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是我最近读/听过的最好的小说,没有之一。我甚至有预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最近二字也可去掉。书中四兄弟性格迥异: 极端情绪化的德米特里,完全理智的伊万,神性博爱的阿辽沙和阴沉的斯乜尔加科夫。无论是作为不可知论者,抑或存在主义者,我都是最喜欢伊万的。我首次模糊意识到这本行文冗长,语言啰嗦的书的伟大之处,也始于伊万。以下我将浅谈书中伊万两段最精彩的对话,且看诸神黄昏时的人们如何破而后立。
一、 与阿辽沙的对话 - 无法接受的世界与《宗教大法官》
阿辽沙在酒店遇到伊万,他们谈起了亘古长存的问题:有没有上帝?如我们所知,伊万是不信上帝的,在他与阿辽沙的对话里循循推进的阐述出他为什么不信。
上帝创造的世界的不和谐之一:孩子的苦难。
对话之始,伊万承认他乐意接受上帝以及祂的智慧和目的。因为欧几里得式的,凡人的头脑不该思考上帝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这样的思考也是徒劳的。所以伊万说他信仰秩序,信仰生活的意义,和据说我们都将融入其中的永恒的和谐。注意此处修饰永恒和谐的“据说”二字,因为这颗怀疑的种子即将在理性的催化下生根发芽。伊万接着说虽然他三维世界的头脑选择接受上帝,但是无法接受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纵使到了世界的大结局,到了永恒和谐来临之时,一切的愤怒得到平息,一切的罪恶得到洗刷,他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世界。为何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世界?且看裂缝之一,孩子的苦难。鉴于陀翁行文篇幅过长,我仅摘要基础伊万理论的核心。
“我之所以不谈大人,除了他们可厌可恶、不值得爱之外,还因为他们已得到补偿:他们吃了苹果,认识了善与恶,变得‘和上帝一样’。可是孩子什么也没吃过,暂时还是清白无辜的。你喜欢孩子吗,阿辽沙?我知道你喜欢,你将会明白现在我为什么只愿谈论他们。如果他们在世上也苦难深重,那无疑是为了他们的父辈,他们是代吃了苹果的父辈受过,——但这是来自另一世界的论点,非世间凡人的心所能理解。无辜者不该代人受苦,何况还是这样的无辜!”
诚然,人不是耶稣,不必钉在十字架上代他人受苦,何况是懵懂的孩子。即便是中国有古语“父债子偿”,且不说在法律意义上,其在现代社会的有效力为零。就算在道德意义上的“子偿”也限于孩子成年以后。伊万接下来举了若干孩童所受的苦难的实例,为使读者了解其行状,我略介绍其中之一。大抵是一位卸甲归田的大将军,因为一个八岁的男童仆扔石头砸伤其爱犬的腿。第二日扒光男孩衣服,让他在野地奔跑,并指挥所有的猎犬冲向小男孩。小男孩的母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撕成碎片。其实不消说历史上黑暗野蛮的时期,孩童遭虐待遭杀害的惨案在如今这个人文主义得到高度发展和颂扬的今天也在不停的发生。由此,伊万动情道:
“听着,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 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该把孩子也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份,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 的。也许某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会说,孩子反正要长成大人,将来迟早会作恶多端;但他并没有长大啊,他八岁便让狗撕成了碎片!”
我不禁想起了电车悖论,牺牲少部分人是理所应当的吗?自古以来,舍生取义者有,清心苦修者有,穷凶极恶者有。我能理解他们这些人为了贯彻宇宙的终极意义和达到大和谐而必须受苦。可牺牲孩子的意义呢?至少在普世价值来说,它不必要,不正义,也不仁爱。纵观我自己的经历,我遇到过的传教者无一不说,上帝是爱你的,所以你也应爱祂。可如果上帝建造的世界要以孩子的苦难为基石,那怎能让我相信祂是爱世人的。
上帝创造的世界的不和谐之二:《宗教大法官》。
《宗教大法官》是伊万写的一首长诗之一。这无疑是全书的高潮之一。诗描述了耶稣在离开人世十五个世纪之后重临人间的经历。在此我不赘述诗的具体内容。诗的背景正处于中世纪末期,是天主教禁锢思想,文艺复兴黎明前的至暗时期。诗中的宗教大法官便是一个一句话就能把人架在火刑柱上烧死的人物,是极权的代表。然而他也是一个以爱之名,把残酷的真相藏于心中,欲给予全人类安乐死的痛苦之人。我认为这个故事除了表达这个世界的荒诞不羁,它还想讲一个千千万万其他故事都曾试着讲过的东西 - 选择自由。人应该有完全自由选择的权利吗?往右边偏一点,精英主义者会告诉你,不,精英们比你更知道你和这个社会需要选择什么,让他们来替你选择吧。往左边走一点,一些存在主义学者会告诉你,人是完全自由的,你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是出于你的自由,你也应当承担所有这些选择的后果。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至少没有一个标准答案。答案只能各人靠自己的背景,经历,所学去寻找。最近引起热议的《进击的巨人》里不也以另一种形式提出了这个问题,是选择吉克的安乐死,还是选择艾伦的向前进击(此处忽略让人失望的最终话)。在那样极端简化的时代背景下,这个问题尚无答案,何况是百花齐放的当代社会。人人都想要选择的自由,但不是人人都能承担选择的后果。所以“没得选”常常被包装成看似“有的选”。以此假象来骗取世人心安。这不正是《宗教大法官》里所述,只有能承担后果的强者才能进入天堂,占大多数的弱者不如在谎言中糊涂度日。
