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的餐桌总是和时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冬季万物凋零,唯水芹肆意生长,天气更冷一些,就是水芹菜上市的季节。
每每阅读明代诗人朱岐凤的“宫柳阴浓金锁合,水芹香细绿波晴”名句,脑海里就浮现出常熟老家的水芹。
水芹生长在湿润多水之地,算得上是江南地区特有的一种蔬菜。那水芹的岁月之味久久挂在心上,也饱含着我童年的独家记忆。
水芹的叶子与旱芹没有两样,它的干长而细小,远比不上旱芹茁壮。它的味道比较水芹清淡,好似江南女子柔润淡雅,自然美好,又好似江南人的清爽正直,好似我平凡而又可爱的故乡水乡小村。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芹有水芹和旱芹,水芹生于江湖陂泽之涯,旱芹生平地。”到明代,由于“旱芹”的引入,《本草纲目》中将“芹”作了明确的划分。芹菜分为本土芹菜和西芹两种,前者又有水芹和旱芹之分。西芹,个头粗,产量高。对于江南人来说,味道冲,吃口柴,鲜味淡,了无趣味。
水芹又名水英、楚葵,也有人叫它白芹。《诗经·采菽》中有:“觱沸槛泉,言采其芹。”《毛诗品物图考》中为水芹标注:“水草可食”。这里的芹同样指的还是水芹。
很多人只在菜场见其翠绿的样子,或饭桌上知其美味,却不知它最初的模样,不知它如何栽种和生长起来的。都说天下有三苦——打铁、摇船、磨豆腐,种芹菜的苦不比它们其中任何一项差,种芹菜人的苦,却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从翻地、种植、拨、洗、卖,每一个环节都是血汗凝聚的。
每到大伏天,大地热得烫脚。这个时节,就得为芹菜地里的肥料忙碌,主要肥料靠草料。一遍遍地用脚把草踩进泥土,让它腐烂发酵,再用铁耙把发酵的地来来回回翻了一遍又一遍。等田地里的泥变得黝黑、水变成紫酱色。
为了纯天然的水芹滋味,还得添加使用羊灰、猪灰等有机底肥,拌翻数次,直至泥土变得如烂河泥一般润滑细腻为止。
整好水田,将买来的水芹苗栽种其间,一两场秋雨水过后,田里就会齐刷刷地露出青嫩的小脸,浑身张扬着灵气。
水芹是江南“水八仙”之一,肢体纤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经过西北风的涤荡,芹菜叶才会慢慢转变成翠绿色,在一堆枯黄萧瑟之中格外醒目。尤其是雨后初晴,那层层蓬勃舒展的叶子随风舞动,墨绿色的波涛此起彼伏。
一到冬季,寒风凛冽、水凝成冰的日子,正是拔水芹的最好季节。江南人的摊前也慢慢地要腾出位置摆水芹了,水芹就开始被江南人宠爱。如今常熟菜场摊位上的水芹大多是常熟白芹、溧阳白芹和玉祁红芹三个品种,而生长在更深水中,白茎更长的苏州效区的圆叶芹比较少,口感更好一些,但都是本地产、本地销,在常熟的菜市场极少见到它的身影。
拔水芹异常辛苦,必须连着细白的根须连根拔起,连同那一股淡淡的泥土清香。在洗手都嫌冷的冬天,我看到城郊种水芹的农民穿上连衣雨靴,戴着橡胶手套,在水芹地里拔芹菜,忍受刺骨寒气甚至冰冻的苦楚。
天太冷,所以,一般会在下午太阳还很高时去拔芹菜,水不算太刺骨。不过时间长了,也是异常痛苦的。
拔起后的水芹还需要洗掉泥污,用水芹地里的水,将水芹根部的泥污冲洗干净。尔后马上挑拣水芹,摘掉枯叶,这可省略不得,外观直接影响它的销量。之后起个大早出摊到菜场卖。种冬芹实在太苦了,所以冬天的水芹菜卖的好,过年了价格卖得还要高。
水芹是蔬菜里的林黛玉,清气含芳,质脆嫩、茎白、叶清香,水分多,与春天的马兰头、夏日的菊脑同质。栽培的水芹的水田里泥泞满地,而洗净的水芹基部洁白如玉、上部青翠如葱,也是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植物。
如今讲究食疗养生,这水芹能降血压,也成了时尚的蔬菜。好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新鲜的水芹翠绿、鲜嫩、清香,只需要在开水中简单焯水,沥干晾凉,切小段,再浇上酱油,麻油等佐料,扮作冷盆,是常熟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村人最新鲜的时令美味,甚至是婚宴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吃起来香脆爽口,去腻开胃。
过去不仅家家户户都请客时都做这样的水芹菜冷盘,而且家里请客喝完酒,吃米饭时,必然还要炒一份水芹菜。清炒水芹无须多高的厨艺,两三分钟就能搞定。只是,水芹脆嫩,一炒便缩水,挺粗的一把只能炒一盘。
与香干一起炒,是水芹的另一大做法水芹炒香干。这道菜,色泽艳丽,清香缭绕,水芹鲜洁爽口,香干清香柔韧,两者糅合在一起,柔韧有度,鲜香绵长。
水芹还是常熟人家年夜饭不可或缺的菜品。因为水芹茎秆中空,“芹”“勤”相谐。加之不管是颜色还是谐音,过年吃水芹,蕴含着清清白白、勤勤恳恳、路路通达、事事顺心的美好寓意,令人觉得非常吉利。
讲究时令就着水,也就吃出了灵性。水生的食物,更是带来了属于大自然的味道,风霜雨露,皆可入味。常熟人讲究“时鲜菜”,也就是这个道理,看似与食物无关的气候、湿度等等,都以另外一种形式的能量,留存在食物之中。
乡愁,是隐藏在家乡的食物里的。美食,是人最深的乡愁。因为时光将味道烙在了我们的味蕾上,随生而生,永不磨灭。有时候我们想起家乡,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些家乡特有的食物。曾经有一段时间连续多年在外地工作,到了冬天,虽然吃着异乡的特色美味,但仍会不由得想起家乡的水芹。
如今移居苏州城里,故乡的小村庄已整体拆迁,再也不见那片记忆中的田野了,不见挺拔水润的水芹。但我仍会不时从苏州城外来市区菜场摆摊的车坊老农那里买来最为喜爱的圆叶水芹,或清炒,或水芹炒香干,就着香糯的米饭,吃起来是滋滋有味。
生活就是一道佳肴,油盐酱醋都是辅料,我们才是主食,把感情融入其中,慢慢翻炒升温。不论时世变迁,我都要活得像水芹,简单干净,淡雅美好,在人生不断的翻炒中,酝酿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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