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颂命运的吟游诗人
美丽的塞纳河畔,圣母院温柔地张开羽翼,雌鸟般庇护着这花园一样华美而庄重的城市。然而,阳光下也会有阴影,浓郁的繁华背后往往是凝成浆糊的萧索与空虚。如果圣母玛利亚天堂上有知,也定会杳无声息轻轻叹惋,她怎忍目睹这支离破碎的众生绘卷。在这名叫巴黎的寸土中,喧嚣震天,欲念横流,不足的人心,早已挤满了这方小世界。
教士们虔诚祈祷,恭敬礼忏,恨不得把全套教义经典嚼碎了吞下,以求早日飞升天堂,可终见不到哪怕一丝垂怜的神迹;王公贵族们奢靡铺张,肆无忌惮过着尸位素餐的安逸日子,做着春秋大美梦。上帝在他们眼中,也许不过是位可以用金身银像与之交换天堂福报的商人罢了;庸碌麻木的底层民众们,扁舟一样随波逐流,只在血液快被吮吸殆尽时,才想起可怜巴巴向天主哀求几声,可又有谁能听到呢?整个巴黎沸腾了,疯狂了,也冷清了。慈爱的上帝与圣母,似乎完全忘却了这座虔诚而忤逆的、平静而暗流涌动的城市。
在所有人都仿佛被上帝遗弃了的时候,却独独只有那时而自恃高傲、时而和光同尘,吟诗编剧、滑头杂耍样样来得通的吟游诗人——彼埃尔·格兰古瓦在世事起落、日月沉浮中,发现了上帝一直苦心等着人们来寻觅的真相与启示。这位玩世不恭的哲学家,这位从心所欲的诗人,终在几经灰头土脸的摸爬滚打后,得到了神的垂青。
格兰古瓦这种人品格高尚而坚毅,谦让而文静,始终善于守中,不偏不倚,富有理性和明哲,同时也恪守四德。
从这段子一般的自我评价看,他起初不过是个迂腐刻板的穷酸文人,自傲的目光总喜欢比水平线高个那么四十五度。造化弄人,他为了圣约翰节精心编排的圣迹剧在一帮顽孩刁民的暴动、红衣主教的冲击、丑大王的抢生意下,活生生成了一锅打翻在地,还被行人踩得乌漆墨黑的稀粥。初露锋芒便惨遭摧折的格兰古瓦,垂头丧气,唉声咒骂,不得不落魄街头,像破头野鬼一样四处飘荡。非常戏剧化的是,在误打误撞中,他不知怎的居然深入了丐帮的老巢,那个富丽堂皇的巴黎中见不得光的里侧世界。
自认身处社会上流的诗人,终是被自己口中那群愚蠢的贱民、无可救药的莽夫给玩弄得狼狈如落水狗,毫无一点尊严可言,要不是美丽善良的埃及姑娘艾丝美拉达摔了只破罐子,他早成了冤死在简陋绞刑架上的大头娃娃。历经大起大落,在天国地狱中交替流转过后,我们的诗人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真正开始像位哲学家那样思考起所谓人生这场纷繁嘈杂的闹剧。
这之后不久,在主教代理克洛德·弗洛罗从人群中认出他时,我们这位本来没个富贵命,却非要买个镀金汤匙假含着的诗人格兰古瓦,早放下了那形同缧绁的文人架子。你看,他正跟着自己那假戏妻子与一只小山羊在广场上吭哧吭哧耍着嘴叼沙发的杂技呢。最有趣的是,他自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乐在其中,怡然自得。
“依然随时写些史诗和悲剧;不过收入最多的,还是老师您知道的那种功夫,牙齿上摞椅子叠的金字塔。”“这种职业对一个哲学家来说真是太粗俗了。”“这也是一种平衡,”格兰古瓦说。“一个人一旦有了一种思想,在任何事情当中都可以发现这种思想的存在。”
人生,不过大浪淘沙,吹尽那些腹中尽是草莽败絮的臭皮囊后,方留下烈火焚烧若等闲的真金。从龙潭虎穴中得到新生后的格兰古瓦,在一阵惟恍惟惚的心境里,渐渐消融了固执的自己。不就是当乞丐吗?有啥?不就是出来走秀杂耍吗?怎么,法律里哪条明文规定哲学家与诗人不得卖艺了?嘿!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