伊万和阿辽沙的对话带给我的最大的震撼却还并不在内容阐述的哲思。而是阐述这番哲思的陀翁本人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但是他却能借伊万之口阐述出如此精妙绝伦的与自己信仰对立的观点。这份勇气,实为我辈楷模。
二、 与魔鬼的对话:地质大灾变后重建巴比伦塔的人们。
一般情况下,当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内涵是荒谬的(也就是说世界本身并没有终极意义,没有上帝的意志来贯穿)的时候,人们会走向三种道路:
1. 从宗教中寻求解脱,加缪也将其称之为哲学自杀 - Philosophical Suicide。
2. 自杀(肉体死亡)。这种解脱方式也许在如今这个宗教式微科学当道的时代的人们是很难想象的。
3. 接受现实。这也是大多数人会选择的道路,存在主义者们从生活中寻找生存的意义(家庭,爱,物欲,凡此种种);虚无主义者认为任何寻找到的意义也不会是真实的;荒诞主义者们虽然知道自建的意义是徒劳的,但同时他们也寻求一种力量让他们能心安理得。就像伊凡对阿辽沙说的:“有一种力量,他什么都受得了,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的力量。”好心的阿辽沙立刻向读者解释了这种力量就是“沉湎酒色,把灵魂扼杀在腐化堕落之中”。但伊凡说这种力量只能管到他三十岁以前,三十岁以后呢?我个人的理解是三十岁以后的出路,伊凡写在了《地址大灾变里》:
“一旦人类个个背离上帝(我相信那个时代将以与地质年代平行的方式来临),那时不必吃人,整个旧的世界观,特别是旧道德都将自行崩溃,于是万象更新。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获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但肯定仅仅为了现世的幸福和快乐。人在精神上将变得伟大,拥有尊神、巨人一般的自豪感,那时会有人神出现。人凭着自己的意志,依靠科学每时每刻不断征服已经没有疆界的自然,从而将每时每刻获得如此高度的享受,足可取代过去对天国欢乐的向往。将来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死后不会复活,每一个人都会像神一样自豪而平静地接受死亡。自尊将使人明白没有必要抱怨人生若白驹过隙,人将会爱自己的同类而不图任何酬报。爱将仅仅适过隙的那一瞬,但正因为意识到爱的短暂,将使爱的火焰燃得更旺,不亚于过去憧憬身后永恒的爱的热切程度”
在此我对陀翁的远见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陀翁生存的一两百年后的今天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贴近伊万笔下的灾变年代。从物质上来说,因为全球化的进程,人类的经济合作更加密切了。从精神上来说,普世的情感和价值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可。人们从科技带来的舒适生活中获取着生活给予的意义。人文主义思想与关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得到更加的肯定。但此种未来也许正是陀翁有了对“不信”这套体系如此深刻的思考还是选择了信仰的原因。作为生活在科技高度发达社会的我们知道,科技的发展带来的不全都是幸福。甚至成为科技的奴隶之人比比皆是。就拿我现在用来打字和赖以生存的电脑来说,谁又能估量它给我带来的消极影响呢?同时,这段话又多么的有力量啊,正是因为意识到爱的短暂,所以其火焰燃得更旺。
然而在普天之下都是人神之前的转变时期,也有着这样的危险:
“现在已对真理有所认识的任何人,都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在新的基础上定位。从这一意义上说,他‘无所不可’。这还不算,即使那个时代永远不会到来,但由于上帝和永生反正都没有了,那么这个新人可以成为人神,哪怕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如此,当然,头衔会换上 新的,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跨越横在过去作为奴隶的人面前的一切道德障碍,如果有此必要。对于神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神站到哪里——哪里便是圣地!我所站之处立刻成为天下第一处……‘无所不可’”
在转变时期,跨越旧道德障碍的人神作为高人一等的存在无疑是极端危险的。因为人类之间有了高等人和低等人之分而产生的悲剧不胜枚举,也不必我赘述。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与伊凡类似的,陀翁另一本书《罪与罚》里的男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是这样一位将成未成的人神。然而陀翁毕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所以伊凡和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下场都不很好。
写到这里,我想说并没有解决信仰危机的万能药。不信上帝的人们须得自己去找到存在的意义与爱的方法。但我相信,当你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无论它是什么,只要不以伤害他人为前提,那么你便是幸福的。没有人有权利能对你的意义嗤之以鼻。即便有这样不识趣的人,也请你忽视他们。毕竟人生若白驹过隙,这短暂的一生请用来更热烈的去爱吧。