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两边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三块玻璃展示夹板,上面是明星员工穿着正装的经过充分修饰的照片,照片的下面印着“生命只有一次,我要全力以赴”之类的口号。会议室的中间摆着常见的长方形的简易会议桌,十几个业务员围坐在桌子周围,靠里面的墙上挂着投影幕。销售月度总结会正在进行,业绩排行榜清晰地显示在投影幕上,主管坐在一端的会议桌前,正在对业务员的业绩进行Review。
主管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粗壮,仿佛该长个的时候,上面受阻了,只好往横里长。上身穿着白衬衫,下摆扎在黑色西裤里,脖子上系着一条深红色领带,肚子向前舔着。
“这个月的业绩统计出来了,大家看看自己的排名。”主管指着投影幕说。十几个业务员看着投影幕,没人说话。这样的会议每个月都开,每一次大家都照例沉默。
主管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后,主管又把他的那一套理论复述了一遍,表扬了排名靠前的几名业务员,说他们很努力,付出了就会获得回报等等,对排名靠后的人提出了警告,说他们混日子,不思进取,还说公司不养闲人等等。
每到这个时候,会议室里空气就非常紧张,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在主管说话的间隔,能听到会议桌上投影仪的散热风扇发出呜呜的声音,从会议室外传来其他员工打电话的声音。窗外浅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大片白云,远处的长江像一条白色的带子,负重的货船慢悠悠地向前挪动。
张萱低着头,双臂搭在会议桌的边缘,手里握着签字笔,将笔身和笔尖壳部分拧松,再拧紧,又拧松。她这个月的业绩排名又是倒数,已经连续几个月了。她何尝不想多做业绩,多拿些提成,只是她没法像其他人那样拉下脸,无所顾忌地去推销,她从内心看不起这份的工作,但又没有办法,人总要吃饭,何况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需要抚养。主管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张萱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心里想到一个男人,也许这个男人可以帮她达成业绩。
张萱三十出头,身材匀称,一头乌黑的长发,皮肤保养的很好,脸上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常有的斑点,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两年前,她开始做保险,通过朋友介绍,进了一家外资保险公司做业务员。在这之前,她和她老公一起开店做灯具生意,头两年生意还不错,赚了点钱,后来由于盲目扩店,加上网购的兴起,生意严重受损,最后破产了,还欠下了几十万的债。当时她老公一心只想着扩张,赚的钱房子也没买,经过这么多年南京的房价翻了好几倍,如今更是买不起了,一家三口只能租房子住。
自从破产后,她老公无所事事,整天打游戏。这两年,他也曾出去找销售的工作干过,但干了几个月就干不下去了,后来又开了一两个月的快车,最后也不开了,哎,心气没有了。她的儿子就在她们租住的小区旁边上幼儿园,快就要上小学了,没房子没学区,到哪里上学还没着落。除了外债,上有老、小有小,正是用钱的时候。
有天晚上,孩子睡了,她们躺在床上,她老公说:“我想到北京去看看,有朋友叫我过去。”
“去做什么?”她问。
“朋友在北京开了个公司,做桥架生意,要我去做运营管理。”他说。
“多少钱一个月?”她问。
“都还没谈,去看看,朋友在北京很多年了,听说混得不错。”他说。
“哦,去吧,也许是个好机会。”张萱说,但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如果那边安定了,就把你们都接过去,反正我们在南京也无牵无挂。”他说。
“到时候看吧。”张萱有些提不起精神。
那天晚上,他们做爱了,他们已经很久没做爱了。张萱是被动的,她感觉不到一丝快乐,甚至还有些厌恶。完事后,他呼呼地睡了,她睡不着。
月光越过飘窗,如水一般静静地泻在床前,窗外蟋蟀唧唧吱、唧唧吱地鸣叫。她仔细地听着,据说这是它们在求偶,她多想变成一只蟋蟀啊,做人太累了。
她听见他沉重的打呼声,回到现实,她问自己她爱过这个男人吗?她不知道。一切似乎都是被安排好的,结婚、生子,老去,她只是顺从,从来没有觉得任何的不妥,更没有任何反抗。人们不都是这样过的吗?结婚这么多年,当然有过快乐,只是那些快乐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为了生存的焦虑。难道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每当她照镜子,看到眼角细密的皱纹,内心就涌出一阵酸楚。
两个月前的晚上,张萱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四十来岁,高个头,身材不像他这样年纪的中年人那样发福。吃饭的时候,男人坐在她的旁边,两人开始话不多,相互简单介绍后,就没什么交流了。后来饭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她喝了几杯白酒,男人也已微醺,她们之间的谈话多了起来。
