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前到这个因新冠疫情而延长的春节假期,陆续看了一些电影:《小丑》、《盗钥匙的方法》、《寄生虫》、《动物世界》、《小偷家族》、《我不是药神》、《达拉斯买家俱乐部》。除了《俱乐部》是在看完《药神》后重温,其他都是随意选看的。但碰巧地,这些题材各异,相互本无关联的影片,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和一条贯穿剧情的主线,那就是贫穷。
以前有个笑话,说高端时尚杂志,都是拿着几千块工资的人,教富翁们怎么生活。大意就是:富人的世界,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硬要意淫的话,普通人绘制的富人生活图景,大概都是郭小四式的奢靡浮夸风的。
有钱人的生活没有资格谈论,在”穷“这个话题上,总更有发言权了吧?但事实上,只要日子还算凑活的普通人,对贫穷的认知,可能并不比对富人的认知更多。
在现今的世界,贫穷可以到什么地步?穷困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度日的?是什么导致了贫穷?它会怎样影响一个人和一个社会?贫穷与恶,是谁催生了谁?有人该为贫穷负责吗?有办法消灭它吗?
仔细思考就会发现,贫穷,是一个远比直觉所认为的更复杂的问题。
贫穷在电影里的形态各不相同。《小丑》里是罪恶的、歇斯底里的,《寄生虫》里是丑陋、卑贱的,《药神》里是绝望和挣扎的,《俱乐部》里是堕落而又顽强坚韧的;《动物世界》的穷摧毁人性,《小偷家族》的穷苦下却仍流淌着脉脉的温情。而《盗钥匙》里,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制造的诙谐际遇,穷人的命运,依然逃不过默默无闻地消逝的结局。
《药神》里让人印象最深的台词,恐怕是假药贩子张长林的那一句:我卖药这么多年,发现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贫穷,就是生存的权利受到挑战。在生存危机面前,一般的道德、秩序、规则和法律都会变得摇摇欲坠,滋生万般无奈、不堪、悲剧,乃至龌龊。
《寄生虫》无疑是最好的写照,影片里四口之家的每一个成员身上,都在穷困里养成和沾染了种种恶习。
父亲怯懦、没有担当,遇到事情,只会”像蟑螂一样躲起来“,连在自己头上撒尿的酒鬼也不愿招惹。在雨夜逃出豪宅后,大祸已经临头,他的计划竟然是”没有计划“,因为这才是唯一不会失败的计划。儿子在面对社长女儿的告白时,丝毫没有对朋友信任的顾忌、犹豫和羞愧,顺势就接受了,他一面是自卑,一面却又憧憬着迎娶白富美,一步登天。
最令我感到可怕的,是一家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儿在作假、欺骗时表现出的纯熟和镇定自如,以及完全不考虑后果的短视。有点钱了,就吃烤肉喝啤酒,完全没想过存钱,规划长久的生计;社长一家走了,就在其家里饮酒狂欢,他们万一中途回来了怎么办,一年后儿子的朋友留学回来了怎么应对?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担心过。他们眼里,只有眼前的享乐。
而每个人都贪婪、无耻,为了自己不惜干掉无辜的、一样只是谋口饭吃的人,并且,心安理得。
所以有人说,穷即原罪。贫穷孕育有缺陷的人格,人穷志短。
这么解释当然很简单,却是一种懒于思考的无知,甚至无良。
有些人的贫穷是命运、出身所致。世上有多少家庭,扛得起一次癌症?吃不起药,就活该等死吗?郑开司因孩童时代的阴影和创伤,导致他无法适应社会,陷入困境,难道也是他的错?
还有的人,穷是咎由自取。同样是身居陋室,一无所有,樱井武史是潦倒度日,做什么事都半途而废,连自杀都不成。而接过樱井身份,失去记忆的近藤,把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条分缕析地了解自己、剖析处境,规划生活,不管演戏还是做菜,干每一样事都用心投入和学习。
很多时候,穷并不是原罪,懒惰才是,把穷当成放纵自己、释放人性之恶的借口才是。
活着才是第一要义,这当然无法辩驳。但为了活着,愿意抛弃什么,付出什么代价,活成什么摸样,不同的人,却有不同的选择。金家选择了寄生,躲在黑暗与地下室中;郑开司选择了守自己的道,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小丑;满嘴是fuck的罗恩·伍德鲁夫用牛仔的精神奋起抗争,不服就干;小偷家族抱团生存,互相取暖,不是亲人,胜过亲人。
贫穷是一面镜子,照射着人性。贫穷也是皮鞭,拷问着社会对它的关注,和对公义、法理和情理的认识。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贫富亦是。
天价药的定价和仿制药的生产合理吗?重症病人是否有权要求药厂降价?接走被家庭虐待的儿童并提供保护,是诱拐吗?非洲和亚马逊的雨林破坏,食用丛林肉,导致疾病传播,是谁之过?
在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前,最好能认识到背后的复杂性,并深入调查和了解。如果轻易地站队,想当然地支持或者声讨,成为雪崩中的一片雪花,盲目的群体浪潮之下,就有可能制造小丑式的悲剧。正是托马斯·韦恩在电视上的表态,声称被杀的员工是诚实守法的好公民,而杀死他们的是躲在面具下的懦夫和小丑,成了压垮亚瑟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上只有穷病吗?如果是的话,问题可能好办多了。《寄生虫》里,一家人在朴社长家里喝酒时,母亲忠淑说:要是我那么有钱,我也很善良。钱能买来健康,钱还能布施善良,天下无贼,万世太平。
但即使消灭了贫困,贫富差距,也许永远是人类社会难以解决的矛盾。问题的关键,除了分配机制问题,就是既得利益者对秩序的维护。朴社长用人时,最看重的是什么?是不越界。他最反感的,就是下人越界的行为。这其实是一种隐喻,暗示着上层集团对阶级秩序藩篱不可挑战的坚守。在上层的人看来,坐地铁的人身上都有相同的气味;而下层之人眼中,富人家在阳光、美酒、草地、音乐和狗的宴会上表现出的,是无法理解的从容。
富人起高楼、楼塌了,寄生虫也跟着,换了一拨住进下一拨,不变的是始终存在的那条深深的鸿沟,这也许才是张长林所说的,没法治的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