在玫瑰和面包之间的选择更偏向于实际的“面包”,而在美人与石雕之间他也更愿意去琢磨那些别有味道的冰冷石头。在浮世大浪打来时,他既没有落荒而逃,也没有负隅顽抗。流浪行乞并不能让他甘于沉溺庸俗低贱,醉心学术也不会再让他自觉高人一等。生活中,哲学的眼光与思想无处不在,深情的诉斥与吟诵也滔滔不绝。他爱那巴黎风光,爱形形色色的人与风景,爱那只可爱的小羊加利,也爱那帮虽粗鲁却不失风趣的丐帮朋友。上帝通常是沉默寡言的,浩如烟海的教理典籍里,通篇不过写了一个字——爱。他不过希望人们懂得何为真正的爱罢了。
“既不懊悔,也不企求。我的生活已全部安排好了。”
渐渐和光同尘的格兰古瓦,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平凡与普通,并从那从容不迫、顺其自然里,品到了人生第一杯,上帝赐予的智慧甘露。他心里也许充溢着平和与喜悦,也急于分享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欣喜,所以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个比以前更爱叽叽喳喳的话痨了。他知道自己那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瞎话,只要有哪怕一句进到他人心里,就能像圣母院悠悠的钟声一样,荡醒那些沉沉昏寐的灵魂。
命运唯心造,世界是心灵的倒影。只有当心灵豁达通透,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所描述的天地间一中通外直的橐龠,光明的世界才会倏然打开,热恼的灵魂方得洗净铅华,涤除玄鉴,从而寻觅到生命的真相。豁然开朗的格兰古瓦,多想将心中的明悟与人们分享,告诉他们超越痛苦的玄策妙方。
祈求上帝,无异于投石入海,半天也不见冒起个水泡。上帝并非冷酷绝情,在看着芸芸众生苦痛挣扎时,他心中的哀怜是如同天地般广大博厚的。但是,上帝所给予的援手,绝非用来拉起那些跪在泥潭里苦苦哀求,却不愿意奋力抬起自己倔强膝盖的人。这样的救援没有意义,只能消除一刻之痛,却无法抗御永世之苦。哪怕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的佛陀,也会这样告诉人们,他从未度化任何众生,从来是觉者自救,仁者自度。再高明的导师,也只能成为心灵的引路人,每个人的路,必须由他自己脚踏实地、步履坚毅地走完。
但人与人之间,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心与心交流。每个人都将自己关在巨大的囚室里,为心灵戴上沉重的枷锁,自认建起了坚实的堡垒,殊不知却将真正的美好拒之门外。人们嘴上花里胡哨,不论是曲意逢迎还是争锋相对,心里都永远在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做着各人的大美梦。
艾丝美拉达的美梦
美丽善良的艾丝美拉达,出落得大方动人,人见人爱。无论是从假意结婚救下落魄诗人,还是以德报怨给刑架上的钟楼怪人送去甘露的事上看,都不得不令人感叹她那春风一般拂面暖人的心。尽管身世坎坷,自小不知父母,艾丝美拉达也依然与她的小羊加利一同,精灵般纷飞起舞于世间,欣然和鸣着命运为她谱写的乐章。
她有着天使一般的容貌,更有着天使一般的善念。只不过,缺少父母关爱,成长于丐帮“奇迹宫”氛围的她的美丽,注定是残缺不全的。
她对年轻而俊朗的军官弗比斯一见钟情,“噗通”一声跌进了爱河的漩涡。从此以后,弗比斯便成为刻在她内心深处最甜蜜的烙印。不信你瞧,她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算教会那只聪明的小羊怎么拼写这心上冤家的大名。而这番功夫,倒是在日后送她自己上绞刑架的路上推了波,助了澜。善良可怜的小姑娘,没有谁来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爱。