“认识你很开心,来,我敬你。”邓总说着,举起酒杯。这个男人姓邓,在一家公司里做部门负责人。
“我也是……”张萱微笑地说着,端起酒杯与邓总的酒杯碰了一下,爽快地喝了下去。
“张小姐海量,佩服佩服。”
“哪有,其实我不能喝,平常很少和白酒的。”
“真的,你的酒量真好,我很少见到女人喝酒这么爽快的。”
“那是你见得女人太少了吧,哈哈。”张萱调侃道。
“也许吧,来,我再敬你一杯。”说着,邓总把酒杯举到张萱面前。
“好啊。”
参加饭局的有十个人,四女六男。一般喝到这个时候,男人越来越大胆,女人也不再拘谨,酒桌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大家说话的声很高,话题离不开八卦、旧情和女人。
“张小姐不光酒量好,还非常漂亮。”趁大家不在意的时候,邓总低声对身边的张萱说。
“谢谢,邓总也很帅。”张萱转过脸,微笑地迎着他。
邓总告诉张萱,他所在的公司做汽车租赁业务,他是公司的一个部门负责人,公司车辆和员工的保险业务就由他的部门负责。张萱听了内心非常高兴,似乎看到了已经签署了的沉甸甸的保单。她告诉他,她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希望他公司的保险业务可以由她来做。邓总说这个没问题,一句话的事儿。
最后,他们存了对方的手机号,相互加了微信。
那次吃饭几天以后,张萱约邓总在一星巴克里见面。她画了淡妆,头发披在肩上。一身职业套装,上身穿白色中袖衬衫,衬衫修剪合身,胸部饱满,小腹平坦,下身穿荷叶边裙,衬托出优雅的臀线。张萱早到了几分钟,给自己点了杯焦糖玛奇朵,给邓总点了杯拿铁。邓总到了,他们靠近咖啡馆的落地窗,面对面坐着。
“天热吧,你怎么过来的?”张萱先开口说道。
“嗯,热死人了,哦,我做地铁过来的,地铁站上来就到。”邓总说。
“唔,这里是蛮方便的。”她说,喝了一口咖啡。
“你怎么来的?也是地铁?离这里近吗?”邓总端起咖啡,也喝了一口。
“我从家里打车过来的,离这不远,起步价。”她说。
“哦,今天不上班?怎么样,业务还好吧。”邓总问。
“还行,嗯…...说实话,不太好,现在保险公司很多,我不是南京本地人,又没有人脉资源,所以蛮难的。”张萱有些无奈地说。
“嗯,也是,现在各行各业生意都不不太好。”
“所以还请邓总帮忙啊,看看能不能照顾照顾生意。”
“有机会,相互合作。”
工作日时间,咖啡馆里的人不是很多,有人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有人在低头看手机,有人在相互交谈。吧台偶尔传来搅拌机的声音,服务员喊“某某先生或某某小姐,您点的某种饮品好了,请来取一下,谢谢”的声音。
“上次听说,你负责你们公司的车辆和员工保险,是哪家保险公司为你们做的?”张萱试探地说。
“是的。”邓总接着说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名字。
“哦,这家保险公司我知道,她们的产品比较便宜,服务一般。”
“我们公司每年在保险上要花不少钱,这家公司与我们做的时间比较久了,服务确实一般。”
“我们公司的产品比这家公司更合理,服务比他们好,在行业里是有口皆碑的。邓总你看,能不能用换成我们公司投保。”
“应该可以吧,但也要看条件和机会了。”
“这我理解,我争取申请比这家保险公司给你们公司的条件更好,要详细了解一下你们公司的需求。”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唔,要想合作其实也不难,各家保险公司的产品都差不多,你们也是家大公司,我向公司建议一下,应该问题不大。”邓总喝了一大口咖啡,张萱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那,太感谢你了,我要请你吃大餐。”张萱高兴地说。
“只吃大餐恐怕不够吧。”邓总盯着张萱,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坏笑。
“那就吃两顿大餐。”张萱假装没听懂邓总的话。
“我还想吃你。”
“我又不好吃,嚼不动,还硌牙。”
“那也要试试才知道呀。”他说完,把头转向窗外。
张萱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夏日的午后,骄阳似火,蝉在树上没完没了地鸣叫,树梢一动不动,路上的行人打着伞匆匆而过,没有了往日的闲情逸致。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过了一会,他说。
“邓总,我什么时候你公司,了解一下情况,再根据我们的产品和服务给你做个报个价?”张萱急忙说道。
“再说把,你想好了再联系。”他说着,站了起来。
张萱没再说话,他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一团愤怒,还有一阵恶心。
张萱回到家,看见老公窝在沙发里打游戏,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几天后,她老公去北京了,她却感到放松和解脱。
自从做了保险业务员,张萱一直很努力,每天拜访很多人,可是干打雷不下雨,成单的人除了身边的几个朋友和熟人以外,寥寥无几。做保险的门槛不高,可是想要做好了并不容易。每个月的业务总结会,张萱都如坐针毡,觉得无地自容,几乎每次业绩排名,她都是倒数。有时,她也不想干了,可是像她这样的年纪,没什么其他的工作经验,又能做什么呢?
