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安全岛

三人成群,每一天都是孤独的行军



安全岛


保护好自己的棱角

构筑好自己的三角形

与圆滚滚的地球战斗吧


文|Cream




来到安全岛的第184天。今天是立冬,但大家都穿着短袖。偶尔看到一两个穿着羽绒服的,他们都是安全岛的新居民,在提前适应冬天。因为有传闻说,岛上的冬天异常冷冽,是“路有冻死骨”的那种冷。

我是春天来的,理论上不算新居民,可是我没经历过冬天。老居民都说过去的冬天真的不是人可以过的,但我心里默默回了一句:那你们不也照样过来了么!就像我要从家里出发来到安全岛的那天,父母跟我说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不相信传闻。

反正,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我们都不会知道。只知道,我们现在还活着。不管心灵是不是,但肉体还存在着的,就叫活着。

安全岛没有原住民,它是人们构筑出来的——一座没有棱角的岛。我非常厌恶没有棱角的一切,我拒绝所有没有棱角的一切,但在不受阻挠不停止的厌恶和拒绝中,我终于来到了安全岛。

登岛的那一天,风和日丽,没有人送我。我拉着行李,顺着人流坐上了前往岛中心的大巴车。大巴车的车窗是黑色的玻璃,眼睛贴在上面能隐约看到沿路树影摇曳,晃得我心慌慌。我有预感,这不是一趟很好的旅途。虽然,我一开始就没想过这是一趟很好的旅途。

但上岛之前,那些大人们都已经日夜不休在我心里构筑起了一个三角形,使我看见这座没有棱角的岛的时候,都能心平气和,这多亏了他们。他们希望我从安全岛归来的时候,也能和他们一样,甚至要比他们更好。这不仅是我此趟上岛的目的,相信还是其他上岛人的目的。哦不,我和其他上岛人背后的人们的目的。总之,安全岛寄托了很多人的梦。

车在岛中心停了下来,在一栋没有棱角的建筑面前,我们都卸下了行李。司机一句话也没有说,在最后一个乘客后脚刚触碰到地面的时候,他就迅速按下了关上车门的键,啪地一声便将我与岛的出口隔绝了。我这才发现穿黑格子衬衫的青年人是我们的向导,他手一招,和我一同来的新居民便一拥而上。他说这是座美丽的岛,他还说这是趟愉悦的旅程。

我们拉着行李来到一栋破旧的居民楼,向导说这一栋住过好几届前来进修的人,他们大都修成正果出安全岛去了,除了那小部分自愿或非自愿留在岛里的,他们大都成为了中层干部,我们也许以后就能见到面。

我们一起来的人都在暗自抱怨这栋有着斑驳外墙的建筑,却也紧跟脚步拖着那些累人的行李爬上了狭窄的楼梯。在第四层。有人说四不是一个很好的数字。打开门,里面果然是沉寂了很久初次迎来阳光的房间,向导说洗洗就可以,祝我们在这生活得愉悦又有收获,我们硬着头皮表示感谢,也就这么简单住下了。

隔天一早我见到了我的指导员,一位把头发梳得光亮的男士,西装革履,戴着一副有框眼镜,看起来一丝不苟。大家相互寒暄,腰杆挺得笔直。期间问起为什么要来这,大家都说久闻安全岛出优秀人才,便也过来试试,我也附和着,也只能附和着。

安全岛的生活十分单调,每天七点半起床洗漱,吃几口面包,喝几口咖啡,穿上工服,在八点准时骑着电动车驱向4公里外的圆形建筑,到达自己位置上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中午十二点半吃上午饭,休息一个钟,又开始下午的工作,直至下午六点,最外边的电动门闸哗啦啦下来,我们开始做一天工作的收尾,这一般需要半个小时。下班打卡空隙间,看一看手机各种信息,比如工作加班、上课进修,或是为今晚去哪吃饭感到困扰。