她对弗比斯那种撕心裂肺、不顾一切的爱,也许在自己心里无异于一篇波澜壮阔的史诗,满是那温婉绵缠与惊天动地,可在别人看来,却可笑而不值一提。这绝怪不得她。这是人心的贪恋之爱,不仅是世人无明轮回的根源,更是修行者们最难以冲破的最后一关。是啊,我们从来都是如此昏迷不醒,又不肯迷途知返。
她认为自己的爱无私而真挚,定能感动了上苍。可是,在她爱慕生起,心中只装得下弗比斯那张俊逸面容的同时,她已经对整个世界都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她不会再怜惜他人,在意对方感受。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她每每痴情呢喃时,小羊加利总是亲切咩咩着,想要将自己的小主人从出神失落中拉回来,将她脸上应有的美丽笑颜再次唤起,可那往日和它朝夕相伴,心心相印的小主人,此时的眼里却再没有它的身影,听闻不到它的呼唤了;在卡西莫多不顾一切,黑旋风一样杀进法场,将艾丝美拉达从恶魔的十字架上解救回来后,这位饱经摧残的姑娘却再难从心里唤起往昔待人的温柔。哪怕卡西莫多为了心中美好的希冀,甘愿替她请来白马王子弗比斯,却在煎熬苦等后还被击受伤,只得狼狈归来时,她也只会瞪起美丽的眼睛,一声“滚开!”,呵斥那本就因面目丑陋而受伤累累的敲钟人;在弗比斯道出早已用烂的甜言蜜语,引诱她踩入甜蜜陷阱时,巨大而虚幻的幸福裹挟了她。已被虚情假意冲昏头脑的艾丝美拉达,哪顾得上理性和警醒。“爱我吧,弗比斯。既然你爱我,那我还找什么父母呢?你就是我的父母。”她将心中最美的对亲情的期待,都献祭给了这虚假的爱情。
总是在渴望中寻觅灵魂依怙的她,亲手粉碎了自己心中最美的依怙。即便是神圣庄严的圣母院也无力再庇护这娇弱而冥顽的灵魂,只得眼睁睁看着她被命运的丝线拉拽着,被一寸寸拖向心灵的地狱。
美梦犹如炎阳下的霜花,顷刻间,便了无踪影。
古杜勒修女的噩梦
这位可怜的母亲,曾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妓女。在她被人们唤作香花歌乐女的那个时候,她产下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希望与未来——可爱如天使的女儿。可好景不长,她发现上帝很快就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唯一的心灵寄托被埃及女人夺走了。这位母亲崩溃了,疯狂了。从此,她成为了古杜勒修女,将自己关在阴暗冷寂的小室中,终日以最恶毒的话语诅咒着埃及女人,仿若她们就是撒旦的化身。
可怜又可叹!在冥冥的因果中,无论多么情有可原,一个总向四周播撒仇恨与怨念种子的灵魂,永远得不到他人的祝福。她与艾丝美拉达这对母女俩的悲剧之树,难道不正是在那些源源不断回向过来的怨愤养料滋润下,终结出了“累累硕果”吗?可直到最后,她依然认为,这是上帝同她开的玩笑。
习惯以出卖姿色为生的她,早已替自己种下了被人鄙夷、轻贱的因。在女儿出生后,她仍然依靠那不当手段谋生。这位母亲难道不为自己的女儿担忧,将来会因妓女女儿的身份被其他人嘲笑欺侮,而拥有一个灰暗惨淡的童年?或许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试想一下,为什么她的女儿会成为埃及女人的目标?站在人贩子的角度想想,一位勤劳而坚强的母亲的女儿,与一个浪荡风流女人的女儿相比,你更愿意怎么抉择呢?只怕顺手牵走后者女儿的负罪感要轻得太多了。你甚至还会生出“我在拯救她”的错觉。
这个世上,若想守住某种挚爱,最好的方略就是以德配位。德不配位,不可长保,祸不远矣。虽然听起来有些残酷,但事实如此:没有足够品行的母亲,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无能守护。本书结尾那戏剧化的骨肉分离,却也是早已定下的宿命。
