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沿江路的黎明一片漆黑,屋外的公鸡还未起床叫唤,航运公司二楼宿舍的公共厨房正弥漫着浓浓的烟雾,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声闷闷的咳嗽声,烟雾出不去,直窜卧室。
我那天正在外婆床上做梦,忽被浓烟呛醒。心想:“是谁这么顽皮,搞得房间这么大的烟雾?”
我揉了揉眼睛,爬起来看个究竟,哦!裹着头巾的外婆正蜷缩着瘦小的身躯,藏在浓烟里扇炉子。
我无趣的问着外婆:“外婆,外婆,你这么早扇炉子干什么?”外婆呵斥我:“快去睡觉!等天亮了,饭做好了,会叫你们起来洗脸吃饭”。
我每年的寒署假都会到外婆家居住,和哥姐们玩耍,那时是我童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天气晴朗,外婆总会撸起袖子清洗家里大大小小的衣裤和被套。常常为了节省用水,外婆会扛着一大桶衣服到沿江边洗个头道,再拿回家冲洗一遍。
江上过往货轮的汽笛声啸叫着,黄褐色的江水拍打着岸边。与外婆同行的邻里主妇们蹲在江边的石墩上,抡起手中的木棒,使劲的锤打湿漉厚重的粗布衣裤,参差不齐的“扑、扑”声在江上回荡,时不时提起衣物利索地放到水里漂荡一会儿。洗的差不多,大一点的孩子会踩着点帮着她们把洗完的衣物,一起抬回家晾晒。
淘气的孩子们在阳光普照的挂满衣服的竹杆下东躲西藏,我那斜长的黑色倒影洒在床单上,总会出卖给大孩子们,我还一脸懵逼:为何总是被抓的是我?外婆笑得乐哈哈……
童年假期是我难忘的日子,又是收获的日子。每次假期接近尾声,我很不情愿这天的到来,真舍不得离开外婆家。
每当外婆护送我下楼的转弯隐蔽处,悄悄的地从她的兜里取出两块钱硬塞到我的手里,叫我买些喜爱的小玩意。我总会忸怩地推让一会儿,心里却很感激而开心。
我那时没有意识到她没有工作,全家七口人的开销仅靠舅舅、舅妈的微薄收入来支撑。在那个拮据年代,她要管好全家老少的衣食住行,在关键时候,时不时给孩子们送些温暖,默默地为我们建立起一条温馨的港湾。
世事总是无常。我懂事那年,突然发觉人们的快乐原来不会长久,亲人经历的生老病死突然摆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惶恐不安,难过了很多天。
初三暑假那年中午,天气异常闷热,外婆忙完了一家人的午饭,草草地扒了几口饭菜,趁着炙热的太阳还没下山,正准备把全家人换下来的衣物拿去清洗。突然, “咣当”一声响彻整个房间,一个装满衣物的搪瓷脸盆掉落在地,零落飞溅的搪瓷碎片像雪花般飘落一地,外婆散乱着头发晕倒在水池旁,好一会儿,外婆想咬牙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不敢动弹,稍微转动头部,眉心立即紧蹙起来,两眼实在难睁。
突地,外婆的蜷着身躯一阵接一阵地起伏,胃酸像洪水猛兽一样在胃里翻滚,挤压着五脏六腑,似乎想把肚子里的“零零碎碎”倾囊而倒,胃部的压力急剧上升到喉咙上,透明的口水和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瞬间,头部太阳穴鼓胀着,满脸通红,胃压猛然增大,胃、喉咙和口腔构成了一个直挺挺的枪膛,胃里的食物像子弹一样从口腔和鼻腔里一口接一口地喷射出来,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空气中瞬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腐味,外婆惨白的脸旁嘴角还不时地抽搐着,二表姐和母亲闻声赶到外婆跟前,俯下身子赶紧把赢瘦的外婆抬到了床上,我也从午睡中被惊醒,赶紧凑到母亲旁,紧张地注视呻吟的外婆。
我拉了拉母亲的手,小声问道:“外婆怎么了?”母亲难过地叹息,贴近我的耳根,气声说道:“外婆的美尼尔氏症又犯了。”
“美尼尔氏症?”我不解的自言自语。
我不敢相信,夕日的欢声笑语与当下的痛苦不堪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我不敢想象,我的父母,我的朋友还有我自己将来是否也会这样?听母亲说,是人都会病的。我沮丧着脸,呆滞地望着外婆,此时除了叹息,我已别无选择。
母亲讲:“这是外婆的老毛病,年轻时就有,不要紧,过几天会好……”
我上高中了,外婆家的老屋正赶上政府打算在原址改旧换新的政策。于是外婆家临时搬迁到船山路临时搭建的库房里过渡,库房南临赣江边,北靠长长的河坝,坝上除了一路的黄沙,就是一些不起眼的河草在岸边摇摆着。头顶上的铁皮屋顶被江面的旋风时不时吹的晃荡响,脸色日渐憔悴的外婆依然忙碌着一家人的生活起居。
还没过几个月,外婆又突然犯病,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自从搬家的那天,她脸色一直不好。为了让外婆好好养病,就把外婆护送到我公公的老房子里暂住。
