰暗的颜色,带着冰的凉意。如果幸运的话,在走路的时候她会听到脚下的冰开裂的声音。但多数情况下,脚下只是沉默。走路打滑,可怕。如果太阳出来,外面会格外明亮。所见之处,闪烁的反射光,美丽而痛苦。冬天里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你必须有所计划,作出应答,适应这种日子。对于像她这样的视力低的人,有更简单的去处。对任何人来说,亦是如此。

“恭喜你获得了格莱美奖提名”她说。

“谢谢。说实话,这并不重要。这一类的奖中,他们很难找到五个候选人。如果你交了东西,且你有点名气,那你就自动被提名了。”他说。

“但你之前获得过奖。难道真没什么吗?” Jelly拉了拉她的厚松绒睡袍。她感冒了。早上的时候,她喝了不少柠檬蜂蜜茶。她的嗓子肿了。甚至吞咽都会引起一阵剧痛,但这还没有影响到她的声音。她抱着抹布裹的冰袋。在听Jack说话的时候,她将冷敷布压在她喉咙上。

“是的。”他说。

“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成果喜人-任何人都必须承认这一点。”她说。她听见了点燃一根香烟的声音。

“我昨天看了《权势下的女人》”Jelly 说。Jack 喜欢John Cassavetes导演的电影。他给她寄了珍藏版的视频,这在市面上很难找到。

“嗯?那你觉的拍得如何?”

“非常好,我很喜欢。Gena Rowlands很迷人,这种软弱打败了她周围的所有人。”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说。 “我喜欢她等孩子下车的那一幕。”

“是的,她那时兴奋的跳起来,问路人是什么时间了。”

“正是!我喜欢这一幕。这是我真正喜欢的。当我在家里工作,女儿还小时,她下午3点回家的时候我也很高兴。”

“你呢?”

Jack笑了。 “我是Nicole,但内心深处的我是Gena Rowlands。”

“我信。我很高兴。”她说。她吞下一口茶。她感觉到耳朵在动。 “那么昨晚如何?”

“烂。这几天找不到感觉。”

Jack 经常熬夜,通宵工作。Jelly 在下午两点的时候给他打电话,约一小时后他会起来吃鸡蛋,喝一杯咖啡。读周日的《纽约时报》。

“你总是这么说,然后你就会有惊人的突破”她说。 “几个星期前,你说你没有灵感,然后呢,你便完成了迪马克电影中完美的、 令人难以忘怀的旋律。”

“这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我通常觉得自己做的烂,但是也并不是说烂不会变好。然后我会抱怨,这的确无聊。

“你感觉到糟糕,是因为你在乎。你对自己要求苛刻,也许这便是你进步的一个过程。”

“什么?”

“也许绝望会带来希望。”她说。她听到他呼气的声音。

“你是说需要经历绝望和放弃才能得到什么么?"

额,Jelly 同意他的说法,但并没有打断他的思考。 “嗯。”

“也许是吧。”他长长的吸了一口烟。 “也许我需要将脑海中的那些陈词滥调都赶走。我需要驱除它们,将它们扔掉。还有,只有听完并拒绝了所有的陈词滥调时,才会有新的东西-或者有趣的东西-剩下。” Jelly听到了勺子搅拌咖啡的声音。一小口,然后是呼气的声音。 “也许真是这样。”但是真正做起来,确如地狱般的折磨。”

“你所做的都会产生作用。最终,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灵感最终会找到。”

“我真是这样做的,不是吗?”他说。 “从未这样子想过。但我想,我能不能更仔细地考虑这个问题呢?也就是说要清除思绪的蜘蛛网。越过枯燥而显而易见的的事实。第一波的废话。也许我可以更有效的通过这一过程。

“你应该拥有这样的自信,也就是说:当你摆脱这些束缚之后,你便可以开始真正的工作。”她说。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避免陷入彻底的绝望。”他说。 “仅仅需要换一个思考事情的角度。”

“如果你可以在中途打消自己的疑虑,那它便不会让你如此折磨。”她说。 “因为你需要-你应当拥有-一种自信。你需要清楚你在做什么,你所经历的糟糕的事情只是一个经过。”

“现在,我忽然觉得今晚工作轻松多了。”他说。

“很好。”她说。

“你总是能带给我好的感觉。”他说。

“希望如此。”Jelly说道。她把冰压在喉咙上。 “我是不是该挂掉电话,让你继续开始工作了?我不介意。”

“不!”他说。 “你敢挂。。。”