倘若在失去女儿后,她不去做那个终日怨天尤人,状若疯癫的古杜勒修女,而是坚持不懈地踏实生活,尽力四处打听寻访,那长大后的艾丝美拉达将有多得多的机会与她接触。如此,兴许早在两人经历往后那些劫难前,她们母女便相认相伴,从而走出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命运轨迹。
这一切,依旧源于贪爱。放弃了自己的母亲,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宝贝女儿身上。这一点,在当今的家长身上随处可见。遗憾的是,每个生命的诞生,都有其存在意义和使命。而如此发心的父母,不仅逃避自己的当世责任,更用难堪的重负压碎了孩子未来的路。所谓一尸两命,不过如此。从自己做起,活在当下,十分困难,因此这些可怜的父母心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理解,但不苟同。
在艾丝美拉达稚嫩的心灵中,有两个幽灵总是如影随形,穷凶极恶。一个是那“该死的教士”,另一个便是见她一次骂她一次,恨不得她被吊死,像是来讨八辈子血债的古杜勒修女。人的命运山体,往往都是在恐惧与不安中慢慢滑坡。艾丝美拉达所得的结局,注定与她心中的两个痛点分不开关系。可怜又可悲的古杜勒修女,正因她“持之以恒”、“不辞辛苦”地谩骂与诅咒,亲手将女儿推向了无可复返的深渊。她的一生,犹如一场无可奈何的噩梦。她最终也没明白,这并非命运的捉弄,实是她自己,不愿从噩梦中醒来。
主教代理的春梦
小说中的克洛德副主教,不仅是主教的代理,更是贪爱之心的代言人。克洛德·弗罗洛从小就浸泡在书籍的海洋里,勤学好问,知书达理,学识渊博,负有责任心。总的来说,小伙子的优秀没得挑。父母双双去世后,他义无反顾挑起家庭大梁,照顾疼爱幼小的兄弟。在卡西莫多被当做弃婴丢在木榻上时,是他收留了这个因丑陋被别人嫌作魔鬼的孩子。这样一位门门功课亮绿灯,通达文理而富有怜悯心的好青年,实乃世间少有。
但自从遭遇艾丝美拉达后,克洛德副主教仿佛经历了一场逆向变形记,七美德就这么忽忽悠悠化作了七大罪。原来的内敛开始趋于阴暗,本有的谦恭也逐渐偏向狂傲。
老子说过,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克洛德副主教也许是在人生马拉松一开始就冲得太快了吧,以至于他后来下堕的速度,连过山车见了都自愧不如。
本下定决心终身不娶,以亲近上帝的他,在内心的压抑冲突里被挤成了色中饿鬼;疼爱弟弟约翰的他,终于教出个能与弗比斯一较高下的无赖汉,他的爱也因此成了捆缚自己的绳索;至于被捡回来的养子卡西莫多,再也不是他施予爱心的对象,而沦为卑贱的下仆,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很遗憾,这样的反差,根本戳不中任何人的萌点。一切生活变故带来的压抑与刺激,被他以情欲为豁口全部释放了出来。艾丝美拉达不幸地被选中了。红颜薄命这至理名言,人们不通过亲自体验往往是不愿承认的。
接下来,主教代理在一系列令人发指的偷窥、跟踪、绑架、谋杀、胁迫、拘禁行动下,逐渐转型为那种在岛国小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角色。他内心的疯狂挣扎如惊天吼雷,他乱成麻团的思维里尽是恶魔的低语。可能在其脑海中,上帝与圣母玛利亚无时不刻不在如奥特曼打小怪兽一样与艾丝美拉达战斗。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位至尊之人,根本敌不过一个小丫头。
在汹涌澎湃的情欲推动下,主教代理从清正廉明变成了道貌岸然,最后甚至连那层遮羞布都丢了,沦为不折不扣的禽兽。他的结局,便是被愤怒的卡西莫多推下了圣母院高墙,摔得粉碎。要我说,这一推中,他自己才是出力最多的那人。