那天正好是年末,天气阴沉沉,气温骤降,屋外只听见过堂的北风啸叫声,房间四周乌漆墨黑,外婆已在昏暗冰冷的房间里躺了几天几夜,滴水未沾,嘴唇干裂的脱皮,我妈只能用棉签沾着水湿润外婆的口腔。之后,我们只能静候在外婆的身旁,默默地祈祷,等待疾病慢慢地消退。
过了几年,我参加了工作,外婆家的新房竣工,可以搬家入住。外婆盼望已久的心愿总算如愿,总算又回到了她曾今生活过的地方。外婆露出了久违的笑,触摸着新房里的老家具,带着新奇地眼光,环顾四周,上下打探,不时的感叹:“好啊!到家了,到家了!“她膝下3岁的曾孙子也跟着起哄:“好啊!到家了,到家了! ”
看着一个个曾孙子出世,外婆总算步入古稀之年,可谓四世同堂。她带着一个个孩子长大,目送个个有出息的孩子们出去闯荡,本该是自己享福的美好时光,可她老人家却再一次病倒,整个脸蜡黄、蜡黄的,吃不进多少东西。
家人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她已罹患胆囊癌,处于中晚期阶段,医生建议适当做点化疗,像她这个年纪,不适合手术,在家休养,生存期会长些。
于是,我们瞒着外婆,说她只是得了胆囊炎,吃些药,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她像孩子似的,舒了一口气:“哦!我就说嘛,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什么苦没有吃过?命硬着了!”“我这小病也就是长期呕吐造成的,已经习惯了,休息休息就没事。我们回去吧!”外婆更加有劲地调侃。
母亲牵着外婆的手叮嘱道:“您老也不要这样,总是忙着,忙那,放手给孩子们自己做吧。医生刚说了,多休息,好的快。每隔一个星期来医院吃点药巩固一下。”
外婆拉着母亲的手往医院外拽,边走边笑着说:“好哦!我会注意休息,定时吃药,好了吧。”
我也在心里盘算着,跟外婆商量:“外婆,听说练气功可以治疗许多疑难杂症,我前几年正好学习过,感觉精神抖擞了许多,吃饭也比以前香了,而且又不需要另外花钱,您看要不要,练习练习?”
外婆听到练气功有这么多好处,有不要钱,赶紧答应。我看着外婆的开心劲,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让它流下……
那时候,我把教外婆练气功,当作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事情来做。每天计划在工作十二时之后,急匆匆地从单位出发,骑着单车赶上十几里路,满头大汗地爬上外婆六楼家,我再信心百倍地手把手教她老人家练习气功,我真希望气功给她带来重生的奇迹。
第一天下班来到外婆家,外婆扎着整齐的银发,笑着伫立在我的面前,那刻我发现她只有我的肩膀那么高。原来这么多年来,外婆是抚摸着我的头不知不觉地长大了。她此刻也像我小时候接受她的耐心教导那样,一招一式地学习比划着。
外婆真的很有天赋,学了不到一个礼拜,所有的动作都能熟记于心,能够自主带着正念练习拉气、捧气、贯气等连贯动作,一看就是很有智慧的老者,当我竖起拇指表扬她时,她开心的咧着嘴笑着。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原来我也能为外婆做些有用的事情。看着外婆认真地练功,我忘却了繁重工作的辛苦,看着繁星般的路灯向我眨眼,我也开心地傻笑着……
一年后的春天,南昌正打造建设花园城市,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外婆家的一位亲戚登门拜访她,说是给她来传福音的。
外婆欣喜地说:“什么福音,你快说说?”
亲戚说:“你只要信耶稣,你的兄弟姐妹每天都会为你歌唱和祝福。你只要信基督,你的灵魂将来可以上天堂,不再受苦难……”外婆听后,眼睛放着期待的光芒。
第二天清晨,这位亲戚带着她的兄弟姐妹热情地围着外婆四周,教她和大家一起唱基督赞美诗。当录音机想起的圣乐飘扬了起来,外婆的卧室顿时想起和谐的共鸣声,歌声宛如一个人在大礼堂里高歌,氛围祥和,外婆的嘴唇也跟着大家一张一闭,快乐地沉浸在《有一条路》的歌声里:
“有一条路需要我们寻求
这条路更需要我们去走
这条路是光明纯正的路
又是拯救全人类灵魂的路
这条路是被人弃绝的路
这条路是耶稣走过的路
这条路是神带领才能走的路
……”
外婆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总抓着我的手,欣慰地对我说:“我因有了基督信仰,人生从此不再孤单,我感恩有许多兄弟姐妹每天陪着她唱赞美诗,人生才有了另一种活法。我向往美好,向往快乐的天国。”
在她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安详地躺在圣洁的床上,望着床头上充满力量的红色十字架,快乐的小天使乘着飘扬的音符涤荡着她的灵魂,她微笑着注目着繁星流动的夜空,她如愿完成了她的世间使命,她的灵魂无憾的飞去天国,世间那受苦受难的肉体化作了一道银色的星光,照耀着我们一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