“那好吧。”她说,虽然她通常不会在自己直觉的谈话时间内让自己说个没完没了。大多时候,他们会在周日聊上一个小时,有时半个小时。很少的时候,他们会聊上两个或三个小时。这种情况很少,但最近这段时间更加频繁。Jack会播放音乐—他自己的或其他人的—或者他们会在一起看一场电影,并在电影的间隙聊上两句。他现在会定期给她邮寄录影带,附上想说的话和其他一些小礼物。她给了她在雪城的地址。如果他能感觉到她是雪城大学的一名研究生,那肯定不会是她自己说的。她在谈话的时候留有空白,而Jack负责将这些空白填满。他们所绘制的轮廓是一种合作,由他的欲望和以及她的留白构成。她并不觉得这是谎言。而且她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名研究生。她觉得自己是社会学的研究生。当她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得到了社会工作者的帮助。在一次脑膜炎感染之后,她差点死去。一夜之间她差点失明。然后,她慢慢地恢复了一些视力。现在她为这个中心的孩子提供志愿服务。帮助孩子的父母。在和Jack谈话的时候,她感觉就像一个研究生,一头柔软金发,年轻而美丽。她感到了手和手腕之间的优雅。

她所没有感到的是:单调和沉重。她会忘记自己的大肚子。忘掉她贴着膝盖的大腿上嘟嘟的肉。忘掉蜘蛛网状的血管、老茧以及妊娠纹。她还没有生过孩子,但是快速的青春期发育让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乳房、上臂和大腿-从红润变为岭白,这公平么?她甚至还没有让谁看过她的身体,但是她的身体却已经苍老, 这公平么?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忘记了沉重、 无形、 而寻常的躯壳。她感觉到年轻活力-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魅力,懂得爱和理解男人的女人。这就是真理。其他都不相干。

“但我马上得挂了。”她说。

“不,Nico。”Jack说。

Jelly 想挂断电话,趁他仍在想她的时候,趁他还沉浸在欲望里的时候。但Jack却难以抗拒自己的欲望。她喜欢Jack喊她Nico的方式。喜欢他如此直接的向她提出要求。

“不吗?为什么不呢?”她说着,疼痛的嗓子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太迷人了,我想听。”他说。他暴露的欲望起到了作用。这种欲望隐隐的通往性,但她不会让它得逞。她对赤裸裸的性持保留的态度。和她说话的人,不知何故也明白这一点。他们知道,有一些女人,是手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你不会说什么粗鲁的话。你轻轻地呼吸,不会做出任何肆意的举动。

然而,她过去所遇到的几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得到明白这一点。他们不理解她。尽管她有她的教导、清晰的愿景,以及她所设置的参数。他们并不是对她真的感兴趣,并不是。

“你让我如此辛苦。”一个不值得联系的人说过,关于她给他讲的虚无。尽管她微妙、端庄的设计,而且她了解他圈子里的人。她立即挂了电话,并且再也没有联络过。

Jack是礼貌的。他诅咒过,香烟另他咳嗽,但他仍很温柔。他是一个绅士。

“其实我还不急着挂”她说。 “你是不是感到悲伤?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难过的样子。”

“也许有一点吧。”

“不只是因为你的工作吧?”

“不知道。这是星期天的忧郁,一点老式的惆怅。有时我只是呆呆的坐着,莫名其妙的难过。是不是很奇怪?我很奇怪-你知道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孤单。想念某些人,或为某些人感到难过,这两者是不同的概念。

“谁?”

“我想念我的叔叔Joe。几年他去世了,但我至今还会想起他来。他是个有趣的人。他其实不懂我,也不懂我做的事情。但这些并不重要。我们是一家,而且他一直很喜欢我。我知道。直到死之前,每次他碰到我,总会给我钱。尽管他是一个退休的保险推销员,尽管我当时赚的钱很多,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有家庭有小孩,但每次家庭聚餐或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会把一百美元放到我手上,说:“一点油钱。”眼睛还眨啊眨的。我会设法拒绝,但这是毕竟是他关心我的一种方式。意大利式的关心,我猜。我想念那种家人所带来的小小的感动。Jack 咳嗽了一下。 “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让他给点意见的。我不应该只是向自己的兄弟姐妹讨想法。我还想念我的狗-它叫Mizzie。她是一只杂种猎犬。眼睛低垂,长绒耳。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碰到了它。它见证了我第一次的离婚,以及第二次的婚姻。我从来不会让她走自己不愿意走的路程。我会让她跑起来,或者叫管家来做这件事。我希望她还在,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悠闲的散步了。

“哦,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她说。

“不只是因为苛刻。”她听见了点燃一根香烟的声音以及呼气的声音。 “不只是因为苛刻。我想念我的女儿和我的母亲。我是说,我的女儿活着,但是-”他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她问。

“不知道。对我自己的滔滔不绝感到好笑。”

Jelly 摸了摸她的喉咙,继续听着。那边的Jack正在抽烟。

“这很难,”她说,“太难了。”

“你会想念谁呢,Nico?”他问。 “也许你太年轻-”

“不,我也有想念的人”Jelly 说。还没等Jack说完,她便插了进来。这是她一直避免去犯的一个错。

“嗯?谁呢?”

