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宏刚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圣洁的精神家园,它就是故乡散发着泥土味道的乡间小路,清澈见底有鱼儿遨游的小河,点缀着五颜六色野花的山野,一起玩过捉迷藏的小伙伴,以及那些渐渐远去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故乡是一个人的根,每个人都是从故乡开始了解人情世故和大千世界,故乡带给他的情感总是五味杂陈的,一个人不论离开故乡多久,不论是富贵贫贱,在情感上都无法摆脱故乡的牵绊。
鲁迅(1881年——1936年)先生是在1898年春天,离开了他生活17年的故乡绍兴,乘船去“南京水师学堂”踏上求学之路,之后,他辗转多地求学和工作,很少再回到绍兴,几乎一直在外生活,直到去世。
然而,他为数不多的“回家”,目睹物是人非,总能给他心底带来极大的震荡。
在外地生活的日子,鲁迅虽然在空间距离上跟故乡遥远了,但在心里距离上,故乡始终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始终以一名作家,乃至哲学家的目光,遥望和审视着故乡的万物,并透过万物,用文学的手段,对着他生活的时代不断抗争。
1921年,进入不惑之年的鲁迅,已经“弃医从文”15年,在文学创作上完全进入了成熟期,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玩得炉火纯青,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常常以故乡绍兴的生活经历作为写作题材,通过精湛的艺术技巧,深刻的思想和语言,把所见所闻和盘端出,如一把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一个时代虚伪的面具,让读者看到了一个赤裸裸的现实。
也是在这一年,鲁迅创作了他的代表作之一《故乡》,这是一部6000多字的短篇小说,着重塑造了闰土和杨二嫂两个主要艺术形象,通过对比两个人物形象在不同时间段的形象气质,把清末民初的时代背景,以及普通大众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以说,鲁迅笔下的闰土,完全是被时代命运和个人命运相互浸染在身上后,催生出来的典型人物,读懂了闰土,就读懂了成年人的悲哀,看清了人情世故。
鲁迅笔下的闰土,之所以塑造得很成功,是因为他有艺术原型,并且,其原型跟鲁迅十分熟悉。
闰土的原型是鲁迅家里长工章福庆的儿子,他比鲁迅年长两岁,由于出生在农村,自小跟大自然为伍,认识许多花花草草和飞禽走兽,从见识上来看,要比鲁迅高出不少,生活常识似乎也比鲁迅丰富许多,能玩出许多花样逗鲁迅开心,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比如,闰土会根据节气变化来判断鱼儿大致在什么时间跳龙门,然后到那一天领着鲁迅前去观看;大雪过后,闰土通过观察雪地里飞鸟留下的爪印,会在恰当地方设置好机关来捕捉;海潮退后,闰土会带着鲁迅来到海滩捡一些漂亮的贝壳当玩具。
最让鲁迅敬佩的是,童年时期的闰土,不但聪明机灵,身上还有一种英雄气概。西瓜成熟的季节,借助皎洁的月光,闰土手握钢叉,领着鲁迅埋伏在西瓜地,刺杀偷吃西瓜的“猹“。在鲁迅眼里,闰土是勇敢的插猹少年,这是他无法比的。
因此,鲁迅时常以崇拜的眼光看着闰土,并把闰土亲切地称作“闰土哥”,他很需要闰土这样的大哥哥跟他一起勾画圆满的童年时光。
少年时期的鲁迅和闰土称兄道弟,关系不但非常亲密,而且是平等的,完全没有主人和仆人之间的区分,有好玩的大家一起玩,有好吃的两人相互分享。
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有两个原因。
一是,两人都是小孩子,心灵世界纯洁清澈,还没有被复杂的世俗世界所污染,心里没有那么多小九九,不存在戒备心,相互交心交底,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大家都很单纯,因为单纯所以快乐。
二是,两人在孩童时期处在平等关系里,不存在任何的阶级对立,对成人世界里那种由身份、地位、贫富所造成的阶级对立根本不懂,所以能玩到一起,把对方当作亲密朋友。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思想的成熟,两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就逐渐打破了。
打破这种关系的,无疑是“历史遗传的阶级观念”,也就是传承了2000多年之久的封建礼教文化里的“三纲五常”,它如同一个巨大的枷锁,会把一个人锁在属于自己的圈子里。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个圈子会越发牢固和封闭,别人的圈子对自己来说就像禁区,根本无法涉足。若要强行涉足,会付出很大代价。
现实里,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也许,大家都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只不过在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进入了这个圈子,我进入了那个圈子,他又进入了另一个圈子,大家都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固定圈子里,很难再产生交集,若有交集,也只有生意上的往来和利益上的关系。
大学四年的同窗关系,同样逃不脱“阶级观念”的检验,当上老板身价过亿的同学肯定不会跟工薪阶层的同学在一起探讨人生,昔日的班花也肯定不会嫁给家境贫穷的男生来证明爱情的伟大……成人世界里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难怪许多人经历了世俗社会的熏染后,会发出“我不想长大”的感慨。与其说这是在逃避长大,还不如说是在逃避真实的人性和复杂的人情世故。
当闰土明白了自己的圈子属于“仆人”,鲁迅属于“主人”,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圈子时,首先从心理上对鲁迅疏远了,这个疏远在闰土成年后体现得十分突出。
创作短篇小说《故乡》的前几个月,鲁迅回到阔别20多年的绍兴,抱着白雪一样纯洁的心情,去看望母亲鲁瑞和妻子朱安,当然还有他少年时期的好伙伴闰土。
没想到,看到闰土的那一刻,鲁迅的美好幻想破灭了,闰土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了一种窒息的绝望。在鲁迅眼里,现在已是民国时期20年代,城市中早已接受了“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新气象,而农村依然这样落后,人们依然如此麻木。
闰土看到鲁迅的那一刻,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鲁迅面前鞠了一躬,然后叫了一声“老爷”。闰土这一声“老爷”把鲁迅心里叫得五味杂陈,等于是直接跟鲁迅之间划清了界限,也宣告他们童年和少年时期建立起来的友谊破碎了。
更加令鲁迅震惊的是,闰土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子水生,几乎是以批评的口气说:快给老爷磕头。
鲁迅是怀着浓郁的乡土情结和美好幻想回到故乡绍兴的,但是,他看到的全是文化心理上的错位,看到的是尊卑有序的等级观念在农村永无止境的延续,看到的是在这种观念下缔造出来的一个个麻木的灵魂和萎靡的精神。
这对弃医从文,旨在医治民众精神思想的鲁迅来说,是何等的痛心疾首,让他深感工作的艰巨。所以,在文章末尾,鲁迅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句话无疑是鲁迅的最大愿望,他希望所有的实践者都像勇士一样坚守自己的理想,并持之以恒地走下去,带领更多的人闯出一条大道。这句话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自我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