这个社会看似有很多机会,可真正适合自己的,又找不到,人们都在将就间苟活着。这次开会,她想起了邓总,从他们上次在星巴克见面后,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她和邓总几乎没人任何联系。
开完会的第二天,张萱约邓总一起吃晚饭,地点由邓总选。出发前,张萱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穿香槟色低领连衣裙,戴一根锁骨项链。地点在闹市区的一个商业广场,大厦顶层有一家名叫王品的餐厅,以台湾菜特别是牛排出名。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几分钟到了,迎宾员引张萱到预定的座位,取来菜单递给张萱,立在桌旁听候吩咐。
餐厅是简约的欧式装修风格,配合灯光的营造,给人以优雅、温馨、私密的感觉。饭店里的客人不多,偌大的餐厅只有一两桌客人,他们谈话的声音很轻,听不清说什么,偶尔能听到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来晚了。”邓总走到座位旁,拉开椅子,对张萱说。
“哦,没事,我也刚到一会儿,你没迟到,是我早到了。”张萱站起来说。
“怎么样,这里环境不错吧,和美女吃饭一定要选环境好的地方。”邓总笑着说。
“环境真好,不过像我这种小老百姓还没来过呢。”她有些羞涩。
“我也就来过几次,大家都是小老百姓。”他总撒了个小谎。
他们面对面坐着,靠近落地玻璃窗,从这里可以看见南京街道繁华的夜景。
张萱把菜单递给邓总,让他总点菜。他接过菜单,并没有看,对着服务员直接报了店里的几个招牌菜 ,并叫了一瓶红酒。张萱看得出来,邓总是这里的常客。
“这里的牛排特别好吃,还有香煎鹅肝沙拉。口感和味道都不错”他说。
“是吧,没想到邓总对美食还有研究呢。”她说。
“别叫我什么邓总了,我叫邓涛。也谈不上研究,人活着不就是要享受人生嘛,你说是不是?”他看着张萱,发现她比上次更漂亮了。
“是啊,不过,有时真不知道人活着为了什么?”她的目光低下去,看着面前的水杯。
“人活着,没有终极的意义。”他说,“所有意义不过是人类为自己编织的谎言而已。”
“怎么讲?”她好奇地问。
“以科学的观点来看,人的存在不过是一系列偶然的发生的结果。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倒是有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阐述和解释,但是现在没几个人真正虔诚地相信了,特别是我们汉族人。”他说。
“好像是这样,现在人只想着怎么赚钱,赚了钱买买买。”她说。
“这是消费主义横行的社会,你看看这车水马龙的世界就知道了。”他说完,看向窗外。
一条繁忙的街道伸向两头延伸,两边高楼林立,方块形的窗户里灯火通明,双向六车道的街道上,车辆走走停停,从他们所处的高处望下去,如甲壳虫一般在挪动。世界每天如此,像是被程序设定好的一样。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菜一道道上齐,又把醒好的红酒倒入酒杯。
邓涛端起酒杯,说:“来,干一杯,庆祝我们第二次喝酒。”
“干杯。”
张萱举起酒杯与他的酒杯碰了一下,抬头抿了一口。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颈上,看着她色锁骨入迷。张萱注意他盯着自己看,脸上闪现一片绯红。餐厅里播放着肖邦的夜曲,钢琴声如泉水般汩汩流淌,灯光柔和地罩在餐桌的中央,四周稍暗,空气里弥漫着浪漫的气息。
他们边吃边聊,声音很轻。
“肖邦的夜曲,一个人的晚上,我常听。”他指指天花板上的扬声器说。
“好听……可惜,我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教教我怎么入门好不好。”她说。
“好啊。”他说完,把一块牛排放到嘴里。
“老师,学生敬你一杯。”她咽下口中的食物,举起酒杯与他的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简单了解一下古典音乐的发展、曲式、各时期的代表人物和风格就行了,关键是多听,听多了就会喜欢,喜欢了自然就有兴趣去了解更多。”他说完,对着酒杯喝了一口。
“好,我试试。”她说。