“十六岁的时候,我父亲死了。”Jelly说。 “他从来不和我们一起住,所以我不太能见到他。每个星期他会带我出去一次。通常,我们一起看一场电影,然后去一家小餐馆吃汉堡包。他突然死于心脏病,所以我一直想着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次我心情不好,我不想和他一起吃晚餐。我想和我的朋友一起。所以那次我去了,但我还是生着闷气。我不想看电影,晚餐也没怎么吃。他不停追问我生活方面的问题,我就在一旁慢慢的剥可乐瓶的标签。我发现他说的一切都那么无趣,那么令人生气。然后他死了之后,每次想起那顿晚餐,我都会觉得难过。有时候我坐在床上常常想,其实我和老爸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个星期一次,再加上每年夏天的一个星期。乘以我的年龄,或是我开始计事以来的年龄,大概就十二年的光景。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全部。但是在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居然懒得看他一眼。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她脑子里有一种想法在提醒着她,别说了,该停了。你在做什么?但她没有听从这种想法。Jack会爱上她;她知道。

“哦,不。”Jack 说,“听到这个我很难过。但你当时只是个孩子。尽管你生你老爸的气,但他知道,你还是爱着他的。我女儿也是这样-这是所有孩子的通病。我非常确定,你老爸能够理解这一点。”

“是的。”她说道。这句话从她的喉咙里被挤出来。她能感觉到脸颊的热,眼睛也开始刺痛。

“我的意思是,我的女儿-我们几个月没见了。”他说。他长呼了一口气:一半是叹息,一半是别的什么。 “几个月前,我们做过一件蠢事。我的意思是,我们本可以将这件事做得更好,但没有。” Jelly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等他说话或者听他所弄出来的声音。抽鼻子的声音。 “没事的”他说。 “有时候这种感觉很好,即便有时把我弄得很糟心。” Jelly能够听出他的声音有一种吸引力-这征服了她。她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知道。”她说。她听到一个男人哭泣的声音,这个男人还不习惯这种哭泣。她让他这样哭着。她能听见他艰难的呼吸、鼻息、以及他的感觉的声音。 “我知道。”她知道。

“是的。”他说道,“很抱歉。”

“不要说抱歉,Jack。和我一起你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啊。不会有事的。我没事。”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这让她感觉同Jack如此之近。在她所设定的其他日期里,她不再和其他的男人通电话。她把她的号码给了Jack,让他打电话给她。什么时候Jack想打电话了,就可以打给她。他们现在每天都通电话。他们之间快速升级。她试着不去担心或思考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她试着,用自己温柔而安静的方式让一切慢下来。但很难-她是爱上了Jack。他能给她每一天的分分秒秒都带来快乐。

他们之间相互信任,而且当她挂掉电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爱。但突然,她的生活-她真正的生活,她严厉而又真实的生活 -将她团团围住了。她看着握紧话筒的手,长袍下的双腿以及记满了电话内容的笔记本。她眯着眼看她的公寓,想象她在别人眼中的样子。她试着告诉自己,事情会解决的。但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这使得她呼吸困难。

一天大早的时候,电话响了。Jelly 醒来,躺在床上-房间依旧昏暗。她和Jack在通电话的时候,已经睡着。但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将话筒放回去了。她伸出被窝,拿起话筒。半睡半醒,低声说:“Hello?”

“Nico”Jack 小声地说。

“你还好吧?”她问道。她的声音如同困倦的少女。

“我还好”他说道。 “你是睡着了吗?” Jelly 用被子蒙住她的头,把电话举到耳朵边,闭上眼睛。

“差点睡着了,”她说,对着床边的接收器叹了口气。

早些年,当她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她很高兴有了自己的空间和自己的手机。一天晚上,有一个电话吵醒了她。她当时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电话那头的一个男声:“嗨。”好像认识她似的。

“嗨。”她说。

“是我”他说。 “我打扰你睡觉了么?”