其实在阅读过程中,主教代理出场的片段是很令人揪心的。这家伙脱口而出的话,永远围绕着自己的情绪与感受,每一句看似苦苦哀求的自白,其实都不偏不倚,恰恰击中艾丝美拉达的厌恶点,导致她不得不用更强硬的态度回绝。他每次,都能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的对话选项,直接导致了艾丝美拉达的强烈抵抗,更演变出后面接连不断的悲剧。
可能,这就是命吧。一个人的行为语言,永远不会高于自己的心。
主教代理虽然学识广博,但心灵残缺不已。这是时代的无奈,也是所谓上流圈子的悲哀。在当时那种腐败黑暗的政治风气下,想要遗世独立、出淤泥而不染,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到的。再加上父母强加的宗教信仰,可能使得克洛德从小开始,就走上了一条偏离正信的邪道。
可怜,一名虔诚的宗教信仰者,最终沦为生理冲动的奴隶。他的这场春梦并非了无痕迹,反而在巴黎留下了一地冲刷不去的污黑印渍。
不过归根结底,这依然是自己的抉择问题。上帝从不会放弃任何生命。这世上,只有打着被上帝遗弃者幌子的人,以此作为自暴自弃的正当理由。
只要心灵无法改变,不愿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主教代理昔日在圣母院中做的那些忏悔,就根本没有办法拯救他的灵魂哪怕丝毫。
卡西莫多的痴梦
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可以说是小说中最具悲情色彩的角色。这并不是因为他在故事最后做出了为爱殉葬的举动,也非由于他爱上了一个注定不彼此相属的天使。我想感慨的,仅仅只是没有选择余地时,命运所呈现出来的阴暗面。
与其他人相比,不,他没有办法与任何人相比。一开始,就没有丝毫比较的可能。其他人都有着上帝赐予的一次次契机,只要能够觉醒,就能把握住命运之门的钥匙;卡西莫多没有选择,从因长相可怖而被遗弃那天起,他已然慢慢步入心灵的孤岛。在十四岁那年悄然失聪后,他的世界就彻底和外界决裂。
命由心造,境由心生。可与世隔绝的卡西莫多,连改变心灵的可能都难以拥有。
艾丝美拉达在行刑架子前的喂水之举,如同拨云见日,晴朗了广场上的整片天空,也让无人爱的卡西莫多第一次感受到强如地震的悸动。虽然她在卡西莫多的心底种下了一粒小小的希望种子,但却也无异于杯水车薪。卡西莫多与其他人不同,他的心底,没有足以提供养分的土壤。茕茕孑立的孤岛上,任何爱的讯息都难以生根发芽。
艾丝美拉达为卡西莫多点亮了一盏朗如明星的天灯,却根本无力照亮他心中已沉淀了千年的亘古黑暗。
卡西莫多在那一刻所感触到的心灵震撼,到头来,不过是种他还没有体验过的新奇觉受罢了。不论是震颤也好、惊诧也罢,亦或是喜悦、欢愉、沉痛、悲哀,我们总是误把这一切心动当成了命运的启示,并常常为此孤注一掷,最终一败涂地。
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
人在步入一生中最悲惨的结局之前,上天通常都会有着相似的预告。一个人的生命大厦最倾危的时刻,正是极乐钟声敲响之时。大喜非喜,大慈如悲。太多的人在坠入贪爱的激流漩涡后,失去了真正爱的能力。
可怜的卡西莫多啊,他那在贪爱上难逢敌手的养父,那和野兽一样在密室里发狂的教士,不可能交给他掌控自己心灵的妙方。他所跟从的那种美好冲动,正是那条劝诱夏娃吞下禁果的毒蛇。
他得到了艾丝美拉达的宽容与爱,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爱的价值。所有奋不顾身、一往无前、鞠躬尽瘁,都是他回报那份感情的决心。那时候,卡西莫多身上也闪烁着一种别样光辉,那光辉令人们动容,却也令我感到心悸。