晚上回到宿舍,大多时候洗个澡后就困了,房门一关,便什么都不理。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会在晚饭时间或在那栋斑驳外墙内讨论起安全岛、圆形建筑,以及那些中层干部。他们吐槽着,却同时也希望拥有或成为。我常常对这些无感,但偶尔会觉得难过,为自己某种意义上的无能,逼自己去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大家都说多面体是一种不好的东西,因为太多面所以有很多阴影,因为有棱有角所以显得笨重。而圆只有一个面,光滑动人,光一照便光芒四射,且不用费多大力气一推就能走好远。我承认,圆形确实是最简单但又有很强融合性的图形,它比有棱有角的东西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可以适应安全岛的生活了,那是正值秋季,但岛内还是夏天的模样。在这里结识的人中都没有一个能懂我的心思,我们每天都在相互寒暄,说些可以说但没什么必要说的话。

我们唯一比较默契的是感到疲惫的时候会去天台喝一杯,但这种默契也越来越少了,倒不是因为不疲惫,而是因为太过疲惫,连喝一杯的时间都无法给予。或许,也是因为晚上的天台风吹得人们的心摇摇欲坠,一饮而尽之后把心事都吞进了胃里,连同酒嗝一起被无意识打了出来。

我才发现,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心要来安全岛的,他们都有着各种说不清的理由,但总而言之,我们聚在一起是因为缘分。我们都讨厌既来之则安之,但同时都在以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生活着。还能怎么样呢?这句话问多了几次也没能得到充分的回答。

安全岛是一座什么样的岛?从还没来到来了之后,它一直是一座让我厌恶的岛,但现在我又离不开它。在几乎所有人都说它是一座不错的岛的时候,没有人能允许我说不。在抱怨岛的时候,大家会说生活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岛,你去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我们看的都是同一个太阳和月亮,在哪里看真的重要吗?确实,它可以是不重要的,但午夜梦回时刻,你总会感觉自己少了些什么或为一些你白天不以为然的事情感到神伤。

生活,其实就是整天没事找事。大家总是要比,从那些我们想象着比我们更哀伤的人中寻找一种优越感,然后让自己沉浸在安稳之中。安全岛的新老居民都是如此,老居民比新居民优越,新居民比岛外的居民优越。安全岛的优越,在于它只有夏冬两个季节,在于它几近圆的完美,在于它活成了一种群体性的优越,在于它用偏执构筑起了一个让人仰慕的世界。我再也不是旁观者,我沉溺于其中,越来越自在,却也越发对一些没发生的事情感到担忧。

九月中的时候我收到来自岛外的讯息——病毒肆意,死亡剧增。很多人生活没了保障,而安全岛还是一片风和日丽。我感到失望,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会遭遇到如此窒息的光景,但我的指导说那些有棱有角的人会更惨。“我们这些在安全岛上的人,虽暂且还没被病毒侵扰,但也快了。”——指导如是说。他还说,抓紧做好工作和学习才是最主要的,岛外的事由岛外的人去处理。

好想逃啊!我看到暗河在夜里激烈地涌动,岛的四周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痕,斑驳的建筑外皮脱落,那些隐藏在日光下的霉菌偷偷浮现出来,那栋圆形建筑后面的大黄狗日夜吠着......

再一次登上天台喝酒的时候,月亮变得异常朦胧,发着蜡黄的光。我感到时光的流速在加快,下班打卡的空隙都来不及看完全部的讯息。日夜轮换却好像什么都没变,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动作和言语。

我们还是互相寒暄,但说没几句就累了,索性房门一关,假装睡去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归罪于每天摄入的咖啡因,索性连最爱的那几口也给舍弃了。但还是很难入睡,说到底是不舍入睡,因为睡醒又是意义上的新一天,但其实什么都不是,它是我死去的同一天。