“没有。”她回道。

“您的声音听起来很困的样子。”

“我是有点困了。”她说。

“好”他说。然后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什么。 “很好”他低声说。 “你喜欢,不是吗?”

“请问你是?”她清醒过来了,很生气。他在电话里呻吟了一会儿。她听到一会儿,片刻过后,嘭的把电话挂了。她不认识这个人。他只是随机给她打了个骚扰电话。他半夜给电话簿里的女人打电话,在她们被吵醒后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时,和她们低声说话,假装亲密。最令

Jelly 不安的是-这个声音温柔而清澈。她在头脑里重播那个声音,这并不是一种不正常的声音。这种声音很性感。他再也不会打电话过来,虽然她还抱着几丝希望。她头一次感到了电话的力量-这是一种亲密的武器。

Jelly 闭上眼睛,在电话里直呼他的名字: “Jack”她翻身躺下,把话筒放在一边。 “我在床上。”她听到了他的呼吸。

“早上好”他说。

“早上好!早!”

中间是漫长的停顿。Jelly将丝绒枕头拉在膝盖上。她将胳膊肘放在上面,话机在手肘之间的枕头上,她轻轻地将话筒放在耳边。房间很亮。这是上午十点左右。她仍然穿着丝绸睡衣。她的睡袍接触着早晨的空气。阳光很强,温暖着她的脸。她听见了点燃一根香烟的声音。她抵制着说话的冲动。她在等着他说话。

“要是我说一些疯狂的事情呢?”

Jelly又等了一会儿。但她知道会发生什么。该来的总会来。

“如果我给你买一张机票过来看我。。怎样?”

她笑了。不是嘲讽的笑,而是悸动而愉快的笑。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她能感觉到他的欲望。这欲望沿着电话线传到她这里。在他早上的粗犷的声音里,他抽烟的声音,他的话听起来不像一个问题,最后,蹦出来一个“我。。”这是感人的时刻。

她还没开口回答。这是她渴望而又害怕的时刻。事情总是在这之后彻底崩溃。

“我是认真的。我一直在想。我想-好吧,不是我想。想是一个错的词。我感觉。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对你也有感觉。”她说。

“我爱上了你。”他说。

“是的”她说道。

“这是不是疯了?从未相见,却有如此的感觉。”

打完电话后,Jelly开始哭起来。她让自己感觉到了爱,并且沉浸其中,但这种爱转瞬即逝。在她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们之间便不会有故事。她别无选择。

Jelly 有一次有这样类似经历的时候,是同另一个人Mark Jenks。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电影导演。这样过去了个月;发展到一种很远的地步 (什么都不会留在原地,人想要的总会更多)。忽然有一天,他问她长什么样子。她准确但并不是很清晰的描述自己:长长的金色头发,白皙的皮肤,大大的棕色眼眸。这些事实和幻想版的她是一致的。她知道,因为她对自己的样子有着同样的幻想。但几个星期之后的,对方请求给他一张照片。

她给她的朋友Lynn拍了一些照片。她和Lynn是在中心认识的。Lynn是她帮助的一个低视力孩子的妈妈。她的样子很可爱:身段苗条,曲线动人。她不是那种特别亮丽的女人,但是她有一口纽约腔,翘唇,大眼睛,而小鼻子上则有几点雀斑。Lynn 曾邀请她和她六岁的儿子 Ty一起去海滩玩。Jelly和Ty 一周见一次面,帮他恢复眼睛的视力。虽然他已经恢复了几乎所有的视力,但他仍然不得不带着极厚的眼镜;他近视的很厉害,在光线暗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东西。像Ty一样,她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这个近视的世界,或者盲人的世界。她像是在神话世界中的某个存在-她注定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而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正是这个词“属于”。她多希望和某个人在一起-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那一天在沙滩,Lynn看起来比平时漂亮了许多。她只是化了淡妆。她穿着一套茶色和白色流苏花边的比基尼。她看起来开心而放松。Jelly给她拍了三张照片。她只是拿起她那便宜的相机,按下快门。其中一张,Lynn凝视着远方。另一张则有点模糊不清。第三张,有她灿烂的笑。Lynn看上去性感而并不平凡。她看起来快乐、开放、外表甜美。Jelly知道她拍了这些照片之后她会用来做什么。她把底片交给照片冲洗店,将照片洗出来。她把底片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些照片为她赢得了和Mark聊天的一段时光,但它们同时也让事情变得复杂。她知道:谎言既出,便如覆水再难收回。她试着享受每一刻,享受那美味的男性的欲望。在她的幻想中,她常常把自己幻想成Lynn,一个被Mark所喜欢的Lynn。她永远是Jelly 但又不是Jelly 。即便当她躺在床上,把灯关掉,Mark向她倾述完爱意,电话挂掉之后,她依然找不到自己。她闭上眼睛,靠着枕头。她的手摸到了腰身松紧带,卷曲的毛发,继而微微隆起而湿润的顶部。在她所能想象到的世界之内,她从没想过Mark会爱Jelly,黏乎乎的中年Jelly。她只有在Lynn的身体中才能找到自己。她想象着Mark脱下她的衣服,抚摸她从胸罩中滑落的粉红色乳房。她裙子底下的大腿,她柔软而绷紧的腹部,她圆而翘的屁股。她幻想着自己的幻想,有如一部电影。高潮之后,她便没有再想太多。那种将自己的身体拒之门外的幻想,正常么?如果说一切皆有可能,那为什么不幻想他爱着真实的你?因为 (她肯定知道,无需对自己说) 她的愿望依赖于她在男人眼中的完美。这种幻想-以及她的觉醒-是关乎她完美的身体的幻想。像Mark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已经在理论上爱上她的男人-会如何爱着这副躯体。她的幻想不可能达到。她永远不会傻到相信Mark会爱上她原本的自己。