最至高无上的神明,往往会同于微尘,而非金光万丈;卡西莫多为艾丝美拉达绽放出的仲夏暖阳,却也正是教他人不寒而栗的穷冬冽风。
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在凄惨月光下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立在圣母院高墙顶端的那尊可怖杀神。人命在他手中,轻薄如草芥与尘埃。他每一次抬手、每一步移动,都开出了收割机一样嗡嗡的气势,伴随着冲天火光与动地哀嚎,碾碎了无数因贫寒交加已倍受煎熬的灵魂。他们虽有自己的过错,但何足遭人这般虐弄!一切,总是再不断发生。
时光荏苒,画面一转,故事到了尾声。艾丝美拉达成为了凋零的花朵,卡西莫多则搂着她的遗体,自甘化作一片陪葬的绿叶,与其双双沉眠。
这个结局有着童话般的光晕色彩,也许还带给了许多人一份凄楚的诗意,的确如此,其中确有难以名状的美丽。不过,我这个总爱离经叛道之人,还是不禁在心里生起了一股比夕阳还陈旧的悲哀。
这世间,多少人在将所爱所欲拥入怀中后,却从此真正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痴梦不醒,轮回不止。神怜世人。
格兰古瓦的大梦初醒
梦醒时分的清晨,心灵的天窗外透进来了破晓黎明。不论是在阴雨绵绵亦或是狂风骤雨的晚上,真理的黎明都会如约而至。那束光仿佛来自天外的非想非非想处,穿越层层云霭,破开重重阴霾,直直融入了清净如莲的心中。
那一刹那,格兰古瓦就像是古言上的窥破天机之人,清晰地捕捉到了千丝万缕布满天地的命运与因果轨迹。但他明白,上天是不会因此降下一丝惩戒的,因为那份了知,并非来自投机取巧者的机关算尽,而出于放下后的豁然开朗。
你瞧天边,有一束贯穿长空的虹光,如同一条围拢的彩带,将整个巴黎都圈入其中。
他看到,不仅巴黎人病了,巴黎本身,也渐渐病入膏肓。有一种心灵的传染病,正无可救药地向四周大肆扩散了开来。
这病毒感染了克洛德主教代理,使他丧失了所有慈悲关怀,将那德行兼备的信仰者、学者给扭曲成了穿着道袍的禽兽;它又由主教代理传染给了艾丝美拉达,使这天使般美丽善良的小姑娘身陷感情的罗网,除了痴痴发呆、悄怆幽怨外,再没有一点传达爱意的能力;它又从无法自拔的艾丝美拉达身上,渗入了卡西莫多的灵魂深处,将感情残缺但心怀善美的敲钟人,变成了一个心里只容得下一人,而对他人倾尽残酷手段的不折不扣杀人魔王;它由卡西莫多传染给被其屠戮的丐帮民众们;它又继续在整方小世界里传播扩散,最终造就了越来越多主教代理一样堕入心灵地狱的人。这个美丽的城市叫作巴黎,它也是一个陷入死循环的悲剧之地。
格兰古瓦终于明白了,为何吟游诗人眼里总是常含深情,他们的歌声为何总如泣如诉。他看到了命运的轨迹,却不可能停下这疯狂转动着的车轮。人们就如同巨大磨盘上的蚂蚁,无论怎么奋力扭动躯体,也丝毫撼动不了身下的庞然大物。当然,他们自己也正是磨盘的最终推手,而吞噬、粉碎一切的黝黑豁口,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克洛德主教代理爱上了艾丝美拉达,然后就背叛了上帝,杀人、栽赃、胁迫,干出了魔鬼都不齿的事情;卡西莫多爱上了艾丝美拉达,然后就把养父兄弟二人都推下了圣母院的高墙,只不过他的养父要命途多舛一些,在半空挂了好些时间才上路。但好在二人最后都摔得稀碎,也算是一家人整整齐齐了;艾丝美拉达爱上了弗比斯,然后就连妈都可以不要了。不管弗比斯多么喜欢拈花惹草,整个一花花肚肠,她还是痴情不变;至于弗比斯,他虽然没爱上谁,但却走了另一条相反的路:他放弃了爱的本能,沦为被下半身左右的动物。至于他最后的结局,雨果在小说结尾处已经清清楚楚宣告了“悲剧”。他这样品行的人一旦结了婚,其结果可堪设想吗?悲剧已然注定,只不过很难引起别人的同情与共鸣。弗比斯落得这个地步,会不会跟他“上帝的脑袋”、“默罕默德的肚子”、“天雷和犄角”等口头禅有关系呢?