十月的时候岛内是酷暑,热得要命。偶然得知有一个可以出岛的机会,这个机会只给那些忠于岛内生活且工作和学习优秀的人。我终于鼓起信心与我的指导表明了对于这座岛的心意,相互寒暄,说些刻意但现在十分有必要说的场面话。指导笑着说我最近进步得快,工作和学习都很不错,同意了我出岛。

那天我连夜出了岛,虽然是正大光明的,但总感觉是在出逃,甚至有一种刑满释放的感觉。我的渴望,在这一刻又变得多了。

船靠岸的时候,没有人接我,我并不是要回家。我一个人打车前往市中心,在夜市中漫步,最后却也只是吃了个圆形的烧饼。这里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人们还是正常生活着,仿佛没有那场灾难。我感觉好极了,又兴冲冲跑去买了点小酒,在一家街边旅馆歇了下来。

这里离我家有222公里。说来也怪,在同一片陆地上,看到的夜色真的不一样。月亮变得清晰,发着鹅黄色的光,看起来毛绒绒的,我的心情也是毛绒绒的,就像那只住在我心里永远陪伴着我的小熊一样。

一觉睡到自然醒,洗漱完喝杯咖啡,打扮成自己最喜欢的模样然后出门闲逛。在小树林里的一家咖啡店角落里吃喜欢的Brunch,旁边是一哥们带着个叽叽喳喳的孩子。我听到小孩不解地跟他说我是一个人来的,他显得有些局促,瞟了我一眼说嗯对,然后抱着小孩离开了。

晚上去看了一场演出,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理想型,以二十多年来久违的心动,本着不说会后悔的信念,我鼓起勇气跟他表达了自己的喜欢,他说谢谢。这足够让我雀跃一阵子,但仔细想来这必定是没有结果的,又落了一场空欢喜。

一个人的旅行恣意又孤单,有时候快乐无法分享就只能藏着,自己看着不尽兴又迫不及待想分享,结果找了一圈发现没有可分享的地方或是没有对的人可分享。在对着空气说些风话的时候我想起安全岛,想起圆形的建筑和滚瓜烂熟的寒暄。我突然感觉,活成大多数人或许没有多大的坏处,人是群居动物,而时间是永恒的。

是的,我又回到了安全岛。大家都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活泼、热情、快乐。但很快,他们又说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疲累、悲观、沉郁。短途旅行带给我的快乐在岛上用不到半个星期就消磨光了。我自以为自我构筑的三角形足够稳固了,可是没有,它在慢慢地消蚀。

十一月到来的时候,指导说我最多还有一年在这岛上了,说不定只剩半年。他说他要恭喜我,因为离开岛去内陆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他还是每年都在筹备他的晋升演讲。我不知道离开岛我能去哪里,它现在是我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安稳、自在。虽然我有些恨它,但却也不愿意面对岛外更多无知的风险。逃吧!逃。当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的身子便越来越沉。

来到安全岛的第188天,雨淅淅沥沥地下,气温骤降,刺骨的风吹倒了街边枝干妖娆的树,吹翻了四边形的方向牌,吹走了不成形的垃圾......我在每天都会路过的便利店前看到龙卷风把一切有棱有角的东西都卷了起来,不知吹去了何处,是否出了这座岛?这不重要。最有关紧要的是,那栋斑驳的楼外墙长满了青苔,而且越来越多,遮盖住了原本的裂痕和霉菌,而过路人看到的是这栋建筑宛如新生。它被包裹成了圆形。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我住在这里面,我被它包裹着。

最近心情有如晚秋,摆在那里就很不讨喜的样子。在很多事情面前,我选择不知道。安全岛夏冬两个极端让人揣测到生厌,日子反复,平静之下是波澜,安逸之下是动荡。安全岛里所谓的进修与培育使那个一开始别人在我心里构筑的三角形越来越稳固。在冬天来临之际,我觉得我逃不出去了。

“这里的冬天真不是人可以过的。”当我跟那些新居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们都是俘虏,是未完成驯化的动物。


END.


故事无畏

切莫借以探究

我的过去、现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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