Mark之后,她用照片与另外两名男子导演了同样的故事。事情总是朝着同一方向进行,当发展到非见面不可的时候,她便断然拒绝。

但Jack呢,会怎样?她脑子里有个念想,也许无论她自己长相如何,Jack都会爱上她。她想过拍一张脖颈以上的照片,看看会发生什么。在他索要一张照片之前,在他邀请他去看他之前,他会问那些男人在某些时候所问过的所有问题。虽然Jack这一版本,是狡猾而温柔的版本: “你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如此年轻。你多大了?”

Jelly又一次笑了。面对这样的问题,她知道如何避而不答。但你不能永远对问题一笑置之。他所有的盘旋最终回到了那个点。你长什么样子?并不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也并不是她没懂;她只是无望的抵抗着这个问题。她又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挂了电话之后,坐在沙发上,呆呆的看着黯淡的灯光看了很久。

我长什么样子?究竟是你眼里的样子,还是我眼里的样子?这是不同的,不是吗?我自己的眼睛里没有精度。它只是热而模糊的轮廓。由情感塑造的抽象概念-便是长相。但他想要答案。

我长什么样子?我看起来像一个果冻甜甜圈。

Jelly 起身走到镜子前。如果你的长相并非你自己,会如何?如果这两者不匹配,会如何?

我不是镜子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我也不是照片中的Lynn。Jack必须知道这个事实。Jack知道我是谁。我是一扇窗户。一个愿望。一声低语。一枚果冻甜甜圈。有时,当头发贴到我的脖子,声音在喉咙里颤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漂亮。当我在电话里的时候,我很漂亮。

事情如何继续下去? Jelly知道,她在事情未发生之前便能预知事情的结果。她知道如果她和Jack相见他会感到失望,即使就普通的意义上而言,她还是美的。 “普通”是一个有趣的词。如果你指的是我们之间所拥有的共同点,则会令人欣慰。但这也意味着普通-这种普通我们见过许多次,这种普通是我们很容易找到的东西。所以普通的美是我们一致达成的共识,是一种乏味的美。

尽管如此,他的失望总会出自人性之中不可回避的一些东西:一种梦想未被现实所满足而带来的挫败。当他听着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的时候,他会想象那头和他说话的那个人的模样。当他对着话筒开口讲话的时候,他会想象那头的她聆听的模样-她的脸颊,她的面部的表情。也许他会把她想象成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女主角,也许他把她想象成年轻时候他母亲的样子,或是他在沙滩偶遇的一个长发女孩。但如果没有对话,这种想象便会停止。当想象超越了现实,便会遭遇无法逃避的失望,对吧?

Jelly,Jelly又如何呢?如果他以汗流浃背、苍老而且带着薄荷糖和香烟的味道出现在Jelly 面前,她会感到失望吗?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对Jack如此着迷,以至于忽略了她自己的感受。如果他感到失望,她也会感到失望。她会从声音里听出他的失望。她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那些同他一起的完美而精致的时光。

“我想见你”Jack说过, “我需要见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好吧。”Jelly 说, “我一会给你发几张照片。”

当然,她发的是Lynn的照片;她只是想让事情再延续一会儿。当把信封封住的时候,她哭了。因为她觉得:也许,也许生活还会有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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