“有一本讲如何欣赏音乐的书,好像叫《聆听音乐》,有空我拿给你看看。我也是看了这本书才喜欢上古典音乐的。”他说完,给她加了一点红酒,然后给自己又倒了一点。
“谢谢,不过我担心能不能看下去,好久没看书了。哎,感觉自己活得太俗了。”她悠悠地说,想到自己的家庭还在为了柴米油盐而奔波,心里不是滋味,有无奈,也有不甘。
“我们都是俗人,不过生活已经够操蛋的了,干吗不能洒脱一些。”他说,“我特别喜欢苏轼的一句诗。你知道是什么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是这句。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从朝廷大官被贬到黄州后,有一天夜里坐在长江边上写的。”他说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张萱渐渐觉得他并不像她原来想象的那么粗俗,似乎人生也不是一帆丰顺,一瞬间,生出一丝怜悯之心。她产生一种更多地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念头。他穿着浅色衬衫,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岁月留下的成熟的痕迹。他的身上有什么故事呢?
“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吧,怎么来的南京?”她问。
“我是北方人,在南京读大学,毕业后回家没有好的去处,就留在这里了。你呢?”他问。
“我也和你差不多,和老公在南京做了几年生意,不过破产了,现在一无所有。”她说着,喝了一口酒。
“做什么生意的?怎么破产了?”他问。
张萱把自己以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别总说我了,你呢,应该也结婚了吧,有孩子吗?”
他告诉她,两年前他离婚了,有个十岁的孩子,现在和前妻生活。至于为什么离婚,他说,其实也没是特别的原因,在一起久了,没有了激情,又不想凑活着过下去,就离了。
“你这么有才,离婚后,不少人喜欢你吧。”她说,想把气氛变的轻松一点。
“这两年也遇到一些喜欢的人,”他说,“可是再也不想结婚了,不想再重复过去。婚姻制度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也是最成功的发明,它是社会稳定的基础。”
“嗯,邓总认识深刻,兴趣又广泛。”她说
“这些都是生活教会我的。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我眼前的美女。”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邓总开玩笑了,我哪里还是美女哦,已经是阿姨了。”张萱这么说着,内心却很开心。
“萱,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忘不了。”他说,态度不能说不真诚。
张萱,头低着,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没有说话。
“哦,对了,保险的事,我已经和老板沟通过了,老板说只要价格ok,服务没问题,可以换新的保险公司。”他说。
“真哒,谢谢你。”她有些动情地说。
吃完饭,张萱要埋单,但拗不过邓涛,就让他结了账。张萱让他扶着,走出了餐厅。他们来到街道上。喧嚣的城市稍稍安静了一些,路上的车辆也少了许多,不过来往的速度变快了,似乎都有火急的事情要去做一样。她和他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晚上的气温已不像白天那样炎热,蛋黄色的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起,微风吹过,邓涛牵起张萱的手。
“找个宾馆休息一下吧。”他对她说。
张萱没有说话,低头跟着邓涛走着。
到了宾馆,关上房间的门,他们吻在了一起。
那一夜,他们听着史黛西肯特的音乐,他进入了她的身体。第二天早上,她要他再次进入自己的身体…
分别的时候,她对他说:“谢谢你,不是为了你可能帮我完成什么业绩,而是你让我重新找回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