看着这么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人们依然我行我素,只有古兰古瓦活明白了。人们从未爱过谁,他们爱的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罢了。谁越能勾起他们心中那种感觉,他们便头也不回地错以为自己爱上了对方。就如艾丝美拉达,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样全身心交付弗比斯,那个男人却依然口是心非,转脸不认人。这很简单,卡西莫多也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但你肯爱他吗?这本就是个死循环。得不到才会骚动,这便是贪爱的本质。
“老实说,是很幸福!我先是爱女人,后来爱动物,现在就爱石头了。比起动物和女人来,石头同样好玩,还不那么负情弃义。”
格兰古瓦这话只是种表达方式,并非厌弃现实,批判女人和动物的背信弃义。他在自己对石头建筑产生的爱上发现了爱的本质——万物皆可爱,爱不具有我们错认为的那种排他性。没有包容性的爱,其本质只是种情欲。负情弃义一词,修饰对象非女人与动物,而旨在阐明情感的本质,它是无常的。格兰古瓦不是要远离女人和动物,而是要远离自己对这些事物所生出的贪爱之心。那一刻,他决定叩问何为命运,并开始寻求永恒。
至此,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青涩书生、穷酸诗人。他沉溺已久的大梦,如今方醒。
作者维克多·雨果,在小说的最后,暗示了诗人未来的命途。唯有格兰古瓦一人的“悲剧结局”,是打上了双引号的。其他人都仓皇逃窜,想远离自己命运的悲惨面,疯了一样追逐幸福,却最终被命运的石磨碾压得粉碎;当格兰古瓦不再向心外寻求幸福,而是直面惨淡人生时,他找到了真正不可动摇的喜悦。颂唱浮世悲歌的吟游诗人,在满怀大悲大慈之际,心中也同时充满着平和与宁静的光明。
你看,那名当初只能创作一些无病呻吟,还不如选丑大王有趣的剧作,创作出的婚礼赞歌拙劣得连皇家都要拖欠稿费的剧坛新手,在饱经俗世沧桑后,终于将浮躁的心沉淀了下来。格兰古瓦在人世漂浮游荡,惯看盛衰荣枯,终得明白哲学艺术的甚深内涵。他的作品,如今已经能得到人们的赞扬与认可,具有社会不可否认的价值。
一四八三年,朝廷的流水账就记载了如下事项:付给约翰·马尔尚和彼埃尔·格兰古瓦一百利弗尔,两人是圣迹剧的木匠和作者。要知道,即便是身为贵族的弗洛德主教,一年能从其采邑收取的年贡加租金也不过三十九利弗尔。这真是有趣,当格兰古瓦的内心不再贫穷时,他的口袋也会莫名其妙地富有起来。
上帝在人间
就如同古话所说:“自助者天助。”上帝总愿垂爱那些不甘堕落,非要倔强叩问命运的灵魂。讽刺的是,整部小说中,那些每天礼拜、弥撒做个没完,身穿“圣衣”侍奉天主的教士们,都干着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反倒是格兰古瓦这放浪不羁的哲学家,终于在苍茫天地间,寻到了上帝的身影。
这也是天主与人主的截然不同之处。人主总爱听讨欢心的话,提拔偏爱懂阿谀、擅奉承的人士;上帝则不一样,他永远亲近真诚而纯洁的心灵。
那么,上帝究竟在哪呢?
上帝在人间。他遍布宇宙,溢满洪荒。草、木、云、石、山、河、海,万事万物之中,无不蕴含着他的指引;鸡、狗、猪、羊、马、猿、人,芸芸众生之内,无不承载着他的慈悲。上帝告诉我们:“孩子,不要再终日朝着天外磕头作揖了,要向自己的心内去寻觅。当你们拥有一个高尚而真诚的灵魂时,自然便能见到我。”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大多数人把这上帝的旨意当成了动摇他们信根的妖言。他们就不,他们就要天天跪拜上帝,他们就是要磕出个死后上天堂的福报。唉,他们哪里知道,上帝的天堂,是为那些能为他人下地狱的人准备的啊!
当然,如果你只是被上帝的慈悲感动而虔诚顶礼的话,那无可厚非。这也是宗教仪轨的存在意义。我们世间仍然需要一套能够让人们生起净信与恭敬的流程。但大多数人通常颠倒十分,觉得拜都拜了,不讨点福报就划不来。永远不要把神明当做可以以物易物的商人!想想古杜勒修女,上帝究竟希望她整天虐待自己,哭哭啼啼地祈求上苍找回她的孩子,还是希望她能以一颗宽容的心去对待别人,用自己的爱唤回失散的女儿呢?
要记住,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神明,而不是装神弄仙的破头野鬼。只有那些假充神仙,小有神通的鬼魂,才会贪求俗世间的供奉。
整天魂游天地、放浪形骸的诗人格兰古瓦,无疑具有更多亲近上帝的可能——拥有哲学思维和丰富生活经历的他,总是向内心去寻求答案。他所找到的答案,无法从外部看到。圣人被褐而怀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想,格兰古瓦第一次感受到上帝的存在,大概是在他与小羊加利产生了神圣的友谊之后。为什么这么说?英雄爱美人,更爱江山。大丈夫们总想立些不世之功,弄些特大新闻,求得声名远扬,抱拥美人入怀,谁会想与一些和自己远不在一个层次的低等动物套交情呢?格兰古瓦坦言,比起艾丝美拉达,他反而更爱加利多一些。这并不是心理得不到满足的情感转移。艾丝美拉达对男人的吸引力,在小说的其他几个男性身上就能得到充分体现。格兰古瓦转向了的爱意,来源于明悟。
比起成年人,小孩和动物往往拥有着更纯净的心灵。他们身上时常充溢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柔和气场,只有内心通达敞亮的人,才容易感受到这种柔和能量。两个清净灵魂之间的互相吸引,比异性生理相吸要单纯得多,无取无舍,无求无与,只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相吸。小羊加利与诗人格兰古瓦之间的情感里,定然存在一种超越世间法的东西。
整部小说,每个人都在孜孜不倦追求自己所爱所想,只有小羊没什么过多要求。只要饿不死、冻不坏,它就能和小主人相伴一生,自由快乐,无欲无求。走出心灵桎梏的诗人,也许在某一瞬间,与这只古灵精怪的小生灵刚好在“同一频道”上对接了,由此产生心灵的相吸,至于是磁场还是什么量子场,不在我们讨论的范围里。
格兰古瓦的喜爱变换顺序,从女人到动物,又从动物连接上石头。这刚好是一张欲望波动的降序图,也正是上帝“纯度”的上升图。上帝本在万物之内,但人的妄念一生起,内在的上帝便沉默了;动物的欲念小得多,但依旧有取舍爱执;石头是没有感情的,正因如此,它内在的上帝却反而清晰如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每个灵魂一生中,总会遇到属于自己的上帝。小羊加利,正是诗人所希冀的远方,正是命中注定的上帝。
在格兰古瓦最后的抉择中,他选择让教士带走艾丝美拉达,而自己拯救小羊加利。这个情节让不少人诟病,也总是成为格兰古瓦这个人物形象胆小懦弱的有力证据。但静下来一思量,却不尽然。比起流浪汉一个的自己来说,有社会地位和权力的教士更有能力给艾丝美拉达带来生的希望。而格兰古瓦如带着两人一起逃亡,就算教士不从中作梗,他们也很难逃脱倾城搜捕。懦弱的人,应该选择不蹚这趟浑水。救走被人们熟知的小羊加利,同样也是在以身试险。格兰古瓦真如人们说的那么怯懦吗?在我看来,那次选择决定的不是艾丝美拉达的命运。那是有关格兰古瓦自己的抉择。在世俗与上帝之间,他救走了小羊,表明心志:他选择跟随上帝。
小羊加利,这忠于主人的小伙计,即便要被吊死,也寸步不离主人身边。格兰古瓦在逃亡时,是如何将它带离艾丝美拉达的呢?动物和人不同,你可以用虚情假意糊弄人,但绝对欺骗不了动物。动物是用心来交流的,那种心电感应只怕连5G网也比不上。只有感到某个人值得托付,感到他是真正的关爱自己,它们才会心甘情愿成为追随者。不仅是格兰古瓦选择了加利,更是小羊选择了诗人。
有些灵魂堕入了命运落穴,有些灵魂却找到了生命的奇迹。人们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醒来?
上帝在人间,人心在天外。
你选择了爱,上帝便选择了你。
上帝垂爱的并非格兰古瓦,上帝怜爱的是清醒而纯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